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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诗25首赏析

 

转自星期一诗社 

西苑杂咏和荪友韵(二十首其二十)

花映初阳覆绮寮,玉珂双引望中遥。

凭君莫作烟波梦,曾是烟波梦早朝。

此为性德与严绳孙的唱和诗《西苑杂咏和荪友韵》二十首中其二十,是其与汉族文人朋友交流的见证,亦为其侍卫生涯的真实记录。首二句写皇家宫苑特有的富丽明媚的景致,亦暗示诗人和友人作为皇帝侍臣的身份。后二句揭出主旨,严绳孙虽被迫入朝为官,实则颇多无奈,因此诗人劝勉严绳孙不要太早做像张志和“烟波钓徒”那样的归隐梦,因为张志和在年轻时期也曾做着为朝廷效力的美梦,只是时势不与,才归隐江湖。此诗与“不须惆怅忆江湖,身入金门待漏图”(其十九)一样显露出诗人积极用世之志,劝人也是劝己,亦暗含诗人内心对待仕与隐的矛盾态度。

咏史(二十首其二)

一死难酬国士知,漆身吞炭只增悲。

英雄定有全身策,狙击君看博浪椎。

此为咏史诗,所咏对象为豫让与张良。豫让与张良都有行刺报仇的经历,但豫让虽然不惜“漆身吞炭”来报知遇之恩,堪称忠义,却有勇无谋,终遭失败。张良狙击秦始皇不成,全身而退,而后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开创了一番新天地,却又在到达荣耀巅峰的时候急流勇退,这才是英雄本色。古代诗人常咏史明志,在此诗中,诗人通过两位历史人物的比较,表明了他心目中的英雄观:真正的英雄应该是像张良那样既敢于给予敌人迎头痛击,又具有能保全自身的智慧。有勇有谋,千古流芳,方可谓之真英雄,这也是诗人对英雄提出的新定义。

咏史(二十首其四)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

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

此为咏史诗。性德作此诗意图为背负骂名的诸葛诞辩解,短短四句诗却写出三个诸葛: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获“蜀龙”之誉;诸葛瑾“德度规检,见器当世”,得“吴虎”之名;独独诸葛诞被称为“魏狗”,诗人不由得为其鸣冤抱不平,诸葛诞最后降吴实乃与司马氏决裂而一心忠于魏的表现。末句“谁解”二字,喷薄出诗人的愤慨之情,是为对诸葛诞寄予深切同情之语。可见,诗中“蜀龙”、“吴虎”其实都是为了衬托诸葛诞:同为忠心却遭不公平对待,历史何等不公!性德作诗尤其注重“立意”,例如他认为咏史诗不应只是单纯记史,或空发议论,而是必须有感而发,寄托作者自己的真实情意,使诗作具备以古鉴今的现实意义;在确定立意之后,性德又主张咏史怀古诗要做到主题思想集中,不能因为吊古伤今之际因情绪复杂而溢出立意之本。性德此诗咏史应是实践了他的诗歌理论:为诸葛诞申冤,为历史的偏见翻案,从慷慨的情绪中凸显出诗人自己的价值观和历史态度。

有感

帐中人去影澄澄,重对年时芳苡灯。

惆怅月斜香骑散,人间何处觅韩冯。

性德存诗354首,词348阕(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通志堂集》),数量差不多,但性德词中多抒发悼亡悲感,其诗中却罕见悼亡主题。此诗末句用“韩冯”典故,依稀流露出死别的讯息。韩冯之典常被用来形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爱情,韩冯亦代指鸳鸯,其《减字木兰花》词也有“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之语,故此诗隐约有悼亡之意。诗中“香骑散”三字或指当年一起骑马信步的浪漫之景已经烟消云散,此与性德妻子卢氏病逝大致相符。当然,本事不可确指,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人感慨人间难觅像韩冯夫妇那样生死相许的爱情,怎不令人为之唏嘘叹息。

四时无题诗(十六首其三)

