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桃花扇
文/ 大圣
对秦淮河的老司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青楼名妓“梳拢”更刺激的了。
啥叫“梳拢”？
字面上的意思是，古代女子长到15岁，把头发梳拢起来，挽一个髻，插上簪子，也称“及笄”，代表正式长大成人。
而对青楼来说，“梳拢”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代表歌妓首次接客陪宿。换句话说，“梳拢”是一个少女的初夜。
这对那些常年流连于烟花柳巷的男人们来说，吸引力可想而知。
更何况，这次“梳拢”的对象，是秦淮八艳之一，江南名妓李香君。1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李香君不姓李，姓吴，原本是个官二代。
父亲为官多年，是东林党人，因为与阉党魏忠贤一伙作对，遭迫害入狱，家道从此败落，一家人背井离乡，辗转漂泊到了南京。
李香君7岁那年，父母双亡，她因模样俊俏，聪明伶俐，被江南名妓李贞丽收为义女，从此改姓李，在秦淮河畔的媚香楼学习深造。
我说学习深造可不是开玩笑，青楼正经也是一所学校，里面啥都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歌舞表演、社交礼仪、营销心理、按摩洗浴、躺式采耳、特色养生大宝剑啥的，应有尽有。
这么说吧，凡是经过青楼正规培训的小姐姐，无一不是色艺双绝，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多才多艺。
李香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干妈的亲自教导下，茁壮成长，进步很快，短短几年时间，便成为媚香楼的头牌，秦淮河畔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你看我一说青楼，有些人立刻就不困了，两眼放光，口水直流，马上联想到那个啥。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一种偏见。
青楼是高档娱乐场所，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文人雅士，上流社会干啥都讲究个情调，讲究个氛围，来了以后，先喝茶后饮酒，席间跟小姐姐谈人生谈文学谈艺术，中间再穿插个吟诗作画歌舞乐器啥的，基本上就是个高雅的艺术沙龙。
当然了，殊途同归，最后不胜酒力，还是要进卧室的。但你看人家办事儿，从头至尾，显得特别自然，特别文艺，特别高级。
不像有的地方，业务单一，程序简单，直奔主题，那种不叫青楼，叫妓院。里面的技师，怎么说呢，过于专业了，你说来给大爷唱个歌，不会；你说跳个舞，不会；你说吹个箫总会吧，技师脸色一沉：“客官请自重，小女子只卖身，不卖艺。”
所以，真正有身份有地位有文化有品位的人，是不屑于去那种地方的，太低俗，人家休闲消遣，只去青楼。2
明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李香君年满15岁，依照惯例，对外宣布“梳拢”，相当于面向社会，公开拍卖李香君的初夜权。
消息传出，在南京娱乐圈引发强烈反响，一时应者如云，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情此景，令媚香楼的老鸨，也就是干妈李贞丽深感欣慰，花费这么多年心血把干女儿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歌妓，终于到回收成本的时候了。
“梳拢”是歌妓转型的第一步，也是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环，这是有讲究的。
首先，中标男嘉宾要给歌妓所在单位交一大笔钱，作为梳妆费；然后，再送女方个人一件礼物，作为定情物；再然后，当天会有个隆重的仪式，青楼全体员工参加，男方也需邀请三五好友出席，共同见证这一伟大时刻。
所谓开门红年年红，男嘉宾的身份，梳妆费的高低，往往决定了这名歌妓今后在业内的身价和地位。
对老鸨来说，当然希望谁出钱最多，就把初夜权交给谁，但李香君有自己的想法，这种事儿不能光看钱，要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毕竟这是人生宝贵的第一次，她希望能把它交给自己中意的人。
意中人早就有了，就是大名鼎鼎的侯方域。
侯方域，明末清初三大散文家之一，与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并称“明末四公子”，青年才俊，复社领袖之一。
复社与早期的东林党有些相似，都是以江南士大夫为主体的文学社团，说是文学社团，其实更多是从事政治活动，他们针砭时政，讽议朝庭，反对独裁，反对权贵贪赃枉法，要求整顿吏治，开放言路，革除积弊。
侯方域的祖辈父辈都是东林党人，父亲曾任户部尚书，同李香君的家庭一样，也是在政治斗争中失势，被革职下狱。
侯方域因此流落江南，遇到李香君那年，他21岁，刚参加完科举乡试，因策论犯忌而落榜，正在消沉苦闷中。
何以解忧，唯有青楼，男人嘛。就这样，侯方域在媚香楼与李香君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一样的身世，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爱好，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李香君“梳拢”在即，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侯方域，侯方域当然是求之不得，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程序上也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没钱。3
