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宝九载冬天，封丘县尉高适接到一个任务，他奉命将县里募集的新兵送往范阳节度使属下的清夷军服役，从黄河北岸的封丘到居庸关外的清夷军驻地妫川郡，距离一千多里地，整个路程并不算艰难，只是冬日的严寒让行进队伍饱受风雪之苦。
高适在节度使驻地范阳郡过了个年，旅店孤灯清盏，寂寞不已，他仍然按之前的叫法，称之为蓟州。此时的范阳郡主要居民以屯军和家属为主，论繁华热闹之程度，远不及中原地区的都市，假如高适知道日后此地将成为世界一流大都市，常住人口达大唐户籍人数四分之一，房价高企到令人瞠目结舌，不知作何观想。
对于一段行程，高适没有更多详细记载，他可能想过在范阳谋一份差事，但考察结果并不顺利，这也不是高适一个人的遭遇，相比诗意似锦的中原，范阳更像一块文化沙漠，我们找不到任何著名诗人在安禄山手下任职的经历。
在安禄山治下，整个东北部边境自成体系，几乎是铁板一块，外人想渗透进去难度极大，范阳风气尚武，对文学似乎不太重视，安禄山会多种语言，也能用唐语交流，但不识文字，理解力肯定有限，更不用说吟诗作赋，诗人在这里很不吃香。像高适这样的著名诗人，居然找不到在范阳饮宴唱和的记录，实为罕见。
范阳是诗人的黑洞。
此时安禄山正变着法子扩大地盘，他和奚、契丹部落的战斗时时发生，互有输赢，为了获得更多主动权，天宝十载春天，安禄山向玄宗皇帝提出兼任河东节度使，想将大唐东北境全都纳入囊中，这样一来，他可以从今天的辽宁朝阳、北京、山西太原三个基地出发，出击势力范围内的任何敌人。
玄宗时期，边境共设置十节度使，守扼东至大海，西至西域，南至剑南的广大区域，经制之兵四十九万，军马八万余匹，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手下的兵额达到十六万多人，马两万六千匹，均接近总额的三分之一，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兵力。
安禄山拥有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唐王朝还在不断给予他支持，高适负责送到清夷军的兵员，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
这一年高适四十七岁，他虽然没有从过军，但半辈子经历都摆在那里，目睹安禄山十多年来的发迹过程，以及范阳与众不同的军政环境，他肯定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很干脆地放弃了在范阳建功立业的想法：“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二
高适于天宝十载春天南返封丘，到了这年秋天，李白也应节度使判官何昌浩邀请前往范阳，他送给何昌浩一首气势颇为雄壮的诗作：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
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
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这诗的大意是，不愿意做尸守学问的儒生，渴望在战场上建立殊业，唐代边塞诗主旨大多如此，只是李白很喜欢用“长风”、“万里”之类的词，信手拈来，写得特别好看。
和高适一样，年介半百却很不得意的李白，心里想的是在范阳另辟蹊径，立不世之功，可是他来得很不是时候。
这年夏秋之际，安禄山亲率范阳、平卢、河东三道大军北出卢龙塞，千里之外突袭契丹王帐，因为久雨不晴，将士携带的弓弩筋胶失效，无法使用，作为向导的两千奚族骑兵又临阵反叛，安禄山大败而归，六万大军丧失殆尽，契丹追兵一直追到平卢节度使驻地才罢休。
呆在范阳的李白目睹了出兵以至惨败的全过程，估计他对安禄山也失去了信心，所以很快就离开了。
