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隐龙
在通俗文学、儒教纲常与民间神话的合力下，关羽形象早已“万人敌”式的猛将一步步走向神坛，直到清朝已成为深受百姓尊崇的“关圣大帝”。然而将视野回归至历史，关羽也只是三国时代众多名将中的一位，从其用兵守国的策略战功来看，也绝称不上当时最一流的武将。
关羽的武艺及兵法，相关研究早已汗牛充栋。本文想深入分析的，只是关羽作为刘备集团第二号人物以及（建安多少至多少年）荆州事实上的掌权者，身上所体现的赌徒心理及其抉择。
《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中载关羽“亡命奔涿郡。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从中一能看出关羽年轻时为亡命徒，二能看出关羽是最早跟随刘备的元从势力。建安五年，刘备被曹操击溃转投袁绍，关羽于此时被擒所降曹。《三国志》中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关羽因为“受刘将军（刘备）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而势必要重归刘备麾下的决心，而《蜀记》《华阳国志》《献帝传》同时又讲了关羽“弃曹归刘”的另一个版本：关羽看上了吕布部下秦宜禄之妻杜夫人，曹操允诺击破吕布后将杜夫人赐予关羽，然而最后却“自纳之”。关羽因此心中不安，终于离开。
这两个故事很可能都是真实的。刘备与关羽“恩若兄弟”，作为曾经的亡命徒，关羽出于江湖义气想回到刘备身边非常自然；而且关羽若有心事曹，在曹操帐下大谈“报曹公乃去”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杜夫人之事的发生，加快了关羽弃曹的速度，但绝非导致关羽离开的根本原因。与同时期的其他武将相比，关羽更近于一个江湖侠士，行事自有其逻辑风格。
关羽在曹操麾下效命时间不长，但正是这一短暂的岁月给了关羽前所未有的舞台。关羽第一次在大规模战役中担任先锋，并“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而一战成名；与此同时，关羽又得以以当世名将的身份与曹操麾下众多名将平起平坐，视野从此开阔。这一笔财富让关羽在回到刘备身边之后有了傲视同僚的资本：彼时的张飞、赵云还只是功名未著的“凡人”，而关羽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明星。
而这个明星，也的确屡屡成为刘备的坚实后盾。建安十三年刘备于长坂“弃甲抛戈，望风而窜”，唯独关羽水军独全，让刘备有了与孙权联盟的军事资本。日后刘备取西川单留关羽坐镇荆州，只因为关羽是此职的不二人选。
后人在回顾三国历史时往往评价刘备用人有失，如张飞、赵云、黄忠诸将均有用兵之术而无刚愎之气，何以安排关羽坐镇荆州？事实上这一评价是不公允的。后人可以以洞察战局走向的基础上向前回望，但刘备却需要在波云诡谲的复杂形势下当机立断作出判断，毫无疑问，当时的荆州实在是非关羽不能守的。
刘备入川，荆州就是后方。刘备派关羽镇守，首要目的是不动兵，因为荆州战事若起，西川局势就已经败了一半。刘备需要一个人为他打造一个稳定的基地，让曹操不敢南下孙权无胆西顾，刘备帐下还有谁比早已名满天下的关羽更有此威慑力呢？事实上关羽也的确完成了这一任务。刘备进位汉中王后授关羽假节钺——这是蜀汉立国后连“以丞相尚书事”的诸葛亮都未曾享有的殊荣，关羽之功，不言而喻。
可以说，刘备进位汉中王后关羽迎来了事业上的巅峰。一个曾亡命于江湖的侠士，年轻时在当世最大的权臣曹操帐下为将，一出场便斩杀了当世名将颜良，而后又因义回到刘备身边。如今刘备已然成为一方诸侯，关羽独镇荆州，是事实上的荆州牧，其地位足以与孙权、曹操相抗，人生于此，夫复何求？然而就在此时，关羽开启了一场改变命运的豪赌。《三国志》中载，建安二十四年“羽率众攻曹仁于樊”——关羽北伐之战，开始了。
