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一个山西人说出一个最能代表山西的历史人物，通常得到的答案可能不是中国史上的唯一女皇帝——武则天，而是一个三国武将——关羽。山西人，尤其是山西的商人，在文化上形成了一种认同性，他们奉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山西运城人关羽为神，讲求义、信、利，以仁义和诚信为经商之准则。
元代就有一出戏，叫《关云长大破蚩尤》。蚩尤是代表破坏的神，和三皇五帝是一个级别的。关羽是三国时期一个武将，能和他对决。这至说明在当时的中国人心目中，关羽已经不只是个历史人物。他是武力和勇气的最高代表，有了成为神的资格。
图 | 关羽漫画形象
其实，熟悉历史的人知道，关羽在三国正史中的地位并不高，在陈寿的《三国志》中关羽不仅不重要，形象甚至有些负面。但是，三国以后，关羽的地位却是水涨船高，到清代甚至被奉为“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崇为“武圣”，与“文圣” 孔子齐名。
可以说，“武圣”关羽和历史上真实的关羽已是两个人，是什么原因，让关羽挣脱历史的枷锁，成为中国人供奉的神？下面我们将一探究竟。
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三国志·关张马黄赵传》
意思是，关羽和张飞都被称为万人敌的虎将，关云长曾经义释曹操、张飞也有过义释严颜，二人都有国士的风气。但是，关羽刚愎自用，张飞暴躁不懂得施恩，他们因为这些缺点导致失败，是很正常不过了。
图 | 关羽
陈寿是蜀汉的臣子，因为他没有必要为了关羽而歪曲实事，所以，他对关羽的评价是比较公正客观的。
因为《三国志》的内容过于简略，南朝刘宋文帝（公元420-479年）命裴松之将当时尚存的三国时期的史料为《三国志》作注。
裴松之在作注时采用的方法，是引用多种曾作为《三国志》史料来源的史籍来补充《三国志》。与儒家经典的注以文字训诂为主不同，裴注是一种独特的史籍注释形式。裴松之引用了多达210种当时的文献，同时进行了史料批判，实际上《三国志》增加裴注之后，其史料批判价值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陈寿在蜀汉降晋后，在西晋任著作郎、长广太守、治书待御史、太子中庶子等职，所以尊曹魏为正统。裴松之生于南朝刘宋，相比于陈寿，考究三国这段历史时更自由。因此，《关羽传》中裴注的材料对关羽更不客气：
《蜀记》曰：曹公与刘备围吕布于下邳，关羽启公，布使秦宜禄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许之。临破，又屡启于公。公疑其有异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此与《魏氏春秋》所说无异也。
这里提到的《魏氏春秋》，裴松之在《魏书·明帝纪》中也引用了其更加详细的记载，认为关羽迷恋他人之妻一事是事实。这是因为《蜀记》和《魏氏春秋》这两种特点迥异的史料都对此事有明确记载。因爱慕人妻而屡次拜托曹操，结果却被横刀夺爱，这是关羽作为一个人有魅力的一面，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并没有采用这个故事。或许是因为如果神明爱慕别人的妻子，会有损其光辉吧。
陈寿的《三国志》及裴松之的注，对关羽的评价其实都不是很高，所以，从正史中很难将其神格化。因此，关羽的神格化并不是直接基于史书的记载。那么，《三国演义》是如何描述关羽的呢？
一、武力值爆表
《三国演义》用外貌描写将关羽描述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外貌的描写基于相面中的说法，因此听众和读者能够据此推测人物的命运。关羽的“丹凤眼”是暗示其将成为王侯的面相，“卧蚕眉”则是年轻时中状元的面相。关羽是武将，同时酷爱阅读《春秋左氏传》，因而这是与之相应的面相。
图 | 关羽剧照
《演义》在重要人物出场时，都会描述人物的外貌特征。由于小说是从评话发展而来的文学作品，因此都会先描述人物的外貌，以便听众和读者了解人物的大概形象。这与京剧以胡子的颜色（黑色、灰色、白色）来表明人物的年龄，以脸谱来区分豪杰、反派、丑角、动物等角色的方法是异曲同工的。
《三国志》的记载，与董卓作战时，斩杀华雄、攻下洛阳并将董卓逼至长安的首功应该是孙坚。但是，《三国演义》中创造了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剥夺了孙坚的功劳，展示了关羽的超高武艺的同时，也为曹操的“关羽情结”埋下伏笔。
此后，官渡之战中关羽为曹操“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三国志》中确实记载了关羽杀颜良的事迹：“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但过程并没有《三国演义》中描述的那么壮观。袁绍的武将文丑其实并不是关羽所杀，但《三国演义》为突出表现关羽的武勇，增加了文丑在击败张辽、徐晃之后被关羽斩杀的虚构故事。
虽然关羽确实是三国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武将，但《三国演义》中过于神话了关羽的武力。然而无法动摇的事实是，个人武力最强的是吕布，军事指挥能力最强的是为《孙子兵法》作注的曹操，关羽并不具备小说中的那种程度的武力。