手捻红丝凭绣床,曲阑亭午柳花香。

十三时节春偏好,不似而今惹恨长。

此为伤春爱情词。性德爱情词多表达爱情失落或悼念亡妻的深沉哀感,但在其爱情诗中,他仿佛走出了凄美的“灰色”,往往呈现出较为明快的鲜艳色调,此诗堪为其中代表。首句写女子斜倚绣床的慵懒姿态,与白居易《闺妇》中“斜凭绣床愁不动”、柳永《定风波》中“针线闲拈伴伊坐”相映成趣。女子百无聊赖地绞弄着手中的红丝线——相传月老常以“红丝”为男女牵系姻缘,故“红丝”隐约流露出女子对美好姻缘的盼望。眼看着外面春光明媚,自己却形单影只,辜负了大好青春,不免心生怨艾。末句虽着一“恨”字,但前既说“不似”,则初春当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可供怀念,而暮春则可能面临着分离,才会有“而今惹恨长”之感叹。季节流逝带来情事变迁,其中应寄寓了深沉微妙的情怀。古人常用“恨”字表达爱意,亦符合人们爱极而怨的心理变化,正如邵雍诗所云:“恩多意思翻成恨,欢极情怀却似悲。”

记征人语(十三首其五)

青磷点点欲黄昏,折铁难消战血痕。

犀甲玉桴看绣涩,九歌原自近招魂。

此诗应为清廷平叛三藩时的作品。性德为惨死的士卒感到痛心,该诗可视作是为牺牲战士谱写的招魂曲:诗人选择磷火、黄昏、折铁、犀甲、血痕等特殊意象,寥寥数句便将一场刚刚经历过的殊死恶战展现于读者眼前,继而以悲痛的语调讴歌死难将士,并衷心赞美战士们英勇无畏的精神。该诗多处用典:“青磷”源于贺铸的“磷火走兵血”(《故邺》),暗指阵亡人数之多;“折铁”源于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赤壁》),指战事已久,剑气依然逼人,颂扬士兵作战的勇武;末二句则整体化用屈原《九歌·国殇》之典“操吴戈兮被犀甲”、“援玉桴兮击鸣鼓”,既是对士兵在战场上勇猛的追忆,又是对死亡将士灵魂的礼赞。性德并无从军经历,亦未能亲临前线目睹战场之严酷,但是他能汲取前代战争诗之精华,通过记录“征人”归来后对战争的描述,并融合自己对战争的真实感受,读来亦觉沉痛。

记征人语(十三首其六)

战垒临江少落花,空城白日尽饥鸦。

最怜陌上青青草,一种春风直到家。

【评析】

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发动叛乱,清廷开始长达九年的平叛战争。纳兰性德曾主动请缨,未获康熙批准。诗人虽未能在前线亲历战争的残酷,但仍时时关注战事进展,了解前线将士的生活和心情,该诗即以此为主题。战乱的破坏使如诗如画的江南一片狼藉:原来的花团锦簇,如今却在硝烟过后破败凋零,眼看花城成了一座“空城”,只有食尸肉的乌鸦在空中低徊盘旋,一阵阵凄厉的鸣叫声刺破长空。田野上再也看不到百姓丰收忙碌的身影,只剩下疯长的野草四处蔓延。性德未亲临战场却运用文学的想象力,通过乌鸦、青草、断垒等意象描绘出一幅战后荒芜图,厌战的低沉情绪可以想见。此诗结句虽用语明媚,但写的是一种明媚的荒芜,春风到家原是怡人景致,但陌上青草随春风到家,则家里家外,触目皆成荒凉矣。以盛景写悲情,意思更深一层。

咏絮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此为咏物词,所咏对象为柳絮,实为寄予诗人的身世感慨。性德曾云:“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渌水亭杂识》卷四)此诗堪为这一理论提供范例。诗中首先以白描手法描写暮春时节众花凋谢而柳絮纷飞的场景,轻巧的柳絮扑打着帘钩,似在寻绎着自己的方向,但即便借力东风,也未必能扶摇直上,往往不幸一头坠入了御沟中化为一池浮萍。该诗字字咏絮,却句句暗喻自身。“东风”或指康熙、纳兰明珠等可以扶助自己平步青云之贵人;“御沟”则为宫廷侍卫身份的暗指,而诗人自己就是那坠入水沟的柳絮,化为浮萍,身不由己。性德词中亦称自己“身世等浮萍”,表达人生的无奈。历代诗论均以寄寓怀抱的咏物诗为佳,如严迪昌说:“咏物原应为抒情。托物寄兴,物中有'我’,形神兼出,物'我’皆化,始是上乘之作。”(《清词史》)此诗即做到了“物我皆化”,浑然一体。

杏花(五首其二)