体验过安禄山辖区的特殊情势，高适和李白两人都改变了既定路线，前往长安，他们在范阳得到的信息，在朋友圈辐射开来，试图走藩镇路线求官的诗人们，对安禄山彻底没了想法，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西北边陲，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好歹读过一些书，对于士人也明显器重一些，相比安禄山而言，这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李白和高适都表达出前往陇右的意向，李白还向哥舒翰投赠了诗文，在这场朋友间的内部竞争中，最终胜出的是高适，天宝十一载秋天，高适前往西北，哥舒翰对他极为欣赏，任命他为节度使掌书记，一无所获的李白再次表现出强大的自我安慰能力，施施然去了宣城隐居。
三
天宝十四载，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回京述职，在路上突然中风，一到长安就进入病休状态，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我们先盘算一下当时的局面：
整个唐帝国以长安和洛阳为政治中心，军事资源则集中在东北、西北、西南三个大方向。安禄山全盘掌控了东北方向；西南向来由宰相杨国忠遥控，刚刚吃过大败仗，元气还没恢复过来；西北方向的朔方节度使，由安禄山的义兄安思顺担任，而河西、陇右以至安西，兵力散布在一连串的要塞当中，本身防御任务就重，不可能轻易抽调出来。至于帝国的其他区域，长年无战事，根本没有布置重兵的必要。
安禄山正是瞅准了这个空隙，加上身边的人一蛊惑，突然起兵反唐。
玄宗的应对方式，就是根据这个大盘子来的，他先是把安思顺从朔方调回来，以免安思顺和安禄山打成一片，然后安排西北老将高仙芝和封常清前往洛阳御敌。
西北路途遥远，精兵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调回长安，高仙芝和封常清只能就地筹集兵马，他们招的这种兵，史书上称为“白徒”，未经训练，跟老百姓相差无几，除了在安禄山的百战精兵面前送死，没别的作用。
高仙芝、封常清很快败退潼关，被玄宗斩杀，这时候长安城里唯一的顶梁柱，只剩下了中风的哥舒翰。玄宗也是病急乱投医，强行要求哥舒翰统领大军守住潼关，从河西返回的高适也以监察御史身份，跟随哥舒翰前往潼关抗敌。
幸运的是，常山太守颜杲卿和平原太守颜真卿两兄弟，在安禄山的背后发动起义。河北原本是安禄山老巢，颜氏兄弟这么一搅和，严重打乱了安禄山的计划。玄宗又任命朔方军将领郭子仪、李光弼出太行山，将叛军切割成两部分，局势一度向好。
哥舒翰虽然中了风，老辣依旧，他制作伪证，诬陷已经人畜无害的安思顺，使得安思顺一家或死或贬，又将杨国忠安排盯防他的一名将军杀死。大兵压境还忙着内讧，唐王朝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
哥舒翰心狠手辣，杨国忠也毫不逊色，不惜拿大局作赌注。天宝十五载六月，在玄宗和宰相杨国忠的催逼之下，哥舒翰被迫向安禄山军发起进攻。安禄山手下大将崔乾祐在潼关外的灵宝县设了个圈套，诱使唐军进入黄河边上一片狭长的区域，然后突然出动精兵，唐军猝不及防，全军大败，一名叛变的唐军将领将哥舒翰送给了安禄山。
潼关失守，通往长安的门户洞开，这一来，安禄山可以长驱直入拿下长安，玄宗手里要兵没兵，要将没将，除了跑路，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跑路也是有讲究的，跑得好算是战略撤退，跑得不好身死国灭，这时候杨国忠的背景就体现了出来，他早年从剑南起家，做了宰相之后，也一直兼领剑南节度使，西南是他经营多年的大后方，所以玄宗逃亡的大方向，只能是蜀中。
两天之后，玄宗从长安逃到咸阳西边的马嵬驿，在这里随行士兵发难，杀死了杨国忠，玄宗一行就前进方向产生了分歧：玄宗想继续前往蜀中，太子李亨却选择了前往灵武。马嵬驿之变虽然仓促，出现这样的结果却并不意外，李亨这会儿也四十多了，和父亲之间关系非常紧张，好容易捞着摆脱的机会，不愿意再像傀儡一样当太子，他早年一度遥领朔方节度使，索性带着自己的人改变方向，前往朔方去找队伍。
玄宗这一跑，等于弃宗庙于不顾，可苦了那些反应较慢的大臣们，关键时刻能不能追上皇帝，无形之中成了衡量忠诚与否的标准。
