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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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的红字
作者：火烧彤云
尤二姐流产了，算命的结果是秋桐冲了她，凤姐要秋桐暂时搬离贾琏所住的院子。秋桐不肯走，向邢夫人求助。
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第六十九回）
算命是迷信，应该反对。邢夫人反对将秋桐迁出去，虽然不是出于科学角度，可目的是合理的。但是，她在维护秋桐的同时，深深地伤害了尤二姐。她把尤二姐说成是“外头来的”，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指尤二姐来自贾府以来的人家，秋桐来自贾府，因而尤二姐不如秋桐呢？当然不是。
我们在比较尤二姐与秋桐的身份来历之前，必须要搞清楚一个概念，那就是：秋桐是妾；尤二姐是妻，是贾琏的二房，即次妻，而不是妾。
凤姐趁着贾琏去平安州办事时，把尤二姐骗进了贾府。贾母同意尤二姐嫁给贾琏，但要求二人一年后才能圆房。两个月后，贾琏回来了，贾赦把秋桐赏给他作妾。贾琏仍然处在对堂伯贾敬的服丧期中，可谁也没要求贾秋二人一年后才能圆房。贾琏娶尤二姐是孝中娶亲，娶秋桐就不是孝中娶亲了，这差别显而易见，原因就是尤二姐是妻而秋桐是妾，娶妾不受孝礼制度的约束。
对于贾琏在外面金屋藏娇，凤姐大吵大闹，指责的一条理由就是贾琏不该背着父母私娶。如果尤二姐是妾的话，贾琏可以自己做主，在外私娶吗？答案是可以。在《水浒传》里，阎公死了，遗孀阎婆无依无靠，要把女儿阎婆惜嫁给宋江，取得母女俩的一张长期饭票。宋江经不住媒婆的反复撮劝，于是就在县城里购置房屋，娶了阎婆惜为妾，根本没有告知住在乡下的父亲宋太公。都是古人，宋江在自行娶妾上拥有完全的自主权，贾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尤二姐是妾，那么凤姐指控贾琏的最后一条罪状——停妻再娶也不成立。什么叫停妻再娶？停妻再娶不是休妻再娶。休妻再娶是指男子与妻子离婚后再娶妻室，是合法合情的。停妻指的是，男子在婚姻存续期间，自行停止夫妻关系，另娶她人为妻。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重婚罪。凤姐指控丈夫停妻再娶，意思就是丈夫在没有终止与她的婚姻关系时，又娶了尤二姐为妻室。尽管尤二姐是二房，是次妻，可一样是重婚。所以，凤姐在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口口声声地叫嚷着“给我休书，我就走路！”。
如果尤二姐是妾，那么孝中娶亲、背着父母私娶、停妻再娶等所有罪状就都不成立了。凤姐对待尤二姐，只能像对待秋桐一样，忍气吞声地接入院中同住，没有闹的理由。
尤二姐虽然与继父毫无血缘关系，可她跟随改嫁的母亲进入尤家，改姓了尤，就是尤家的女儿。同样是尤家的小姐，大姐尤氏嫁给宁国府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为正室夫人，而二妹尤二姐却给人做妾，这可能吗？如此区别对待来自一个家庭的两姐妹，丢的可不止是尤家的脸，贾家也会遭人非议。所以，贾蓉策划着给贾琏和尤二姐说媒的时候，提出的方案就是让尤二姐成为贾琏的二房，贾琏、贾珍也赞同。只有如此，这桩婚事才有可能成行。
尤二姐的二房身份是深入人心的，下人们也认可。兴儿和喜儿两个小厮私下议论的是“新二奶奶比旧二奶奶还俊”，直接把凤姐和尤二姐以同等身份相比较；而不是“新姨奶奶”或者“尤姑娘”比“二奶奶还俊”。
凤姐也知道贾琏娶的是二房，而不是纳妾。所以，对于尤二姐，她也得拿出对待二房的礼仪，先是把东厢房的三间收拾出来，按照自己的正室规格进行同样的装饰和陈设；见了尤二姐，则称姐道妹，说要和她“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反过来，我们看王夫人与赵姨娘，那可不是什么姐妹相称的关系，而是等级森严的主仆关系。
凤姐大闹宁国府，看到尤氏，开口就骂，说就算要把尤二姐嫁给贾琏，“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为什么贾琏娶尤二姐就要“三媒六证”，娶秋桐只需要派辆车把她接过来就行了？显然，尤二姐的身份不一样。
尤二姐看到凤姐，开口叫“姐姐”，也是以二房的身份自居。她对平儿说“你我是一样的人”，这并不表示她真的就和平儿一样都是妾，而是礼遇平儿，抬高平儿的地位。所以，凤姐一听，马上纠正，说平儿只是丫头。
尤二姐入住荣国府后，不管遭受了多少羞辱，她也没有降低过自己的身份，去做周姨娘赵姨娘做的那些打起帘子、收拾炕头的那些事，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次妻身份。
