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风雨夕》探究
作者：刘 强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全诗20句，围绕着秋字，通过一系列深秋景物的淋漓渲染，展示了陷于恶劣环境的孤弱少女的满怀愁绪和无边伤感。
曹雪芹为什么在这里“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安排这一首诗呢？现在几乎所有学者和红迷朋友都认为林黛玉仿唐朝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而作，果真是这样吗？
笔者有话要说。
一、《春江花月夜》的历史
《春江花月夜》为乐府吴声歌曲名，相传为南朝陈后主所作，原词已失传，《旧唐书·音乐志二》云：“《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并陈后主作。”也就是说，《春江花月夜》起初只是一个曲调名，相当于“词牌名”，为南朝后主陈叔宝所创。
隋炀帝杨广同样热衷于此曲名，欣然创作了两首颇具文学价值的《春江花月夜》：
其一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其二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到了唐朝，兖州兵曹张若虚也写下了《春江花月夜》，整首诗看来毫无疑问带有杨广这两首诗的痕迹。可惜这首诗在当时根本没有得到重视和广泛传播。更让人疑惑的是，从唐到元，张若虚这首诗几乎无人提及。据现代专家考证，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唐人杂记小说、宋朝《唐百家诗选》《唐诗记事》等数种唐诗书籍文本、元代《唐音》等主要唐诗选集，对这首诗只字未提。最早收录这首诗，而让其幸运流传下来的是宋朝郭茂倩编写的《乐府诗集》，作为乐府宫体诗收录其中。此时，离张若虚创作这首诗已经过去了400多年。
《乐府诗集》中收录的《春江花月夜》，除了上述杨广二首和张若虚的一首，还有诸葛颖一首、张子容二首、温庭筠一首，共七首。
而《乐府诗集》有可能就是黛玉所翻阅的那本《乐府杂稿》的相同或相近本。
那么，曹雪芹时代人们看待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在唐诗中的地位如何呢？
现在大家最熟悉莫过的《唐诗三百首》，作者为清代蘅塘退士（原名孙洙），他与曹雪芹可谓同时代人。孙生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曹生于约1715年，二者年龄相仿。影响深远的《唐诗三百首》选取唐代诗人77位，共310首唐诗，竟然没有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可见这首诗在曹公那个年代同样流传不广，影响不大。
直到晚清时代，著名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在其著作《论唐诗诸家源流》中说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竟成大家。”从此，这首诗才被人们所重视，真正扬名诗坛。而此时曹雪芹已经逝世100多年。
最让这首诗成为我们现在人普遍推崇叫好的是近代诗人、学者闻一多先生。他说，张若虚这篇《春江花月夜》是“孤篇压倒全唐之作”，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此，这首初唐体诗在灿如星海的唐诗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被我们现代人广为熟知与传诵。
二、《春江花月夜》的意义
承上所述，《春江花月夜》只是一个曲名，曹公为何在这里安排林黛玉“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创作一首《秋窗风雨夕》呢？
之前说过，《春江花月夜》是南朝陈后主所创，又被隋炀帝杨广续写。这位陈后主，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学意象，一提到他必然与“亡国之君”联系到一起。而初创已失的《春江花月夜》正和流传下来的《玉树后庭花》紧密连在一起，《玉树后庭花》则被后人戏称为“亡国之音”。如杜牧《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又如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再看杨广，虽然功高卓绝，但也难逃“亡国之君”称号，写的两首《春江花月夜》实为宫廷艳词，把大江也看作春夜困慵的美丽少女。
因此，从此《春江花月夜》在后人们心目中就是描写亡国之音或宫廷艳词的代名词，让人生厌，更不用说广泛流传了。
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与陈后主隋炀帝等人的风格迥异，直至晚清甚至闻一多时代才被推崇，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经典名诗，全诗36句，远远多于《秋窗风雨夕》。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
1、《红楼梦》中林黛玉所作《秋窗风雨夕》，并没有明确说明一定是模仿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诗而写，仅仅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今天我们一味的去联想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未免牵强，实为主观意识过甚。
2、曹公安排《秋窗风雨夕》是拟《春江花月夜》，意义深远。除了描写一个风雨交加、悲凉凄惨的秋夜，林黛玉在封建贵族势力重压下深沉的怨恨和悲哀，反映出封建礼教给她造成的沉重的精神压力，以及她无法找到出路，也无力进行抗争的苦闷心情。更重要的是预示着风雨飘摇中的贾府等封建家族的“亡国之音”。大观园群芳生活的时期，正是贾家开始“萧疏”的阶段，只消一场风雨，就要万卉凋零，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再等到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雪，将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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