高适跌跌撞撞一路追到凤州，终于赶上了玄宗一行，他向玄宗“如实”报告了战败的原因：哥舒翰身患疾病，根本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朝廷派出的监军只知道赌博娱乐，将士大热天里连过期的粮食都吃不饱，最后高适很聪明地将战败归因于死掉的杨国忠。玄宗对于这位直言不讳的臣子很是欣赏，当即提拔他为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
欣赏归欣赏，玄宗对于高适的谏言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在太子业已分道扬镳的情况下，玄宗还想把权力抓在手里，他在西逃路上，颁布了一个紧急情况下的人事安排：
太子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另外盛王李琦掌管江淮，丰王李珙掌管西北。
这个安排除了体现玄宗的贪权和愚蠢之外，再无别的积极作用。河东等三节度使原本是安禄山，现在把空头衔淘换给太子，让他接下烂摊子正面抗敌，半点实际意义都没有；永王倒是得了最大的实惠，拿到了整个长江中游地区的管理权；至于盛王和丰王，因为尚未正式出阁理事，也只是给了个空头衔，真正的权力还都握在玄宗手里。
高适强烈反对这道旨意，他反对的具体理由是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从事后各方的反应来看，他很可能是担心皇子之间出现新的权力之争。
玄宗不知道的是，在他颁发这道旨意的前四天，太子已经在灵武自行即位，尊他为上皇天帝，改元至德。现在两个皇帝，一个到了成都，一个到了灵武，还没有沦陷的广大区域到底听谁的，成了令人头痛的问题。
收到太子即位的消息，玄宗也知道形势变了，赶紧服软，公开发布诏书，将权力移交给新皇帝。
权力的实际移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肃宗虽然正式得到了皇位，可周围的人听不听他的还两说，要么肃宗手里有实力，大伙儿必须听，否则就只能靠自觉了，山高皇帝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永王李璘就是最不听话的那个。
玄宗皇帝有三十个儿子，早夭的早夭，杀的杀，等到他入蜀的时候，身边还有十三个皇子，其中永王李璘相对要年长一些。
肃宗和弟弟永王关系其实很好，永王幼年丧母，是肃宗亲手带大的，甚至晚上还抱着睡觉，这在礼节繁琐、感情淡漠的皇家是很少见的。
可先前玄宗那道任命下来的时候，永王赶紧就接受了，他南下江陵，正式接任那一嘟噜职务，掌控了整个长江中游，对于这桩任命，肃宗一开始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因此也没加干涉，但永王随后改变了态度，利用江陵堆积如山的财物，招兵买马，准备大干一场。
听到消息后，肃宗要求永王赶紧停止行动，返回成都待命，永王继续我行我素，打算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这一做法直接把肃宗给逼急了。
肃宗连忙召集人员，准备对付永王，已经升任谏议大夫的高适就是其中一位。高适怎么会进入千里之外的肃宗法眼呢？此前高适曾经强烈反对任命永王，谏言传到肃宗耳朵里，他认为高适可堪大用，这才将高适从成都叫到了灵武。
高适到了灵武之后，君臣一面谈，高适直言永王骄纵，可以很容易拿下来，于是肃宗干脆重新划分政区，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一起，图谋削平永王。
大敌当前，肃宗在灵武也面临极大压力，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先解决永王？除了皇权不可旁落这一原因之外，其实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苦衷就是穷。打仗也好，安民也好，最紧要的莫过于钱财物资，长安和洛阳被安禄山占据，关中和中原地区早已断供，巴蜀能养活玄宗已经不容易，至于西北地区，历来都得朝廷倒贴。朔方地处沙漠边陲，支撑朔方军尚且费力，更不用说省出一笔多余的钱来征兵，肃宗从回纥请来援兵，因为没钱，只能许诺攻下长安和洛阳之后，以城里的财富作为酬劳，困窘程度可见一斑。
