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常建慧 * 图：堆糖
当孤独的灵魂孤独到习惯了孤独，再温暖的陪伴，都是多余。
他与她是在初中时候认识的。
那时，他与所有初中时期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有着对未来以及一切的幻想。
那年的日漫热血番很流行，于是，他在无疑间将她想象成了以自己为主角儿的，自己虚构的一部热血漫画的女主。
便是在这种幻想中，他竟渐渐地喜欢上了她。
她有着长长的头发，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与白皙的皮肤。
班上有很多男生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喜欢她。
而他，在现实的学生生活中很是懦弱，缺乏勇气，远没有他所幻想的自己那样勇敢。
但，他的学习很好。
他向老师提出了想要坐到她旁边的想法。
老师很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他坐到了她的旁边，得以在每个晨读，每个课间，每节课上去偷偷地看向她。
他的学习真的很好，特别是数学。
而数学，却往往正好是女孩子的弱项。
于是，在一道道的几何函数题里，他和她慢慢熟识了。
两人将谈话，从数学题里聊到了彼此的生活，情感，梦想等方方面面。
于是，他渐渐变得善于言谈与渴望交际，而她，也总是在他的各种谈吐中甜甜地笑。
他喜欢看着她笑，于是，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幽默的人。为着和她更好地相处，他开始在学习资料与课本之外去找寻一些关于女孩子的故事与小说。
他一直在喜欢她，她却在此间一直没有发现。
如此地，一直到高中，到大学。
他因她而变得自信，变得大胆，变得懂女孩子。
于是，他在大学里很受女孩子的喜欢，同系的女生，送了他一个雅号——“欧巴”。
而他与她，却依然没有将那层遮挡在彼此感情中的迷雾拨开。
在所有知道他与她的外人们看来，俩人早已是彼此的情侣。
于是，她也渐渐察觉，他对她超过十年的不弃不离，绝对不是友情那样简单。
她开始时不时地想起他，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想起他的一切。
想着他的时候，她总是在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暖。
于是，在一次小长假里，她打电话说想要他到自己的城市来玩儿。
他高兴地答应了。
然而，在出发的那一天，却因为外出的人太多而错过了好多趟去往她所在城市的火车。
他于是拿着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是不是到了，我去接你！”
“还没有，今天的人特别多，我到现在都没抢到票，可能……去不了了。”
“哦……好吧……”
电话这头，他听出了她心底的失落。
他于是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到她所在的城市。
终于，老天成全了他。
在下午四点的时候，他见到了她。
他看着她在大学里的变化——咖啡色的卷发，浓淡合适的妆容，以及搭配得很时尚的一身衣着。
她也看到了他的变化——因为健身而变得坚实而挺拔的身材，侧背的被染成咖啡色的烫发，以及干净整洁的衣着。
她看着他，笑了。
“你烫染了和我一样颜色的头发。”她说。
他也在看着她笑。
“好巧对吧？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于是，她带着他，去找她的其他朋友们去了。
年轻，大概便是所有年轻人共同的话题。
他一改在她印象中的腼腆与害羞，与第一次见面的她的朋友有说有笑，玩闹得很是开心。
她觉得这样很好，他的这样的变化，她很是喜欢。
七八个年轻人，吃饭，喝酒，唱歌，跳舞……
一直到半夜。
他们毫不避讳地只定了一间可以容纳他们所有人的宾馆套间，七八个人和衣睡在一个房间里，一套沙发，两个双人床，一个沙发床，足以容下他们年轻的灵魂。
“和我睡一张床吧！”她说，带着些喝过酒的红晕，笑着。
他没有回答，算是同意。
当房间的灯被熄灭，他与她，和衣而眠躺在了一张床上。
然而，他与她，却都没有睡着，都在今晚，失眠了。
当其他人的鼾声均匀地响起的时候，她主动将头靠在了他的左肩。
她的体香，混着发香，让他迷醉与沉沦。
他翻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她和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将本来埋藏在彼此心底的爱情，点燃了。
“下次，十一的时候，我去找你，就我自己。”为着爱情的一切过后，她躺在他的怀里，带着脸上的红云，言道。
他没说答应与否，又将吻，落在了她的额头，这是此夜他第几次亲吻她，他已经忘了。
十一假的时候，她果然一个人来找他了。