马上墙头往往迎,一枝低亚帽檐横。

画桥压浦知何处,红袖招人绰有情。

深巷月斜留蝶宿,小池烟晓拂奁轻。

秋千索下春才半,暗数流光到卖饧。

《杏花》为咏物组诗,此为五首其二。诗人将杏花置于各种场景中:墙头马上、画桥边浦、晓烟池塘、斜月深巷、秋千索下,既暗含历代古人咏杏花之典,又如电影镜头般推出一幅幅或活泼、或清幽、或寂静的画面,每幅画面中都有杏花摇曳生姿的影子,且又暗含不可言传的隐约情事。古人讲究咏物诗词“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此诗首句即以“马上墙头”暗点杏花主题,可谓“开门见山”;咏物诗词又讲究不可直接说破,须得巧妙用典方合咏物宗旨。性德此诗正是遵循此一规范,整首诗吟咏杏花却始终未见“杏花”二字,而杏花的万种风情依然如入读者眼帘,其景其境真实可感。

绿阴

春雨春风洗故枝,残红落尽碧参差。

烟光薄处蜂犹觅,日影添来马不知。

匝地重阴迷别径,卷帘浓翠润枯棋。

乱蝉转眼柴门路,又见先生坦腹时。

此诗咏春夏之交的景致,从春雨春风写到落花遍地、浓翠成阴,铺陈出一派幽静闲适的景致。细节描写尤为传神,如次联写蜂觅残花,马不知影,就很形象地描写出暮春特有的景致。尾联两句是用力所在:“柴门”源自《游园不值》之“小扣柴扉久不开”,此一典故给全诗蒙上了一层隐逸的面纱,令人吟诵之际不禁对此种自在闲适心向往之。“坦腹”则是化用《世说新语》中王羲之“东床坦腹”而成郗鉴女婿的典故。性德十分追慕王羲之的潇洒风度,他的座师徐乾学亦曾评价他的气质酷似王羲之。在此诗中,性德更是以王羲之悠闲豁达、从容自在的神态自喻,与其“鄙性爱闲”的性格相吻合,用得十分贴切。此二典使诗人笔下的绿阴悠闲图既充满了陶渊明式的闲适情调,又具有了王羲之的豁达气度。

扈跸霸州

霸山重镇奠神京,鸾辂春游淑景明。

万派银涛冲古岸,四围玉甃护严城。

花承暖日迎来骑,柳带新膏绾去旌。

八砦雄图今更固,行随赏乐胜蓬瀛。

纳兰性德既是带刀侍卫,随时要保障皇帝的安全,又是文学侍从,必须随时应对康熙的其他召唤。例如,康熙曾经命令性德赋《乾清门》应制诗,翻译康熙御制《松赋》等等。其工作是“日侍上所,所巡幸无近远必从,从久不懈益谨。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无几微毫发过”。意思是说:纳兰性德自从当上侍卫之后,皇帝出巡不论远近,必定指定要他随从,而他从不懈怠,工作十分谨慎小心。他上马打猎的时候,拉开弓箭,百发百中;有时候接到皇上的旨意,马上要应制作诗,他骑在马上不假思索,即刻就能完成,其诗作亦常标明“应制”、“恭纪”、“扈驾”等字样。皇上任何时候有任何指令,性德都能在第一时间办好,从不离皇帝左右,也从没出过任何差错。此诗即为应制诗。诗人随康熙行猎霸州,写下了《扈跸霸州》、《雄县观鱼》等诗。此诗首四句以霸州重要的地理位置为落笔点,“万派”、“四围”二词突出霸州的壮观气势,亦凸显京城防守之严密。继以“花承暖日迎来骑,柳带新膏绾去旌”两句,描绘出一幅安乐昌盛的天子巡游图。但是诗人并未将笔触仅仅停留在赏玩山水的兴致上,末二句笔调一转,写出了他对国家的美好祝愿:他希望八方安定,国家稳固。在性德作此诗前不久,耿精忠、尚之信等相继投降,历时四年之久的三藩叛乱正朝着有利于清廷的方向发展,形势令人振奋。性德此诗所传达的正是这样一种喜不自禁的豪迈之情。此外,七律诗对格律要求非常严,性德在诗歌对仗、意象、声律、辞藻诸方面都相当用心,二、三联对仗工整,通过“冲”、“护”、“迎”、“绾”四处炼字,有力扩大了对仗句的句意容量,将霸州的地势险要、出行的盛大场景蕴含其中。而“鸾辂”、“银涛”、“玉甃”、“旌”等特定意象的使用,使得整首诗披上一层错金镂彩的皇室富贵之气,符合应制诗“典丽富艳”的语言要求。尤其是尾联中“更”字的运用,显示出诗人昂扬振奋的精神风貌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国家安定的美好祝愿。