这一战，就是刘备集团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襄樊之战。关羽北伐是不是得到刘备首肯，已经是不可能还原的历史公案，对此历代史家的论述与推测已汗牛充栋。综合而论，关羽脱擅自北伐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而其上报得到刘备同意，或是刘备直接指示关羽北进的可能性较大。不过襄樊之战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关羽“亡命徒”的性格，使得襄樊之战从一开始就成为一场豪赌，而关羽的赌徒心理也在襄樊之战失利后展露得淋漓尽致。
襄樊之战是以关羽的辉煌战绩起笔的。短短数月，退徐晃、淹七军、降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固然，关羽发兵的时机未必符合《隆中对》中“天下有变”的时机，但从曹操为避其锋锐几欲迁都的情况来看，关羽北伐本身从战略情况上来看未必是错棋；而西川长期未出兵相援，从侧面也能感受到刘备集团对关羽战事的自信，无论这种自信是否理性。那为什么又说襄樊之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豪赌呢？这源于关羽在北伐的同时居然放弃了“结好孙权”的方针，使其不得不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关羽北伐前，孙权意图与关羽联姻，关羽不仅拒绝更“骂辱其使”。北伐过程中，孙权意图出兵相助，已取得大胜之势的关羽再次辱骂，《典略》甚至记下了关羽的恶言相向：“狢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事实上，关羽完全可以再低调一点，沉稳一点。他不想与孙权联姻，也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行辱骂，但他不愿意，这一切只因为他是关羽，那个刺良于万众之中、威震华夏，然而本质上依然一身江湖气的亡命徒关羽。
事实上关羽不是不知道激怒孙权的后果，漫长的军旅生涯让他洞悉两线作战的危险，所以在拒婚之后关羽不得不“多留备兵”、“置江边屯候”，又命潘濬典州事，糜芳与士仁屯守江陵、公安。糜芳、士仁二人同样是最早跟随刘备的元从宿将，忠诚度极高，关羽如此安排，自然是为在孙权反目的前提下，依然北伐成功做准备。关羽在战场上是“万人敌”，而从其战略部署来看，其用兵亦不可谓不沉稳，这也反证了当初荆州非关羽不能守的论题。
关羽不怕孙权反目，也便放任曹操与孙权联合的可能，而曹操孙权果然联合。当然曹操也无非利用孙权之兵“转魏救赵”，于是故意将吕蒙偷袭荆州这一战报透露给关羽，而关羽也终于在“犹豫不能去”之后回军，在翻脸的孙权和背叛的部下面前，寻求收复荆州的可能性。
曹操完全有理由对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孙关大战”饱富期待：大仇初报的孙权对名震天下的关羽，偷袭得手的大军对欲复失地的哀兵……荆州之战的精彩程度，完全可能直追官渡之战与赤壁之战；如果两军陷入胶着，刘备再发蜀中之兵，那荆州之战将发展为孙权与刘备的战略决战，曹操则可以在两败俱伤之后挥军南下，一统九州。
不难想像，抱着坐山观虎斗的曹操当时是如何的志得意满。然而，战局的发展实在让包括曹操在内的所有人哑然——从襄樊战场离去的关羽，一夜之间从韩信变成了赵括。
关羽虽然几次折辱孙权，但这些细节不可能为兵士所知，孙权偷袭荆州为背信弃义之举，关羽帐下的数万精兵自是正义之师。刘备经营荆州多年，民心所向，关羽若能趁吕蒙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南下，未必不能失而复得。然而，关羽在回军途中屡屡派使者前往吕蒙处沟通，这给了吕蒙绝好的瓦解关羽军心的机会。吕蒙厚待关羽使者，让他们周游故城，同时挨家挨户探问，几番下来便使得关羽“吏士无斗心”。关羽带着一支复仇之师南下，军队尚未攻回老家，军队便斗志全无了。