他给她打电话，她说她已经下了火车。
他说他也正好赶到了火车站，却没有看到她。
最后，他说她是下错了车，这个现在有他也有她的城市，有两个车站，两个车站之间，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于是赶紧去搭载各种交通工具，去另一个车站找她。
即便如此，当他找到她的时候，也已经是日落时分，路灯初上的时候了。
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坐在一盏路灯的下面。
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挎包，染烫过的咖啡色卷发被盘扎在脑后。
他来，她看到了，于是站了起来，并没有因为晚到而生气，反而因为他的来，有些喜悦。
他上前，加快了脚步，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这里，有好多蚊子，我被咬了几口，在脖子上。”她说。
“傻瓜，乘一趟火车都能坐错了站。”他抱着她，打趣地说。
“谁知道你们这里是有两个火车站的！你之前也不告诉我，是你在故意弄丢我！”她在他的怀中撒娇地言道。
“我发誓，再也不要这样弄丢你了！”他将头从她的侧脸抬起，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微笑却认真地发誓道。
她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的，将带着荔枝味道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晚，在一家宾馆的大床房里，他将她脖子上被蚊子咬出的红包，全部变成了吻痕。
他吻得很深，有几处，弄疼了她。
她却只是微皱着眉，在甜蜜的疼中带着迷离的笑。
那晚之后，她对他说：“我已经属于你了。”
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快乐与甜蜜，没有必要去分享给任何一个人，这份快乐与甜蜜，他自私得只想自己一个人独享。
而她，却不知是为何，故意在人前将他与自己的身份说成了同学。
一个月后，她以冷处理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只有她与他知道的恋情。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那在他看来太过老套。只是咬着牙狠着心将自己内心的苦楚掩饰地说道：“既然是你做的决定，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对他说了对不起，之后，二人在经历过近五个月的甜蜜之后，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分手了。
在和他的这段地下恋情结束后的第三个月，她开始了新的恋情。这一次，是人尽皆知的那种，包括他。
于是，在第二年的五月，同样的小长假，她带着男朋友拨通了他的电话。
他知道她来，然而，他却不想见她，因为心中对她的爱恋，依然没有放下。
所以，在她打了第六个电话的时候，他才接。
“喂？你在哪儿？”
“刚回宿舍。”
“哦，我到了，在XXX饭店，我请客，过来坐坐吧。”
“哦……行！”
于是，他便到了她所说的那个饭店。
那天，天气很冷，他只穿了一件T恤。
而她和现在的男友，正穿着蓝色的情侣装在等他。
他落座，官方地笑了一下。
她的男友递过来一份菜单，让他点餐。
他于是随便点了一道，接着，掏出了手机。
她的男友起身，去送菜单去了。
于是，便就着五分钟左右的空挡，他和她进行了唯一的交谈。
“天挺冷的啊。”
“嗯。”
“没去到处走走？”
“没，一直和他在宾馆待着呢。”
谈话的全程，他都在看着手机，并没有抬头看向她一眼。
五分钟过去后，他的男朋友如期而来。坐在她身边，将手，搂上了她的腰。
他于是再不去说什么，只剩下低头去看手机。
又过了五分钟，饭菜都上了桌子。
他提起筷子，简单地夹了几口。
接着，十分钟之后，他以自己还有事为由，走开了。
自那之后，他和她，断了所有的联系。
她后来和她的男友结了婚，后又因一直两地工作而在感情上出现了些裂痕，在第七年的时候离了婚。
再后来她又结了婚，对方有一儿一女，而她没有自己的儿女。在晚年的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随儿女养老去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他后来通过工作，经人相亲介绍等各种途径认识了十几个女孩，但每次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便已经结束——无一例外，女孩都拒绝了他，在他鼓起爱的勇气的每一次。最后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看透了自己这辈子注定不会再有爱情命与婚姻命，再不去对爱情亦或是婚姻做费力的追寻。