别说梳妆费了，侯方域每次来媚香楼见李香君的费用，都要节衣缩食东拼西凑，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一筹莫展之际，江南著名画家杨文骢挺身而出，过来把帐给结了。
把侯方域感动坏了，拉着杨文骢的手说：“青楼知钱少，患难见真情，杨大哥你太客气了，让兄弟我说啥好呢，谢谢啊。”
杨文骢一摆手：“别谢我，这钱也不是我的，是阮大铖先生托我送来的。”
侯方域当时就愣住了：“阮大铖？他为什么要替我出这笔钱？”
阮大铖是谁？
江南名士，进士出身，是著名的文学家和戏曲家，颇有才学，但品行恶劣，为人反复。他原本是东林党人，在与阉党一伙的斗争中，东林党失势，他见风使舵，转而投靠魏忠贤，大肆迫害东林党人，所以，朝野上下对他评价极差，可以说是臭名昭著。
阮大铖与侯方域不过一面之交，为什么主动替他交钱？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其实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阮大铖此时正在拉帮结派，广招贤士，他知道侯方域的才学和在复社中的影响力，为了拉拢他入伙，才委托侯方域的朋友杨文骢替他交了那笔钱。
道不同不相为谋，侯阮两人三观不同，政治立场迥异，听说是阮大铖给的钱，侯方域一时有些踌躇。
杨文骢在旁边劝：“别墨迹了，人家姑娘还在楼上等着呢，赶紧的，先把事儿办了再说。”
侯方域犹犹豫豫，上楼进屋，杨文骢等人在楼下喝茶，静候佳音。
没一会儿，就听楼上传来异响，众人忙放下茶盏，竖起耳朵细听，却见侯方域灰头土脸走出了房门。
把杨文骢气得直摇头：“不是我说你啊小侯，你这......连5分钟不到，也太快了吧。”
侯方域红着脸说：“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跟你解释......”
正说话间，楼上李香君也跑了出来，气呼呼地冲侯方域喊：“侯公子，你先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原来，侯方域一见李香君，便依照规矩，送上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作为定情之物，扇上系着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价值不菲。
李香君非常喜欢，一面在手中把玩，一面问侯方域：“你从哪儿筹到那么多钱？”
侯方域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李香君一听就火了：“公子糊涂啊，那阮大铖是个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你我父辈入狱，此人难脱干系，你怎么能用他的钱呢？！赶快把钱退回去！”
侯方域说：“退啥退呀，已经交给你干妈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先别管那么多了，把程序走完再说吧。”
李香君是个倔脾气，坚持原则，宁死不从，硬是把侯方域赶出了房门。
冷静下来一想，觉得不妥，又把侯方域叫了回来，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和金银首饰，交给侯方域，再三叮嘱，不可因小失大，丧失气节，无论如何要把阮大铖的钱退回去。
一个青楼女子，视金钱如粪土，义字当头，这么高的思想境界，这么高的政治觉悟，让侯方域深感羞愧。他变卖了首饰，凑足数目之后，让杨文骢把那笔钱退还给了阮大铖。
据说，阮大铖收到退款后，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落魄书生，一个青楼妓女，我好心好意，主动屈尊替你们买单，你们拒不接受，如数退还，什么意思？我阮大铖不要面子的吗？
双方就这样结下了仇怨。4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五年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殉国，明朝灭亡。
同年五月，福王在南京即帝位，史称“南明”，阮大铖被任用为兵部右侍郎，不久又晋为兵部尚书，对东林党及复社成员大肆迫害，不识抬举的侯方域更是重点打击对象，侯方域被迫逃离南京，投奔扬州督师史可法。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侯方域跑了，李香君还在。阮大铖拿李香君撒气，把她介绍给了时任副都御史的田仰，极力撮合田仰纳李香君为妾。
此时，李香君已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闭门谢客，一心等侯方域归来。媒人过来说合，李香君的脾气你也知道，当然是一口回绝。
一个退役歌妓，哪由得了你说不愿意，阮大铖怂恿田仰强娶，迎亲队伍到了李香君楼下，李香君宁死不从，一头撞向栏杆，鲜血溅在侯方域送她的扇子上，迎亲的人一看闹出人命了，当即作鸟兽散。
事后，侯方域的朋友、画家杨文骢前来探望负伤的李香君，见那把扇子上血迹斑斑，便依托扇面上的血迹画了一株桃树，构思巧妙，浑然天成，史称“血溅桃花扇”。