送荪友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荆江日落阵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忽忆去年风雨夜,与君展卷论王霸。

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此亦为送别诗。性德送别诗多选用古体样式,盖因古诗形式自由,更利于情感宣泄之故。此诗是送好友严绳孙南归时所作。严绳孙不仅是性德府上渌水亭的常客,且有一段时间就住在性德家中,二人经常“闲语天下事,无所隐讳”,至今留有的禹之鼎绘纳兰性德像上即有严绳孙的题诗。严绳孙因厌倦官场生涯,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告假还家,性德赋诗多首相赠。此诗直抒胸臆,慷慨悲歌,其中既有对朋友分离的恋恋不舍之情,也有对自己至今壮志难酬的惆怅之慨,又有对田园归隐生活的向往。首两句“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万分悲慨,倾泻而出:近几年中性德不断与好友分离,一次次的生离深深地刺伤了诗人的心,于是想到没有相逢就不会有分别的痛苦,索性不如不相识,发人警醒,较其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更进一层,震撼力也明显强于温婉词。诗中描摹的虽是四月春景,却已是草“萋萋”、花“委泥”状,了无生机,愁苦的心情与萧索的暮春景物情景交融。“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是对自己所用非所愿的嗟叹,大有垂垂老矣盖棺论定之意,读之不免令人心酸。诗中回忆“去年风雨夜,与君展卷论王霸”,亦流露诗人豪情。然回忆中越是豪情勃发,离别情绪越是低沉萧索。清人沈德潜评价此诗“酣嬉淋漓,一起警觉,深情人转作无情语也”。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就在与严绳孙分别一个月后,性德便病逝了。

柳条边

边墙也。以柳为之,在塞外。

是处垣篱防绝塞,角端西来画疆界。

汉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龙荒外。

龙荒虎落两依然,护得当时饮马泉。

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

此亦为怀古诗,寄予了纳兰性德对叶赫家族兴衰的沉思与哀感。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天,康熙东巡,出山海关,到清朝的发祥地巡视,祭祀长白山,纳兰性德随行护驾。该诗即写于此行途中。饮马泉是性德祖先叶赫部世居之地,其部族的壮大与灭亡都曾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上演。万历四十七年(1619)正月、八月努尔哈赤两次征讨叶赫,叶赫部贝勒金台什被绞死,叶赫部灭亡。金台什正是纳兰性德的曾祖父。性德虽没有亲历叶赫氏与爱新觉罗氏之间的征战讨伐,但天生敏锐多情的他对那段历史必然深有感触。该诗前六句都在评述防御工事,当初长城为防御外族,而当年“龙荒”、“虎落”等边远之地如今已然划进清朝版图,“柳条”、“垣篱”也就失去了原来军事防御的意义,反成历史兴衰的见证,提醒着诗人半个世纪前祖先的辉煌与失败。诗人回到故乡不称主人,反以“汉使”自喻,大有“胜者为王败者寇”的心酸之感,耐人寻味。末二句“若使春风知别苦,不应吹到柳条边”应是诗人联系叶赫氏与爱新觉罗氏先祖的恩怨而抒发感慨,其中“不应”二字也是用意良苦:“言'春风’若知自己叶赫后代别离故土之苦恨,就不该把自己吹到这里来,言外之意令人深思。”(马迺骝、寇宗基《纳兰成德诗集、诗论笺注》)

拟古四十首(其十)