在此期间，他们在一个城市生活，工作。
他在学校，她在医院，他是老师，她是护士，她的医院与他的学校，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他知道她也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也在认识她的同事的口中得知她的两段婚姻。
她同样知道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有他，也知道他一直单身到了五十五岁。
他以为，她大概会过得很幸福，毕竟当初，他看到了她很快乐，与他再无交集了。
她以为，以他的长相才华以及对女人心思的了解，无论如何都不会单身到五十五岁。
然而，他们彼此，却都错了。
在他五十五之后，在他向自己孤独的一生认命了之后，他开始养猫，并计划养三只猫，每只猫按十年的寿命计算，三只猫差不多可以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
除此之外，他打算好了将自己死后的遗体捐献。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有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死能有人知道，不至于让自己的尸体在变烂变臭后才被人察觉。
在第二任丈夫离去之后，她在阔别了几十年的日子里想起了他。
他孤单到现在，而她现在也没有人陪伴。
两个孤单的灵魂，按理来说，应该是要有些个故事的。
她于是找来了各种在当年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最后，还是通过最原始的电话找到了他。
她决定去找他，去找几十年都再没有多少交集的他。尽管这些年来他和她的工作地点只差一条马路的距离，尽管这些年他与她都在经意与不经意间眺望过对方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一共有五层，而他住在第三层。
他仿佛知道她会来——房门并没有上锁，半开着。
她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和他腿上卧着的一只猫。
那是一只橘色的大花猫，很胖，就像他因为岁月而肥胖臃肿的身体。
那只猫见到她来了，抬起了半眯着的眼睛，向着她，慵懒地看了一眼，便又将眼睛闭上，在他的腿上蹭了蹭，继续“呼噜呼噜”去了。
“来了？”他言道，却没有转过头去看看她，看看那张，曾经在青春年少里，他爱过，吻过的脸庞。
“嗯。”她回答，依然站在门前。
“坐吧，我去打杯水给你。”他言道，起身将那只猫抱起，放在了沙发上，朝饮水机走了过去。
“不用，我不渴。”她言道，坐在了沙发上。
他并没有听她的，依然，将一杯水放到了桌子上。
那用来装水的杯子，是一只用来装红酒的高脚杯。
“有喝酒的习惯啊？”她问。
“嗯，偶尔。”
“一个人？”
“不，和它。”他说，看了看躺在他与她中间的那只一直“呼噜呼噜”的花猫。
“猫也会喝酒？”
“不，它只吃鱼。”
她觉得无法将他的这句话接下去了，于是便打算换一个话题，她抬头，环视一遍这间小屋子。
“这房子，不太大啊！”
“嗯，一个人住，够了。”
“这些年，一直是一个人？”
“嗯。”
“以你的条件，够找一个的。”
“没什么条件，人家都看不上我。”
谈话，于是便又一次地停止了。
她端起那只高脚杯，将他为她倒的那杯白水，抿了一口在嘴边。
他抬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打开，随意地，将台换着。
“看这个吧，这个台的节目不错。”她言道。
他不语，将频道，停在了她说的那个台。
剩下的时间，他和她就这样的，在沉默中，将那个台的节目一直看到了黄昏时候。
她起身，打算走了。
“我送送你。”他起身，第一次看向了她。
“不用。”她回答，也第一次看向了他的正面。
他在她垂落而松弛的脸上，再看不到年轻时候让他迷醉过的笑靥。
而她在他已经臃肿且再无挺拔俊朗的脸上，依稀辨认出了让她心动过的容颜。
他没有听她的，一直将她送到了楼下。
在回家的路上，她莫名地喜悦，不知是为了这些年他的单身，还是为着他亲自将她送到了楼下，亦或者是为着她可以再次有人陪而不至于在老年时候孤单的幸运。
有人陪，是的，她这一生都少有没人陪的时候。
有人陪，是的，他这一生都少有有人陪伴的时候。
她开始很频繁地在他家进进出出，有时来为他将屋子打扫打扫，有时给他要换洗的衣服与床单被罩什么的放在洗衣机里洗洗，偶尔，也会自己花钱为他买几斤水果。
他的邻居们开始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在他背后说三道四起来，私下里说，这个单身了一辈子的老光棍竟然在黄土埋了半截的岁数里开窍地招惹起老寡妇来。
她知道他们会如此议论，然而到了这个被人称为“老”的年龄，还怕再加上些个流言蜚语不成？
在为他操持家务的时候，她偶尔会发几句牢骚。