李香君誓死抗争，阮大铖逼亲不成，不久又生一计，向弘光皇帝介绍李香君的歌舞才艺，下旨征召李香君入宫，成为皇家歌舞团成员。
不知道的还以为阮大铖重情重义，爱惜人才，身为朝廷命官，关心群众生活，不但对落榜考生给予资金扶持，对失足女青年也一视同仁，又是介绍对象，又是介绍工作，简直感天动地。
其实，阮大铖没安什么好心，就是千方百计想拆散侯方域跟李香君，当初老子主动成全你们，你们不领情，那以后就永远不要在一起。
生逢乱世，个人的命运根本无法左右。公元1645年，清军占领南京。次年，阮大铖降清，不久，在随清军围剿明军残部的途中病亡。
南京城破之时，李香君趁乱逃离皇宫，几经辗转，最后在南京栖霞山葆真庵，出家为尼。
几个月后，侯方域经多方打探，终于在栖霞山找到了李香君。
经过这一番变故，二人愈加珍惜彼此的感情，李香君决定立刻还俗，跟随侯方域渡江北上，回河南商丘侯方域的老家。
侯方域当时早已成婚，只能纳李香君为妾。没关系，李香君并不在乎什么名分，老公平时喜欢跟谁在一起，挣了钱愿意给谁花，晚上一般在哪儿睡，才是最重要的。
侯方域将李香君带回家中，对父母隐瞒了李香君曾做过秦淮歌妓的经历，父母对这个模样俊俏、性格乖巧的儿媳妇十分满意，自此，李香君恢复吴姓，以小妾的身份入驻侯府。
这之后，吴氏李香君与丈夫相亲相爱生活在了一起。
做服务工作的，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李香君在侯家八面玲珑，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搞得很好，与原配夫人情同姐妹，与公公婆婆和睦相处，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5
如果故事到这儿就结束，应该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但是，生活哪有一帆风顺，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二人结婚多年，李香君一直没有怀孕，做父母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你说这一天天的看你俩也没少忙活，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折腾到大半夜，咋光播种不结果呢？
侯方域无言以对。具体我也不太懂啊，据说妓女从良之后，一般都不太容易怀孕。
媳妇不怀孕就算了，你自己也不争气，明朝的科举没考上，如今改朝换代了，你再去考考试试啊，县领导都派人来催好几次了，你总不能靠写诗作文过一辈子吧。
清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侯方域违心应考清朝科举乡试，明朝遗民一片唾弃，有人作诗讥讽侯方域：“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你还是我大明子民吗？国仇家恨难道你都忘了吗？
搞得侯方域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就在侯方域外出应考的那段日子，家里又出事儿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娱乐八卦的传播速度永远是最快的，侯方域从南方带回个漂亮媳妇儿，轰动一时，好多人都看见了，有见过大世面的，说哎呦喂，这不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吗，还什么吴夫人，穿上衣服以为我就不认识你了？
一传十，十传百，这话终于传到了侯方域父亲的耳朵里，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经也是官宦人家，老头儿好面子，一气之下，把李香君赶出家门，送到了距离县城十几里外的农村老宅。
侯方域回家后，跟父母求情，但父亲死活不肯让儿媳妇再进家门，侯方域无奈，只得让李香君居住在外面。
这之后，李香君遭人歧视，郁郁寡欢，不久便因病去世，死时年仅30岁。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655年，37岁的侯方域也郁郁而终。
40多年后，孔子后人、戏曲作家孔尚任根据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故事，编写了传奇剧本《桃花扇》，刊发后，引起轰动，剧作经数百年演绎，长盛不衰，流传至今。
金陵古城，秦淮河畔，钞库街38号，当年的媚香楼犹在，如今叫“李香君故居陈列馆”，门票16元，请佩戴好口罩，主动接受体温检测，出示健康码、行程码及48小时核酸证明入内，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跨进大门，三进两院的二层老宅，虽历经百年风雨侵蚀，完好如初；漫步其中，六朝金粉的繁华绮丽，十里秦淮的桨声灯影，依稀尚存。
学者林语堂曾用白话文作《为香君题诗》一首：
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
气义照耀千古，羞杀须眉汉子。
香君一个娘子，性格是个蛮子。
悬在斋中壁上，教我知所管制。
如今天下男子，谁复是个蛮子？
大家朝秦暮楚，成个什么样子。
当今这个天下，都是骗子贩子。
我思古代美人，不至出甚乱子。
- End -
编 辑：小 丽
图 片：银色骐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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