尽管小说的种种描写反映的都是尤二姐是妻不是妾，很多人可能仍然不同意这一点，因为蒙府本和戚宁本第六十五回的上半回回目就是《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明确把尤二姐定义为妾。就算这个回目不是作者所写，而是其他人所拟，也反映了当时的一些人对尤二姐身份的看法。
对此，笔者认为，把尤二姐定义为妾是一种广义概念，即一家只能有一个管理内务的正妻，其他人则都看作妾。把尤二姐说成是妾，也不是不可以，但仅限于区别于凤姐这个正妻的概念，而非小说中所构建的“妻为主、妾为奴”的社会环境。把尤二姐看作次妻，符合小说情节的逻辑，才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中所要反映的封建社会现象。
回到文首邢夫人的那番话，她并不是指秋桐出身于贾家丫鬟就比从尤二姐高贵，因为没谁规定男子娶除了正妻以外的其他女性必须得从自家的丫鬟里选。丫鬟升格为妾，也不比其他的妾就更高贵，更不比二房高贵。
贾赦娶的小妾嫣红就不是丫鬟出身，而是一个从外面买来的姑娘。此时的邢夫人与贾赦早就没有了夫妻之情，而是以百般顺从贾赦来维持其夫人地位。贾赦流连于年青貌美的小妾中。假如邢夫人认为嫣红不如那些出身于丫鬟的妾的话，这种意思传到了嫣红耳朵里，嫣红再告诉贾赦，邢夫人也就得罪了贾赦。邢夫人没有这么蠢。
那么，邢夫人说的“外头来的”是什么意思呢？其实这话和《红楼梦》里的另一个词“外路和尚”在意源上有些接近。“外路和尚”一词出自第七十二回贾琏口中。
“上年老太太过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
“外路和尚”和“本地和尚”和尚意思相对，大概是指基督教、天主教的传教士，就是说本地宗教之外的那些宗教人士。邢夫人说的“外头来的”也差不多，是指尤二姐的来路和常规的婚姻嫁娶不同。只不过，“外路和尚”仅仅区别于“本地和尚”，而“外头来的”还带有一种深深的歧视。娶妾可以自己作主，娶妻则必须经过父母同意、三媒六证。不按照正规途径娶的妻子在礼法上不具备正统性。说白了，“外头来的”就跟“野路子来的”语意相同。邢夫人的这句话再次说明尤二姐是妻不是妾。
给尤二姐戴上“外头来的”的红字对尤二姐是不公平的。贾琏的父母贾赦夫妇对这桩婚事是不知情，但是这桩婚事却经过了尤二姐的母亲尤老娘的同意。没有尤老娘的同意，尤二姐绝不可能嫁给贾琏。婚姻程序上的缺失责任不应该由尤二姐承担，应该由尤老娘承担。可怜的是，此时尤老娘已经去世，一部分程序谴责通过凤姐大闹宁国府，落到了尤氏和贾蓉身上，而更多的谴责则落到了无辜的尤二姐身上。
给尤二姐戴上“外头来的”的红字对尤二姐还是不对的。贾琏娶尤二姐在程序上有缺失，可他们的婚姻还是得到了贾母的认可。尤二姐也已经作为贾琏的二房，住进了贾府。而在邢夫人眼里，事后的追认不能取代事前程序的不合规，尤二姐仍是“外头来的”，还不如小妾秋桐。这不只是邢夫人的看法，而是贾府里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更是当时那个冷酷无情的社会的普遍看法。尤二姐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唾弃和侮辱。当时绝大多数人对婚姻程序的重视程度高过了婚姻本身，根本不顾及这种看法对婚姻当事人的伤害。
狡猾的王熙凤充分利用这一深入骨髓的世俗观念，对尤二姐进行深度的精神打击。她在尤二姐身边安插自己的丫鬟善姐，善姐用“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种类似于“外头来的”的话不断地戳尤二姐的心窝子。
孝期是暂时的。过了孝期，孝中娶亲的事也就淡了。凤姐主动接尤二姐入府，这种假模假式的贤良行为抵消了停妻再娶的问题。只有背着父母私娶这一条成了尤二姐胸前摘不下的红字，她将终生承受“外头来的”这一无良的羞辱。
在这样的环境下，尤二姐自戕是必然的结局。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尤二姐早就自尽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尤二姐的死唤醒了仆人们的良知。他们想起了尤二姐的善良温和，为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反映妻妾矛盾的古代作品不止《红楼梦》这么一部，而曹雪芹胜过他人之处在于他能从受害者的心理角度来反映社会问题。除了饱受折磨的尤二姐，还有被薛蟠用门闩殴打的香菱，还有痛苦地申诉无法劝止丈夫纳妾的邢夫人等等，都是如此。反观今人，因为没有深切地体会被封建婚姻制度压迫的女性心理，体会不到“可畏人言”是能杀人的“风刀霜剑”，所以拍出来的大量反映妻妾矛盾的古装剧几乎都是一些斗嘴斗狠的浅薄情节，根本无法让观众感受到封建婚姻制度的危害。因此，在今天，在未来，阅读《红楼梦》的意义都不会衰减，只会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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