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

何如但饮酒,邈然怀古人。

南山有闲田,不治委荆榛。

今年适种豆,枝叶何莘莘。

豆实既可采,豆秸亦可薪。

性德集中拟古之作多达百余首,其中有《拟古四十首》、《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杂诗七首》、《效齐梁乐府十首》诸作,在这类诗作中可以看到性德忧时伤民的情感、劝谕讽诫的愤慨之情以及经世致用的壮怀抱负等,这些内容在性德的词中较少见到。此诗颇具《古诗十九首》与陶渊明诗的质朴、闲淡风格,诗人慨叹人生不过暂时寄居于天地之间,恍若过客,与其奔波劳苦,碌碌于名利场中,不如仿效陶渊明,收拾荒芜的田地,与自然相伴,自给自足,其乐无穷。诗人认为的“苦辛”应指整日忙碌于官宦世俗之间,虽荣耀至极却仰人鼻息不得自由。归隐田园的生活虽然要“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不免辛苦,却逍遥自在,尤其“把酒话桑麻”之时,简直是人生一大乐趣。生长于华阀簪缨世家,身为天子宠臣,种豆砍柴的想法却始终萦绕性德心中,也许“归去来兮”才是诗人心中所愿吧。

桑榆墅同梁汾夜望

朝市竞初日,幽栖闲夕阳。

登楼一纵目,远近青茫茫。

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

不知何年寺,钟梵相低昂。

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

一花露中坠,始觉单衣裳。

置酒当前檐,酒若清露凉。

百忧兹暂豁,与子各尽觞。

丝竹在东山,怀哉讵能忘。

此诗是性德与顾贞观离开京城,来到乡间别墅时所作: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来到青茫茫的乡间,登高远望,只见暮霭中,倦鸟归巢,羊牛入圈,寂静的村落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远处一座古寺,时时传来悠扬的晚钟声,夹杂着僧人做晚课的诵经声。诗中“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置酒当前檐”等描写,分别化用李白《独坐敬亭山》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诗经·君子于役》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陶渊明《归园田居》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孟浩然《过故人庄》之“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之遗韵,用典而不露痕迹,语言恍若天成,弥漫诗中的是闲适的田园气息。诗人与好友静看无言,一滴露水突然落在身上,才发觉身上衣裳单薄,感到深夜的清凉之意。在屋檐下摆上乡间自酿的美酒,清甜甘洌,暂时摆脱红尘中的诸多烦恼,与知己好友把酒临风,对饮畅谈,又恰是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具体诠释。全诗呈现出一种冲淡闲散的风格,颇有陶渊明田园诗的风度,真可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送梁汾

西窗凉雨过,一灯乍明灭。

沉忧从中来,绵绵不可绝。

如何此际心,更当与君别。

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说。

秋风吹蓼花,清泪忽成血!

此为送别友人诗。时值秋雨,性德为顾贞观送行,作此诗以赠。此诗采用五古的形式,可长可短,在韵律、对仗方面没有律诗那么严格,更适合诗人自然发挥、自由抒情。诗人并未直接切入送别之情景,而是从昨日之追忆写起,听闻好友离别愁苦难眠,待到今日离去,不禁泪湿,三言两语便将诗人从隐隐“沉忧”到“清泪成血”的心理变化过程宣泄出来。“南北三千里”的阻隔在古人看来已如天涯海角般遥不可及,距离的遥远,交通的不便,通讯的落后,让离别意绪成为古人特别重视的情感。该诗语言平淡质朴,但词浅情深,颇有古诗情致。末句写友人走后诗人的感受,“清泪”、“血”足见伤痛之深,亦呼应了首句对送别时令和天气的渲染。此次送别,性德还有词《于中好》(握手西风泪不干)相赠:“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词中对多年来二人“多在别离间”表示了深深的遗憾与自责。顾贞观《祭文》中亦说“聚而散,散而复聚,无一日不相忆,无一事不相体,无一念不相注”,表达二人相交之深。此后,性德写给梁汾不少诗词,总体而言送别作品中词多于诗,或因词之文体及句式更宜于表现缠绵婉转的感情,而诗在句式上整齐划一,更适于表达阔大情怀,故性德将德业文章多赋予诗,哀婉幽情则多交付于词。