“看你这窗台，大概自打住进来就没擦过！”
“这床单，都洗得看不出什么颜色了，也不知道换床新的。”
“今天这水果不错，桃子蛮甜的吧？”
……
但他对于她的这些唠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副平淡的表情，没什么起伏波澜。
她以为他是因了几十年的陌生感，才对她有些无话。
于是，她打算为他找回当年，当他还是那个挺拔的少年而她还是那个玲珑的少女的时候的感觉。
她用自己的手机下载了五六个音乐软件，将那些年他与她共同听过的歌，全部载了下来，她希望用那些年的声音，消除她与他如今的芥蒂。
“今天，我们听些歌吧！”当她如期而至落座在他家的沙发上的时候，她说。
“嗯。”他的回答依然平淡。
这时，她方才察觉，他养的猫换了一只，不是那只橘色的大花猫了，而是一只看起来刚刚学会走路的黑猫。
“那只橘猫呢？”她问。
“死掉了。”他回答。
她不知道，这是他养的第三只猫，那只大花橘猫，已经陪伴了他十年。
“哦……”她于是不再多问，而是将花了些力气下载的那些歌，放给他听。
这些歌，是年轻时候她与他共同喜欢过的，他曾用其中的几首，向她表达过爱意。
于是，旋律一起，他的脸上，竟然真地焕发起了年轻时候的光彩。
他跟着哼唱了起来，她也跟着哼唱了起来。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日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让春风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汲取了你的笑容……”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我们有共同的期许……”
……
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她和他，以老年人的身份开了一场属于她和他的青春音乐会。
她和他都只是在轻轻地哼唱，因为岁月已经夺去了他们引吭高歌的权利。
就这样，从午后，一直到黄昏。
最后的一首，是《浪漫的事》。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要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想你就记住不忘，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她很高兴，她帮他拾回了年轻时候的他自己。
她于是下了决定，今晚便留在他的这套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此后也一直留在这里。
她脱掉了自己的外套，便要起身，走向厨房。
“等等。”他却突然将她叫住了。
“怎么？还想听啊？没有了。听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她洋溢着笑容，并不回头，便将门把手上搭着的围裙取下，要将之系在腰间。
他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将一沓钱，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些天，你没少给我添东西，这些钱，拿着吧。到了这个年龄，钱对于我们，比年轻时候更重要。”
她的心，突然凉了半截，方才的喜悦，正在慢慢地消退。
她看着那一沓的花花绿绿，最后，还是将它们收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以后，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就不要来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每次都让你劳累一番。”
听到这里，她的心，彻底凉透了。说实话，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抬头，看向了他的脸，方才好不容易唤起的荣光，再次被臃肿与蜡黄取代。
“哦……好……”她转身，将围裙复又挂在了他的门把上，走到了沙发前，将自己的外套穿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次，他没有将她送下楼。而是转身走向阳台处，朝着外面，望去。
在等待了片刻后，他看到了她走出楼道的身影。
她的身影，在最后变成了背影，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与他一起看着她离开的，还有他的第三只猫，那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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