二、义薄云天
世人奉关羽为武圣，并不仅仅因为他的武勇，更在于他重情重义。
正史中并没有明确记载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如何相遇，所以《三国演义》小说中虚构了“桃园结义”的故事，之后三人的关系，也是围绕“义”字展开的。
官渡之战前，曹操邀请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被曹操以“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话试探后，于建安三年（198年）从曹操处惊慌逃离，并占领徐州作为据点。刘备之所以背叛曹操，是因为考虑到曹操正在与袁绍对峙而无暇对付自己。但出乎刘备意料的是，曹操竟然亲自率军前来讨伐，刘备不敌曹操，逃往袁绍处。在下邳城孤军奋战的关羽为保护刘备的夫人而放弃抵抗，向曹操投降。
图 | 关羽手提青龙偃月刀，脚跨赤兔马
《三国演义》中记述了关羽提出的三个投降条件：
一，降汉不降曹；二，任何人不得接近刘备的两位夫人；三，当得知刘备所在之处时即归往刘备处。
在此突显了关羽的“义”。《三国志》中并未记载这些条件，但关羽确实不久之后即回到刘备身边。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壮举，就是关羽在后世被作为神祭拜的主要原因。
清代的毛宗岗（我们现在看到的《三国演义》都是毛宗岗修正过的）将这三个条件评论为“辨君臣之分”“严男女之别”和“明兄弟之义”。
曹操为了留住关羽，又是给钱，又是送车（赤兔马）。最卑鄙的是，曹操为关羽布下美人计的陷阱，企图让关羽无法回到刘备身边。
在关羽投降之后前往许都的途中，曹操将刘备的两位夫人与关羽置于同一房间内，企图让关羽自己失节，打破第二项投降条件。
然而，面对曹操的计策，关羽毫不动摇，而是在门外站立一夜，表现了遵守约定之“义”。
图 | 《三国演义》剧照--关羽和曹操
《三国志》中记载，官渡之战后，曹操为了表彰关羽的功绩，封他为汉寿亭候。曹操最初想要努力留住关羽，但最终还是爽快地让关羽离去。《三国志·关羽传》中记载的曹操“彼各为其主，勿追也” 的话，《演义》也原原本本地加以引用。一向严厉指责曹操的毛宗岗，也仅在此处对曹操做出了较高的评价：“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则是豪杰中有数之豪杰；奸雄而能敬爱豪杰，则是奸雄中有数之奸雄也。”
后来才有了《三国演义》中关羽“千里走单骑”的故事，表现了关羽“义”的强烈意志。与此同时，“千里走单骑”还为故事的继续发展埋下了两个伏笔。一是曹操之恩。曹操未向沿途关卡及时通知允许关羽回到刘备身边之令固然有错，但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过错更为严重。尽管如此，曹操并没有向关羽问罪。关羽由此对曹操背负了连斩杀颜良、文丑都无法报答的恩情，“义绝”关羽不久之后便向曹操报恩。二是在镇国寺遇到普净。在《演义》中，关羽显圣时，普净出现并使其成佛。在普净的帮助下，关羽突破了最困难的汜水关，因此对普净也背负了恩情。为报答普净之恩，关羽在其引导下成了佛。
赤壁之战中，《三国演义》虚构了关羽为报曹操的恩情，在华容道“义释曹操”的故事，立下军令状的关羽，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放走曹操，这样的故事将关羽的”义“升华到了最高境界。
三、神圣化的关羽
《三国演义》中，关羽”单刀赴会“、”刮骨疗毒“，用常人所不能的事将关羽进一步神话。关羽在曹操和孙权夹击下，败走麦城死去。但他的魂魄仍然留在世上，化身为神鬼出现，继续为蜀汉战斗。关羽首先附身于曾害过他的吕蒙，在庆祝夺取荆州的宴席上大骂孙权，然后吕蒙七窍流血而死。然而面对曹操，他却不忍心痛下杀手。
关羽的魂魄悠悠漂浮于空中，飞向玉泉山普净所在之处。普净曾经在“千里独行”的场景中帮助过关羽，此时又助关羽成佛。
罗贯中虽然是《三国演义》的作者，但是，并不是他一个人创作出了小说的全部内容，他只是最初做整理工作的那个人。后来，有出版商出版了三国小说。一开始有了很多不一样的版本，最后，清代的毛宗岗父子修订了一个完善的版本。我们今天说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指的就是这个最终定本。
图 | 《三国演义》
关羽的人物形象，就在从《三国志》的史实到《三国演义》小说的演变过程中，逐渐丰富起来。我们现代人看小说或者电影，不喜欢那种黑白分明的、脸谱化的人物，英雄也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反派也会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古人却正好相反，原本真实的历史人物一定是复杂的，行动也不会有那么强的内在一致性。但是，在流传过程中，三国的人物形象都是越来越鲜明，越来越黑白分明，越来越脸谱化。讲故事的人会想尽各种办法，突出人物身上某一个鲜明的特质：曹操代表奸诈、诸葛亮有脑子，而关羽就是讲情义的代表。
关羽的形象，就是这样在几百年《三国》故事的演化中，成为了义的代言人。司马光说过，一个武将如果光有武勇，而没有忠义，反而对国家有害。所以，关羽自然也受到了帝王们的青睐。
关羽的老家解县（今天的山西运城）曾经是中国最大的盐产地。在古代，盐税可是国家税收的大头。盐池比农田还重要，因为怕自然灾害，人们就会在盐池附近设庙供神，保佑风调雨顺。