唆龙与经岩叔夜话

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

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

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

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

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纳兰性德奉旨觇梭伦,经岩叔随行,此诗即为此而作。诗中首先营造了苦寒的边塞风光:夜色冰冷,欲开口说话却已“冰在齿”;广袤的戈壁滩上死寂一片,清冷的月光下传来孤雁翅膀冻伤无法飞行的哀鸣。整首诗写景状物由外而内、由远及近,通过听觉、视觉、触觉等各角度的描写,使读者仿佛置身性德军营帐外,画面感极强。诗人以特定的边塞意象如“哀鸿”、“沙”、“霜”、“白草”、“毡帐”等入诗,呈现出一幅绝域苦寒图。“冻翮飞不起”意与“风掣红旗冻不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同,“草白霜气空,沙黄月色死”二句极写沙漠的苍凉绝望,却又在悲情中流露出些许豪壮之气,可视为对唐代边塞雄浑风骨的继承。然而在此极悲凉的情境中,尾联“一灯”语突现一丝光亮和温暖:营帐中一点灯影下只见一人在轻吟《花间集》,竟为荒凉大漠平添一丝纤柔。在沿袭边塞诗歌雄浑、悲壮风格的同时,性德又融入了独有的柔婉多情,故“草白霜色空,沙黄月色死”之绝塞苍凉,终不如“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更能代表诗人的气质——独特的风流浪漫、多愁善感。这一温情浪漫形象的塑造成就了这首边塞诗最重要的价值——看似七分侠骨,三分柔情,实则以柔克刚,柔情的力度更胜侠骨几分。天赋灵秀注定性德虽写传统题材,却偏偏不落窠臼,刚柔相济,自成一家。

野鹤吟赠友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

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

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

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

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

怜君是知己,习俗苦不更。

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此诗的核心意象为“野鹤”。“闲云野鹤”向来是自由自在的象征,可是诗中的野鹤却一朝被擒,失去自由。可见诗人既是表达对鹤的同情,更是对自己担任侍卫以来失去自由之身的现实写照。诗人说自己本是一“狂士”,无心于富贵名利,本想寻仙访道,逍遥出世,却身不由己走上了官场。官场内的自己循规蹈矩,唯恐走错半步,早已厌倦了这种“惴惴有临履之忧”的生活。性德以野鹤的困境象征着自身的困境,期冀早日恢复“野鹤”本性,虽是赠友之作,但寄托了自己对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

题胡环射雁图

人马一时静,只听哀雁音。

塞垣无事日,聊欲耗雄心。

此为题画诗。诗人常借画中之景抒情达意,盖因画家在作画之时已经有所寄托,观者心领神会自然有所感发。性德身为康熙贴身侍卫,常扈驾随从到塞外,必是见过大漠雄雁,见到胡环所绘的塞外荒寒之景、兵士拉弓射猎之事,不禁有所触动。前两句写景,“只听哀雁音”一句以有声之想象赋予了无声之画以听觉感受,颇见创意。后两句明志,用白描手法将画作思想内涵揭示出来:战事消弭,军士百无聊赖,以射猎来打发时日,虚度光阴。实则暗含诗人自己身为侍卫,文武双全,却没有机会亲历战场,横戈跃马,只能在朝堂中虚掷光阴,着一“耗”字而感慨遂深。

金陵

胜绝江南望,依然图画中。

六朝几兴废,灭没但归鸿。

王气倏云尽,霸图谁复雄。

尚疑钟隐在,回首月明空。

此为怀古诗。纳兰性德的怀古诗多创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扈驾南巡途中,此行由北向南依次经过泰山、曲阜、扬州、镇江、江宁、无锡、苏州等地。性德本就对历史抱有浓厚兴趣,其同事韩菼曾说:“间尝与之(纳兰性德)言往圣昔贤修身立行,及于民物之大端,前代兴亡理乱所在,未尝不慨然以思。”当诗人亲身经历这些兴亡之地时,他更是感慨万千,诗中多抒发历史兴亡之感,倏忽易逝的人生悲慨,亦有对历史风流人物的追怀。如历史上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都曾建都金陵,金陵繁华一时,被称为“六朝金粉”之地。但六个王朝统治时间都不长,盛而复衰,故诗人常以金陵为题,寄托历史兴亡之感。性德此诗并未着力描绘当年金陵“宫女如花满春殿”的繁华景象,仅以“胜绝”、“图画”二词简单带过,避免了雷同,继而直写“兴废”主题,直接发问:昔日霸业如今何在?令人深思,却不忍回答,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月亮依然高悬空中。此处以月之永恒反衬世事之无常,有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深沉悲慨,能使人于今昔对比中遥思当年之盛,蕴意无穷。