穷成这样，肃宗唯一的指望就是帝国的财赋重地——江淮区域。
黄河水道已失，江淮的财富只能从经长江、汉水运抵汉中，再从汉中转运到关中。永王之所以敢自建旗号，靠的也是从江淮运送至江陵的税赋。换句话说，永王卡住了肃宗的命根子，永王不除，肃宗的皇帝宝座未必能坐稳，如此一来，兄弟俩兵戎相见也就不奇怪了。
在哥舒翰幕府中锤炼了几年，高适对于统兵多少有些心得，他大局观念强，肯定知道应该听谁的，所以毫不犹豫接受了任命，南下赴职。
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来，李白第一反应是去睢阳接妻子宗氏，至于留在山东的孩子，他顾不上太多，他的门人武谔主动揽下这件苦差事，答应穿越沦陷区域去将孩子接过来，李白为此感动不已。
李白带着妻儿先是避难到了越中，后来又隐居庐山，至德元载的冬天，一位特殊的客人前来拜访李白，向他发出邀请，这位客人正是永王的亲信韦子春。
永王李璘已经率军沿江而下，他师出无名，需要招揽名士来抬高身价，天下知名的李白无疑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双方一拍即合。这年年底，李白应邀进入李璘军中，他可能没有具体任职，仅仅是李璘的幕僚，这时李白念念不忘的，还是像战国纵横家那样出奇策、建奇功，能被一位手握重兵的王爷赏识，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李白在军中给李璘写了十多首诗，称《永王东巡歌》，单从文学角度来说，这些诗清脆爽口，是李白晚年的力作，可也坐实了李白对李璘的支持，为他日后遭罪埋下了伏笔。
永王东巡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可巡到哪儿，总得有个限度，按照玄宗那封诏令，他兼任江南西道节度使，管辖范围向东一直到宣城郡境内的当涂，这里距离扬州只有几百里地。按照规定，官员出巡不能超过属地，眼看李璘出巡的势头不对，下游广陵和吴郡的军队迅速集结，在当涂挡住了李璘的去路。
李璘二话不说就开打，当即击败了拦路的军队，继续东下，这一回，他算是实实在在踏上了“谋逆”之路。在蜀中的玄宗此前已经发过诏书，停止李璘节度使任命，要他去灵武听候处分，李璘既不听肃宗的话，也不听玄宗的话，无缘无故攻击自己人，不管他是真心要绕行扬州北上打击叛军，还是借着名头夺权，都是玄宗和肃宗不能容忍的。
奉命摆平李璘的高适在安陆收到消息，与韦陟、崔光远会盟，准备讨伐李璘。他们万万没想到，李璘这个绣花枕头太不经打，淮南采访使李成式等人刚在瓜步摆开架势，李璘就被吓到了，手下大将各自逃命，李成式派人过江随便打了一阵，李璘全盘溃退，跑路回到了鄱阳。
李白呢？他自然也跟着跑路，途中还写了一首《南奔述怀》，感叹壮志未酬。
不管李璘和李白壮志已酬还是未酬，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江西观察使皇甫侁本着为皇帝省事的想法，将永王杀死，李白则和其他被擒的官员一起，下狱听候处置。
因为李璘败得太没难度，高适他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施行，战事就结束了。没有李璘从中作梗，江淮赋税源源不断从长江、汉水，一路运送至关中西部，肃宗也移驾凤翔，在那里接收物资，建立新的总部，召集来自西北各要塞的精兵，进入战略反攻阶段。
有必要交代一下结局，至德二载十月，肃宗收复长安、洛阳，天下大赦，但是李白没有获得原谅，在崔涣、张镐等人的保护下，他最终流放夜郎——尽管他从没去过这里，而是沿着长江，慢吞吞地上行到白帝城就停下了脚步。
乾元二年春末，天下大赦，五十九岁的李白获得了自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其实是很悲催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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