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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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村议画（四）
其他画器
画器的最后一项是笔。宝钗开的笔类画器如下：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担笔四支，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
排笔是扁长型毛笔，也可以由多支毛笔串成一排制成，用于大面积地刷画。
染笔和著色笔被有的研究者视为同一功能的笔，即都是用来上色的。如果是这样，那干嘛还分别开列呢？而且两种笔各自的规格、数量还不一样，染笔有大中小规格，一共十二支；著色笔只有大小两种规格，一共四十支。这只能说明两种笔的功能不一样。
染笔是用来调色的。前文已述，颜料干粉要兑上胶和水，调匀后才能上色作画。调制颜液的笔就是染笔。染笔将颜液搅拌、调匀到深浅合适了，再用著色笔蘸上颜液作画。另外，宝钗开的颜料中没有橙色和紫色颜料，这两种颜色有赖于把红色与黄色、红色与蓝色调在一起来调制，这也是染笔的活儿。
染笔的作用就是调色，著色笔的作用才是上色作画。有没有可能染笔是上色的、著色笔是调色的呢？不可能。因为调色是准备性质的工作，是为上色服务的。上色要尽量地少洗笔、不等候，上一种颜色就换一支笔。作画要有效率，所以上色笔的数量要尽可能地多，大小不同的四十支著色笔基本能满足要求。调色本身就是需要不断洗笔的活儿。感觉色泽不满意，一般是洗笔再调，当然也可以换笔再调，可之前调了色的笔不一样得洗？所以，调色无需太多的笔，只需要根据所需色量的多少、调配力度的大小来配备大中小不同规格的笔就够了，十二支染笔已足够。
那么，惜春原有的两支着色笔是染笔还是著色笔呢？这两支笔没有具体的分工，需要调色的时候就是染笔，需要上色的时候就是著色笔，用洗笔来切换用途即可，所以统称为着色笔。以前惜春没有画过大观园图这样的鸿幅巨图，画小图，费时不多，洗笔调色、上色的总工作量不多，无需备太多的笔。
南蟹爪就是南方产的蟹爪笔。蟹爪笔笔尖较细，用于勾勒宝钗所说的衣折、头发，还可以用于勾勒较小的山石等等。
须眉，比蟹爪更细，顾名思义，即胡须和眉毛，以此来代称画这类线条的笔。除了画胡须和眉毛，它还可以画人物的面部线条、花叶的细茎、脉等等。
开面也是一个很形象的称呼，用来给人物的面部最后上色，也就是宝钗说的“染脸”的专用画笔。
柳条不是毛笔，是把细柳条头略烧一下，吹灭后形成炭头，用于打草稿，有点像作为颜料的柳木炭。笔者此前判断，相公们没见过贾府的女眷，肯定画得不像，人物这一块还得惜春亲自照着原模原样地来画；她当然要先画到草稿纸上，再描到正图上。柳条的开列印证了笔者此前的判断。
柳条、柳木炭画在纸或绢上，会留下炭粉，这就要用担笔来把炭粉掸除。担笔就是掸笔，除了掸去炭粉，也可以掸去画纸或画绢上的灰尘。
这么多笔，得分门别类地收好，因此需要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来装这些笔。
除了笔纸颜以外，宝钗开的三件辅助画器也值得一提。一件是三屉木箱一个，这是用来装笔尺纸颜等众多画器的；还有“一张粉油大案”以及上面铺的毡子，这是做什么的呢？
粉油大案是一张漆面光滑的大桌子。看来宝钗对惜春的家具很熟悉，知道她的桌面不够大。现在要画一张大图，没有一张大桌子是不方便的。
在粉油大案上铺的这张毡子相当于今天很多书画爱好者的书画垫，即在桌面上铺上毡垫，再放上画板，铺上纸、绢作画。它有两个好处，一是保洁，二是防滑。保洁好理解，桌面铺上了毡垫，就不会被墨汁或颜料污损。防滑呢？试想，如果没有这层毡子，那么画纸或画绢就会直接铺上桌子上作画。尽管纸张或画绢的连角会被镇纸压住，但还是难保薄薄的纸、绢与镇纸间会完全没有缝隙，作画时纸张或画绢有可能会在画笔的粘合力下发生轻微的移动。铺上了毡子，相当于在画板和桌案这两个光滑面之间增添了摩擦力，抵消了运笔时对纸、绢的滑移力。
还有一件辅助画器不是宝钗开的，也不在稻香村议画的故事里，但为了对画园画器有个全面的概念，笔者稍作延伸，把出现在该故事之外的一件辅助画器也列进来，它是一个画架。