最开始，关羽只是盐池周围的众神之一，他是守护神。当地人选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因为他是本地的武将。北宋的时候，解县曾经发生过一次洪灾，让盐池受到很大的损害。而盐税是国家财政收入非常重要的一块，盐业受损，国家财政就会陷入危机。所以，后来盐池修复的时候，举国上下都非常重视。当地人请求加封盐池守护神，宋徽宗就给关羽加封了爵位，这就确立了关羽盐池守护神的地位。
到了明太祖朱元璋时，废除了唐玄宗的武成庙，把关羽单独请出来供奉，这就一下子排除了所有能跟关羽平起平坐的武将。朱元璋推崇关羽是有原因的，当时，民间有很多关羽为他立功的传说。比如说朱元璋跟老对手陈友谅大战，关羽为他从阴间派出了十万人马等等。在这个意义上，关羽都可以说是明代的开国功臣了。所以，我们可以说朱元璋推崇关羽，是他在笼络民心。关羽是忠臣良将，所属的阵营又是正统的蜀汉， 他的故事早已经深入人心，在老百姓心里是忠义的代表。
图 | 关帝庙
到了清朝雍正皇帝时期，雍正帝喜欢关羽的忠勇，于是一声令下，把关帝庙全改成武庙，跟供奉孔子的文庙并立。从此，关羽成了中国人最高的信仰——武圣。
清代的袁枚有个短篇小说集叫《子不语》，里面讲到了一个成为神之后的关羽的故事。故事里说，有一王氏妇人，她经常受丈夫家暴，非常可怜。有一天，王氏因为饿得受不了，就偷了邻居的鸡吃了，结果被邻居发现。她害怕丈夫打死他，就冤枉是借住在邻居家的书生马生偷的。
马生无处分辨，只好提议去关帝庙请关公出来裁决。到了庙里一求签，结果出来，关帝居然说就是马生偷的。隔了一段时间，马生碰到关帝显灵，就骂他不公正，而关帝回答说：你将来是要当官的人，难道不知道办事要分轻重缓急吗？如果我说你偷了鸡，你不过就是没地方住。要是我说王氏偷了鸡，她不就得死吗？我宁可别人说我不灵，也不能让她去死。
图 | 关帝庙供奉的关羽
这就是《关羽断狱》的故事。故事中的关羽，一点儿身为大将所必需的杀伐决断、赏罚分明的严明作风都没有，倒是充满了人情味。王氏因为偷东西又诬告别人，搁哪儿去判这个案子，都是她有罪。但是关帝不仅体谅了王氏的不得已，还颠倒是非，让马生顶了罪，可以说一点都不公正。
这就是民间信仰中关帝的样子。他可能不那么的“黑白分明”，但是，你又觉得他的判决似乎符合一种更高的伦理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义”。在这个故事里就是，体现的不是前面说的“忠义”，而是不能见死不救的“仗义”。为了实现“义”，关帝甚至能够在法官的位置上作出自我牺牲。所以，从皇帝官府到民间帮派，大家都想求关羽保护，请他帮忙。这就是关羽经过千年神化形成的公众印象。
历史上著名的晋商是靠贩盐发家，晋商们信奉关羽，最开始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关羽也是山西人。关羽守护盐池，一路保护他们到全国各地，所以，明清两代，关帝庙遍布天下，与晋商的崛起和不遗余力的推广大有干系。
在关羽从历史人物到神的进化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关帝信仰在古代社会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把各种社会力量组织在一起，共同完成目标。大到战争，小到治水，祭拜关帝这一整套仪式，会形成一种奇妙的秩序，把各种力量维系住，这套秩序的源泉就是“义”。
“义”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这是因为在古代社会，“义”是非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产生信任的基础。也就是说，如果你也跟我一样信奉关羽，我就会相信你也是像关羽一样凡事都依照“义”来行事，你就是值得信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代的商人和民间帮派特别信奉关羽。清代的天地会、民国的袍哥，都把关帝当作自己组织内部的最高信仰。这种信仰也由于晋商的关系，成了个中国古代商业社会的底层逻辑。因为不管是民间帮派还是商业社会，他们既没有亲缘关系作为纽带，也没有今天的信用体系作为基础。
图 | “义”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重要的元素
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有的时候宁可在经济上受到损失。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道德高尚，而是因为信义就是他们在古代商业社会中生存下去的命脉。因为没有信任，治水这样的项目就难以调动资源，经济活动就难以进行，民间帮派也组织不起来。当这种信仰逐渐叠加的时候，就会吸引越来越庞大的人群，所以“义”就成了维系这一切的纽带。而“义”的人格化身关羽，就成了所有处于这样社会关系的人共同信仰的对象。所以说，在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社会信用体系形成过程中，“关公”崇拜起到了独特而重要的作用。
所以，是千年的历史创造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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