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此诗可与性德《满江红》(问我何心)一词参看。顾贞观浪迹天涯、自由闲散惯了,最讨厌那种金碧辉煌的庸俗,喜欢亲近大自然的田园风光。顾贞观曾说过:“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在别人眼里,纳兰性德是豪门公子,出入豪宅,而在顾贞观看来,朱门碧瓦和柴房草屋又有什么区别呢?因此一语,性德遂作出构筑茅屋以邀顾贞观长住的决定。此诗首联即别出心裁,顾贞观本是归乡,诗人却偏偏问他客居何方,意思是北京才是你的家,“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其情之深,其情之真,在在可感!性德以人品“皎洁”、性格“疏狂”盛赞友人,亦含自许之意。虽狂狷不容于世,率性却是来自天成,因此诗人自觉与其脾性相投,相逢恨晚,特邀请友人“回家”居住,朝夕聚首。诗中“麋鹿”一语出自苏轼《前赤壁赋》“侣鱼虾而友麋鹿”,表达要与好友一起圆“抱影林泉”、融入自然的夙愿。对性德此举,顾贞观曾深有感触地说:“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得怜才真意。”

雄县观鱼

渔师临广泽,侍从俯清澜。

瑞入王舟好,仁知圣网宽。

拨鳞飞白雪,行鲙缕金盘。

在藻同周燕,时容万姓看。

此亦为巡游应制诗。该诗格律极其精准,颔、颈联对仗工整。此外,灵活运用典故亦是该诗一大特色,“瑞入王舟好”化用“白鱼入王舟”的典故。传说周武王渡河时,有白鱼跃入舟中,为周朝灭纣之瑞。“仁知圣网宽”化用了“网开三面”的典故。传说商汤捕禽兽时网开三面,比喻恩泽优渥,法令尚宽,这是对康熙以仁德治国的赞颂。“在藻同周燕,时容万姓看”则化用了《诗经·小雅·鱼藻》“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诗意。这是诗人对国泰民安、万物充满生机、君民同乐的歌颂,亦包含着性德对儒家“仁政”的称许与追求。性德的应制诗往往在对康熙歌功颂德的同时,也有发自内心的崇敬与仰慕,甚而怀有一种“同情”(情同此心)心理,既有身处盛世强国的自豪与喜悦,亦有对康熙帝雄韬大略和人格魅力的衷心敬佩。

咏笼莺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

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

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此亦为咏物诗,且暗喻身世之感。诗人借笼中莺形象描绘了自己的生存状态:外表光鲜靓丽,锦衣玉食,却终日只能被关在金笼中,失去自由,空有一飞冲天的翅膀,竟连外面的梧桐树都飞不过去,还不如梁间的燕子可以自由飞翔。该诗既表达了对失去自由的黄莺的同情,更是对自己受尽各种束缚的怨艾,诗人渴望摆脱宫廷侍卫身份、一展身手的心情显得异常迫切。

鱼子兰

石家金谷里,三斛买名姬。

绿比琅玕嫩,圆应木难移。

若兰芳竟体,当暑粟生肌。

身向楼前堕,遗香泪满枝。

此亦为咏史诗。性德以幽香高雅的鱼子兰比喻石崇的爱姬绿珠,以此典故暗指花与人一样品性高贵贞洁。“绿比琅玕嫩,圆应木难移。若兰芳竟体,当暑粟生肌”,既写绿珠的美貌,也写鱼子兰的风姿,人、物合一;“身向楼前堕,遗香泪满枝”,既写绿珠宁死不事二主的坚贞,也状鱼子兰倾坠摇曳的姿态,暗含一种悲壮的情怀。该诗咏鱼子兰,亦咏绿珠,更是对自身高洁品格的写照,句句双关,寄托遥深。

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此为咏物诗,亦是纳兰性德的绝笔之作。“五月下旬,先生示疾前一日,同梁药亭、顾梁汾、吴天章、姜西溟咏夜合花。”诗中“华荣”、“疏密”、“卷舒”等词,写出了夜合花在“晴雨”、“晦明”状态下的种种姿态。诗人当是通过咏夜合花诉说人生宦海沉浮之态,联系到朝廷政治党争互相倾轧的污浊内幕与好友们仕途不定的实情,实在令人不能不“忿”。其实诗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夜合花一样,只能随外界大气候的阴暗晦明而荣华盛衰,但夜合花尚能“依然香如故”,人更应该淡然处之。不如收拾起散乱的心绪,还是饮酒作诗吧。这首托物咏怀诗是性德对现实生活的体悟和思考,蕴含哲思,景、理、情三者交融,呈现出一种含蓄蕴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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