香菱到暖香坞来看画时，书中写的是，“画缯（即画绢）立在壁间，用纱罩着”。画绢不可能凭空立着，一定有一个支撑它的架子。“立在壁间”也就是靠墙放着。为什么惜春要把画绢搭在画架上呢？因为放在桌上，她担心有人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颜料碗、画笔，污损了画绢。把画绢搭在画架上，画架又靠着墙，平时没人经过，画绢就不会被污损。众人来了，一看“画缯立在壁间”，都知道她的用意。书中没写揭纱的是谁，显然只可能是惜春本人，谁也不可能自行动手去揭纱看画。众人先把在午睡的惜春叫醒，再请她揭开纱，大家才看画。画架倒不是只能搭放画绢，平时也可以挂放衣服。
故事鉴赏
单子开完了，宝钗为这场会议收了一个尾：
“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第四十二回）
画园是贾母安排的，这场会议做出的找相公构图和添置画器等决议也得贾母同意才行，因此必须向贾母汇报。宝钗有始有终，会开完了也不甩手，表示愿意继续帮着配置、筛选画器。
稻香村议画的基本故事就是这些。这不是故事的全部情节，其中还穿插着黛玉雅谑刘姥姥以及向宝钗语带双关地为酒令错语求饶等情节，但是围绕画园的相关故事基本上就是这些。
这段故事是惜春画园这个长故事的核心故事，起因是惜春来找李纨请假，李纨拿不定主意，就把大家都请来商议。结果故事的主角既不是画园的惜春，也不是举办会议的李纨，而是不断提出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法的宝钗，很有意思。作者在一步步地展现宝钗的绘画才华时，也没忘记惜春这个爱画也小有成就的画女。在颜料的设计上，他给惜春留了几种能满足一般绘画需求的颜料，其思维的缜密和逻辑的严谨令人叹服！
这种写法有点类似《聊斋志异·娇娜》的写法。《娇娜》写的是男主人公孔雪笠的人生经历，其爱情故事是整个故事的重要部分。有意思的就是，蒲松龄没有把爱情故事的女主角松娘写成整个故事的女主人公，而是把另一个非爱情主角的女子娇娜写成了整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同时又没放下松娘。这样的手法非曹雪芹、蒲松龄这样的文学大家不敢用，或者用不好。
宝钗对绘画艺术知之甚深令人惊叹，对构图、画器乃至建议宝玉帮忙提升惜春的画技等诸多事项的安排都非常的周到、细致、全面。“时宝钗”不是只在探春理家的时候才“全大体”，在稻香村议画时“全大体”的风范也是令人折服的！令人不禁感叹，如果她不是贾家的姻亲，而是血亲，贾母可以直接安排她来画园，那该多好！可贵的是，和一般作者在表现才女时只顾突出才华不同的是，作者始终牢记薛宝钗作为贵族小姐的基本定位，让她在与富贵公子贾宝玉论述以绢替纸这一情节中展露了她的富贵气息，完美地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多面塑造。
除了宝钗以外，其他人物的形象在这段故事里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林黛玉的爱开玩笑乃至乱开玩笑、李纨的谦虚和端正，惜春的坦诚和大度，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段故事从情节设计和布局安排上也很不错。该故事由黛玉戏谑、宝钗议假、钗玉论纸、宝钗开单四个部分组成。会议由李纨召开，由宝钗收尾。因为议题的深入，会议两度延长，从看似简单的议假演变成了对画园工作的全部安排。宝钗由与此无关渐渐地站到了决策中心，成了意见领袖。故事层次感鲜明，逻辑合理。
在情节展开方面，作者为了不使诸多的绘画知识点让读者产生乏味感，不断安排黛玉插科打诨。黛玉在议假、刘姥姥、炒颜色吃以及嫁妆单子等内容上接连开玩笑，令读者忍俊不禁。
这段故事对小说情节的后续发展有哪些影响呢？这段故事并不是孤立的，宝钗提出的找凤姐要绢、宝玉帮忙等建议都成为了后续故事线索发展的引头线。在惜春正式开始作画后，宝玉天天来给她帮忙，诗社众人也常常到暖香坞聚会。如宝钗所言，他们在淘澄飞跌制作颜料的过程中尽情地玩，还有观画议画，增添了不少乐趣。
宝玉和姊妹们都有过深厚的情谊。在给惜春帮忙的这段日子里，宝玉与惜春无疑建立了深厚而独特的兄妹感情。当惜春义无返顾地出家后，宝玉一定非常怀念那段岁月。
当然，这段故事最有价值的部分还是作者借宝钗之口展现的系统、丰富的绘画知识。要完成一幅画作，画者要对三维空间里的事物和人物有敏锐、准确的把握力、领悟力。宝钗在议假时的那番话就是一段精彩的绘画美学原理。
国画从表现形式上分为工笔画和写意画。山水画从流派上分为南宗山水和北宗山水。国画有皴、擦、滃等高深技法。工笔画画人物有染脸、撕发等技艺。这些知识都非常系统。
