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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无神时代的西西弗斯

比良苫/著

LIT.CAVE STUDIO/编校

“没有太多希望,也没有太多绝望,这就是现今人文主义者的模型。”

这是在获奖之后,大江健三郎为大众理解自己所做的一个注脚。

在神话的语境里,我几乎一瞬间就将他与西西弗斯对应起来。没有太多希望——巨石永远达不到山顶,没有太多绝望——可我能做的仅仅是周而复始地面对一块巨大的圆形岩石。

          01

“运用从法国现代文学中学到的手法来写这一切,是我文学的第一期。”

大江健三郎的岩石第一次滚落时,砸碎了他对“神”的信仰。这似乎也注定着,他以个人之躯对抗一个虚无的、没有实体的敌人的道路。

那是在1945年,属于大江健三郎的小岛上没有太多的战争气息(就像《饲育》里那样),但就如同治疗癌症,面对病毒式的战争,降临在广岛和长崎的核弹是对日本的“化疗”。

那年他十岁,遥远的天皇用广播向全世界宣布投降,大江在广播里听见“天皇用人的声音讲话”,从那时起,他就“感到,作为神在上空统辖'世界’的天皇、皇后似乎失去了力量。”这是一种惊人的、悲哀的敏锐,是对过去的全盘否定,是发生在大江健三郎个人身上的“日心说”事件。

*《奇爱博士》中一架载着核弹的飞机

我到底为什么而存在?

小岛的古老教育告诉他,为了天皇,为了神。这个答案被大江否定后,问题本身又继续驱使着大江向外寻找。当时的日本,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既是战争的发起者,又是核弹的受害者;在亚洲属于边缘国家,心向西方却不被接受。这种上层的撕裂使惶恐和孤独遍及每一个人。作为时代的先行者,大江健三郎率先找到存在主义作为他的“灵药”。

倒推来看,当时的大江健三郎确实很容易迷上那种论调:无神论、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地狱。改用小林一茶的俳句来形容萨特的存在主义:我知成为人类,本应自由选择,然而,然而。

萨特作品中人物的自由选择往往是在极限境遇下的、无奈的消极之举。

“生活不仅仅是一种由持续的选择构成的重负,常常的,甚至每时每刻地,他都会将我们推入一种极端的境况,一种……置身其中又无力自拔的境况。……在最深的层次上,很可能会有一些不可调和,而又同样迫切的要求,在这里,除了毫无希望地进行选择外,我们没有任何别的路”。

作为自由的人,在现实的世界里处处碰壁,无法进行真正的自由选择,或回避或死亡,因而常有孤独与悲伤之感,即使做出了行动的选择,也只是徒劳,无法撼动现实。

在阅读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奇妙的工作》《死者的奢华》时,萨特的身影跃然纸上。

《奇妙的工作》中“我”通过招工广告,接受了进入医院杀死一百五十只狗的工作。一百五十只狗被一起拴在柱子上时,“我”觉得它们很像——“是因为劣种而变得瘦弱这点吗?还是因拴在桩子上而丧失狗性这点?”。

继而又由狗联想到自身,“我想我们自已说不定也会被拴在桩子上弄成这样哪!我们这些丧失个性,彼此相似的日本学生。”而“我”对于屠夫熟练的杀狗技术刚提起一丝鄙夷,又由于心灵的长时间疲劳,以至于“愤怒刚刚蕴育,转瞬就立刻萎靡了”

《死者的奢华》里,“我”同样是大学生,去医院进行搬运尸体的工作。面对尸体时,“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浸泡在溶液里的尸体,“是和地板、水池以及天棚一样的坚硬安定的'物’”,而作为活人的我们也是“物”,“而且是相当精巧构成的完全的'物’”。

恶心。人们空洞、无感,只能借由生理刺激来证明自身存在,而为了得到这刺激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杀狗工作由于中间商的投机被警察制止了,搬运尸体的工作则是因为管理员的失误导致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部作废。

          “想逃出去吧,现在才是真正的监禁状态呢。”

         02

确知自己的地狱,并为之负责。

大江健三郎:我们全都信仰残疾!

信仰残疾。一个第一眼会让人不屑的词,尤其在一片被摧毁过的土壤。对小岛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天皇是人是神没有区别;对于广岛、长崎的人而言……至于余下的,徘徊在愚昧和死亡中的人民,信仰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让我们代替以上不幸的群众恶毒一点吧:滚开!你们这些凌驾于他人痛苦的创作者,从我们的身躯上滚开!

于是西西弗斯的第二次旅程失败了,巨石又滚落下来——大江的儿子出生了,大江光,是个货真价实的,残疾。

  “我儿子出生时我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我是一个作家,在日本文坛颇有名气的作家,……我谈论的一切都是我的作品。但是当我儿子带着严重脑损伤出生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发现我需要找到一些鼓励,我就想到去读我的书——那是我第一次读自己的书,也是那时我唯一写的一本书——而几天之后我发现我的书根本不能鼓励我;我的书也鼓励不了任何人。所以我想,'我和我的书什么也不是。’”

让一个创作者陷入绝望的途径多么简单——只要让他发现他的作品什么也不是。对于那些恶意而言(或许不存在),这简直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或许沉溺于社会身份过久的人都会逐渐忘记日常吧(刻板印象上艺术家的作品和人品通常呈反比),又或许是人的劣根性,总之对于这个孩子,大江曾经抱有不好的想法。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

和大江有相同境遇的主人公是这样询问向他告知孩子病情的医生的。大家都能发现这个问句的奇怪之处吧,面对刚出生的孩子,询问其命运时,居然将结局落在“死”上。即使是重症的病人最常问的也是“医生,他还有几天能活?”