关羽在大势已去之下只得“伪降，立幡旗为象人于城上”，向西逃遁，落得“兵皆解散，尚十余骑”的狼狈景象。《三国志》评价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若果真“善待卒伍”，何以至“兵皆解散”的程度？陈寿于此，或许又有春秋笔法了。
之后，就是著名的“关云长败走麦城”。关羽一生典故多有豪迈之气，唯此一折，神气尽失。关羽被斩后，首级被送至洛阳，一代枭雄曹操恐怕也不想到，他所期待的孙关大战会如此草率收场……
针对襄樊之战的是是非非，前人已有太多论述，襄樊之战是不是关羽擅自出兵？关羽北伐是不是违背了《隆中对》？关羽究竟善不善于用兵？如章太炎提出“刘备、诸葛亮借孙权之刀杀关羽”之论。然而，史家每每将关羽作为一名武将，却忽视了他很可能是一名侠士，他身上的快意恩仇和赌徒心理，才是襄樊之战之所以是襄樊之战的原因。
关羽是否善于用兵？无疑是善于的。襄樊之战前温恢断言“关羽骁锐，乘利而进，必将为患”；襄樊之战曹魏群臣认为蜀汉“名将唯羽，羽死军破”，都是关羽能力最好的佐证；于禁以曹操重将之地位能降于关羽，未必全因怕死。然而，一旦后方失守，关羽为何一瞬间“不知兵”了起来？
放下关羽将军的身份，这个问题就不难回答。关羽本是江湖人，年少成名，而后放弃大好局面回到刘备身边，如果东汉末年是一场武林，关羽无疑就是那个最耀眼的独行侠，他本不欲为人所制，哪怕这个人的权倾天下的曹操。关羽至刘备身边，名为君臣，事实上隐然有与刘备平起平坐的姿态。《蜀记》载刘备退至夏口时，关羽面对来势汹汹的曹操大军，直接对刘备“怒曰：'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这般对话，绝不应当出于君臣之间。刘备西征，而留关羽坐镇荆州，其兵权与刘备无异；而刘备账下，除了关羽也再无一人能假节钺，关羽之择刘备，其意不难推敲。
在曹操帐下，关羽不过一名将；在刘备帐下，关羽则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为将者的追求莫过于此（诸葛亮又何尝不是如此）。基于这一优势，关羽也绝不能容忍刘备帐下有其他功勋更著之人，于是当诸葛亮加入后，关羽的怒与妒可想而知。王夫之于《读通鉴论》中评价道：“诸葛公（诸葛亮）东使，鲁肃西结，遂定两国之，资孙氏以破曹。羽不能有功，而功出于亮。刘琦曰：'朝廷养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于一儒生。’羽于是以忌诸葛者忌肃，因之忌吴；而葛、鲁之成谋，遂为之灭裂不可复收。”
关羽这一生，因有勇气，再加运气，功名得来全不费功夫。回到刘备帐下后，关羽妒忌诸葛亮在先，见张飞、马超、黄忠等人在益州之战立军功在后，如今家国初定，自然愿意举兵北上以彰其武，以继续拉开与其它诸臣的差距。至于联吴抗曹本是诸葛亮、鲁肃之谋，关羽若站在这一基础上北伐，又何以独全其功？
所以关羽北伐，无论是否出于刘备的示意，其心难免非常冲动，而襄樊之战初期的节节胜利又让关羽再不将他人放在眼中。名将众多的曹操尚欲迁都，江东无人，又何必在意？于是在吕蒙装病、陆逊呈书之后，关羽的防御部署就完全垮了。
在这种心态下，一旦发现自己的自信是一场迷梦，关羽要如如何面对自己？于是在回兵途中方寸大乱“数使人与蒙相闻”就不足为怪了。关羽想打听什么？他或许是不敢相信，当今世上还有人敢偷袭他的荆州吧——只要再沟通一番，也许孙权在我大名之下就会撤兵，我还能挥师背上，继续成就我的威名……
襄樊之战中的关羽，是一代名将，也是一介赌徒。或许这才是他最原本的样子，而我们只是太习惯于那个，被封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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