最令人大开眼界的是宝钗开的画器单。宝钗开了画绢一块、挡尘纱一块、大小不同的八种共128支画笔、装画笔的口袋一种、颜料十二种、颜料固定剂一种、制作颜料粉的用具用品十四种、辅助画器三种共41种画器。这些内容展现了复杂的颜料制作流程和绘画之不易。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笔者套用一下这句俗语，读了稻香村议画这段不足三千字的故事，不说胜过，至少也是抵得上美术学院半个学期的绘画理论课、美术史课和绘画技法课了。这些是曹雪芹给后人留下的宝贵而丰富的中国古代国画的研究资料，令人倍感珍惜和充满敬意！
后 记
当下的评红文章几乎没有什么内容没有被人写过，稻香村议画也不例外。可是，我阅读了有关这个内容的很多文章，没有一篇不是说管黄就是藤黄、南赭就是赭石、染色笔就是着色笔的。对此，我非常不满意。如果是这样，宝钗为什么要和惜春说得不一样？染色笔和着色笔为什么要分两类笔开单？难道宝钗喜欢拽词？这也不符合宝钗一贯“藏愚守拙”的性格啊！这一定是有原因的。诸多的国画知识名词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把它们一个个搞清楚。
这段不足三千字的故事，从绘画理论、山水画流派、工笔画、写意画，到各种颜料、淘澄飞跌等颜料粉制作方法、笔尺纸颜及辅助画器等各种绘画知识无所不包。毫无疑问，它是《红楼梦》这部百万余字的皇皇巨著里知识点最密集的一段。我把大量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搞清这几十个知识点和相关问题中。
这个过程并不简单。不是小说里写了什么就只需要搞清楚什么，而是相关的知识点也得一并搞清楚，这样才能真正明白小说里为什么这么写、为什么会选取这几个知识点而不是其他的知识点。比如，宝钗提到的国画技法皴、擦，我就不能只搞清楚这两个概念，得把勾、皴、擦、染、点等技法一并搞清楚。搞清楚了，才明白皴、擦是较深的国画技法。
我平时写评红文章，小说里相关的内容阅读一两遍，最多三遍，也就够了。可是写这篇文章，这段故事阅读了七八遍，越读越感兴趣。大家也可以试试，前提是把相关知识点搞清楚后。因为懂得了那些绘画知识点，对作者在以此为基础进行的情节设计、人物塑造、逻辑运用越发敬佩。
这篇文章写得跨越了公历年（元旦），跨越了阳历年（立春），好在终于在阴历年（正月初一）到来之前完成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写完这篇文章，心里却没有以往的踏实感，因为各类媒体对一些知识点的介绍并不相同。比如，有的把皴、擦都说成是染的一种方法，有的又说它们是和染平齐的另两种画技。我个人是采信了后者，也不知道对不对。对于文章中提到的概念，解释得不准确的，欢迎大家指正！这就算抛砖引玉了。
不过，我希望能引出一块更美更大的玉。我希望红学研究的权威机构，红楼梦学刊、红楼梦学会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咨询同属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美术机构里的国画老师，把这段故事里的绘画知识点进行诠释。语言文字是很难描述这些内容的，希望能做一部纪录片，向广大读者进行普及。红楼梦学刊、红楼梦学会的职责就是传播《红楼梦》，让读者更好、更准确地理解《红楼梦》。既然《红楼梦》里饮食、服饰乃至大观园都能基本还原，让读者基本清楚，为什么《红楼梦》里的国画知识点不能通过视觉媒体形式普及呢？
我这个想法说出来后，可能会有其他机构感兴趣，他们也可能会抢先或者同时做视频，但是，他们做他们的，你们做你们的，不要受影响。权威红学机构做的内容总归是红迷最想看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纪录片做出来后，也有可能有人指出错误。这没关系，真要是错了，还可以再度纠正。真正做学问的人并不怕别人指出错误。
作者 |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编辑 | 落笔升蝶：资深痴红品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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