此时的他,是一个比寻常人更懦弱的“父亲”。

“对我来说,弱智孩子的诞生,就是这个世界给我的第二次'入社式’”。

只有死过才能再生,最真实的创作,是在痛苦之后的事。孩子降生两个月后,大江受邀去广岛,在那里,大江遇见了“伟大的Fumio Shigeto重藤文医生”(大江健三郎语)。

这是一组很有趣的互文:一个不知所措的父亲与残疾对儿子,幸存者医院对核污染疾病一无所知的医生与满院的病人,一个试图拯救的作家与病态的社会。

重藤对大江这样说:

  “我们为受害者做不了什么。即使在今天我们对这些幸存者的疾病本质一无所知。即使今天就是在爆炸发生后马上着手,我们也依然一无所知,但我们依然尽我所能。每天都有千百人死去。但在这尸体之中,我继续我的工作。”

一次次的切身体验,使大江的创作之源更为饱满、厚重了。他不再是吸食他人苦难的创作者,而成为了从自身出发,寻找人生意义的自救者。他曾把自己与其他作家比较以揭示自身创作的特殊之处:

“狄更斯和巴尔扎克是客观地描述这个世界。他们用心灵的广博写作。而由于我是通过自己描写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就成了如何叙述一个故事,如何找到一个声音,然后才出现人物。”

         03

“我是一个人了!”

“Je suis denouveau un homme!/我是一个人了!”

这是终于回到家乡的尼尔斯,对思念已久的双亲发出的最热切的呼喊。大江认为,最高层次的愉悦,正在这对家庭的呼喊之中。

我是一个人了。在写作的间隙,大江常常叹息着重复这声呼喊。这呼喊中仅包含着愉悦吗?不然又为何叹息。总而言之,这听起来像是一种令人心酸的快慰。

创作之后的精神分裂是常有的事,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脑中住着一个永远喋喋不休的议院,那大江健三郎身体里则流淌着一条幽深的冥河。

太多声音了,太多沉默的哭号麻木的泪水汇进他的身体。在日本的传统里,人们会将死去之人的名字写在灯笼上,让它在河里漂流,他们注视着灯笼流向河对岸——死者的灵魂进入黑暗之中。而活人的灵魂寄托在大江这里。

随着年月的增长,他体验着持久的苦难。这些苦难来自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家庭内部,到与日本社会的联系,这样的摆渡持续了整个20世纪后半叶。只有停止写作的间隙,他能感到,我终于是 一个人 了。

而在这之外的另一层含义,或许包含了对光的愧疚。在广岛时,大江曾把光的名姓写在灯笼上放入河流,这一刻,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随之而去的。

敏感的人都有这种精神顽疾,那种将极短的一瞬附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疾病。河灯已经随水流去了,大江心里属于自己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我需要拯救自己。这个假装成医生的人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疾病,只有在剖开内心黑暗的过程里,大江才能反复叹咏——

我是一个  了。

我终于,又找回了亲手抛弃的那些,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有趣的是,在日语里,没有被拯救这个说法,动词拯救必须作为主动式去使用:我拯救我自己

好吧,看大江健三郎本人怎么反驳上面那些苦大仇深:

 “我在家里度过我的生活,吃我妻子煮的食物,听音乐,和光在一起。我觉得我是选择了一个好职业——一个有趣的职业。每天早晨,我醒过来意识到,我要读的书根本就读不完。这是我的生活。”

 “一旦我开始写小说,我每天都写,直到结束为止。通常我早晨七点醒来,工作到大约十一点钟。我不吃早饭。我只喝一杯水。我觉得那样对写作是最好的。”

“我不祈祷,但是有两件事情我每天都要做。一是阅读我信任的思想家和作家——这件事情我每天早晨至少做两小时。二是关心光。每天晚上,我把光叫醒到洗澡间去。他回来睡觉的时候,出于某些原因没法把毯子盖在身上,于是我用毯子把他给盖上。把光带到洗澡间去是一种仪式,而对我来说是具有一种宗教的调子。然后我服下夜酒,上床去睡觉。”

一个比大多数作家正常、良好的生活状态。他的妻子起到了尼尔斯的那只名叫阿克的野鹅的作用,陪伴着大江健三郎一路飞到斯德哥尔摩。

其实,除去作家的身份,大江并不是一个严肃的人,甚至有一种悄然的幽默。如果在酒后碰上那种有天皇崇拜倾向的知识分子,大江会故意惹恼他(或许是立场使然),然后开始打架。在光接到瑞典学院诺贝尔评委奖的来电之后(大江的亲人并不希望他获奖),他会同对面游刃有余地玩笑:“是不是光代表我拒绝诺贝尔奖了……抱歉了——我接受。”

这使得他的形象变得柔软,又不至于影响到人们对他作品的观感,总之,他并不是一位如他作品一般血腥黑暗的存在。

         04

结语

“作家的工作是小丑的工作,”大江健三郎曾经说,“那种也谈论哀伤的小丑。”

事实上,他更像一位马戏团团长,人们在阅读他本人时会得到欢乐,而他提供的,终究是包含着残疾与欺骗的马戏。

马戏的队伍一路游行,走向了乌托邦的森林。在这幻想的安息之地,如同所有烂俗电影的结尾,大江把他的希望放在新的生命上:

在我新的小说结尾,主人公创造一种新的爱,不是基督式的,也不是佛教的,只为他自己,为聚在一起的年轻人的灵魂而生。……年轻人必须成为新人。旧人必须顺应创造新人。

未来真的会变吗?尼采在宣判上帝之死的同时,宣布了同一者永恒轮回。重视现在吧!他告诫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未来,已经承载太多普通人的废弃大脑分泌物了。大众如同向光的飞蛾,剧院灯火通明时才会聚作一团超前行走,而我们在2023年3月3日永远失去了这位马戏表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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