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期
我该站在哪里等你
周天红
我该站在哪里才能等到所要的人？夜上窗，小城戏园的角落，女人突然发话。
戏园，这是这座长江边上的小城最后的城市记忆。那些老街老墙老房老屋老瓦，八百多年的历史，在高一锤低一钻大一声闷一炮的杂乱摇荡和喧来闹去中已经没有残留多少记忆了。那些标语和口号以及闪烁的霓虹正在结束着小城的过往，哪怕是一个码头一级石梯或是一堵篱笆老墙。戏园，仍然牢牢地固守着记忆的碎片勇敢地迎着时间的长河经雨披风，就守候在那里。
人来人往，戏园很热闹，但角落里足够安放下一些疲惫的灵魂和心跳。
女人望了一眼坐在茶桌对面的男人。男人很安静，他知道女人有话要说。要不，怎么会相约走到这里呢。对于女人，男人还是能察颜观色投其所好的。男人示意女人说说她的故事。
那年，把他送出村子口，我就站在那道高高的岭上，直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云朵和山巅。后来，好多时候，我都站在岭上的那棵黄桷树下等着他能回来。没办法呀，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要生活要过日子，得有人撑着。好多个黄昏，那棵黄桷树成了自己的影子和伴儿。远方的晚霞，我看不出它的美丽，只知道夜就要沉入谷底。
男人见女人说得有些感伤，赶紧把女人的茶杯满上，让女人喝口茶，静一静。
因为感伤，女人没法平静。新婚不久呢，就要送自己的男人远走他乡，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牵肠挂肚，心里能平静如水的，那就不是女人了。
女人说，好多时候，我想起自己的奶奶。也是刚结婚不久，爷爷就去参加了一个什么队伍。直到奶奶逝去，爷爷再没回来。几十年，数不尽的黄昏夜下，奶奶都站在村口的那砣大石头上，有一眼无一眼地望着大路和远方。村子里谁都知道，奶奶是想爷爷了。到死的时候，奶奶都一直相信，爷爷还活着，活着的爷爷一定会回来。
男人问了句，你的那个他，回来了吗？
回来？怎么回得来呢。你还记得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城市的一次爆炸事件吗？化工厂发生爆炸，他救出了三个工友，自己却死了。等了这么些年，等到的，只是他救人的一个故事。
人呢？男人再也安静不了，吃惊地问了句。
人？厂子爆炸和燃烧后，什么都没有了。这次，女人反而显得很平静。或许，这些年，她已经被那些人和事儿千百次的反反复复洗涤和冲涮，一层一缕，从内心的一点一滴开始，即使是一块有轮有廓的石头，已经都磨得激荡不起多少浪花了。说好的，说好挣了钱要一起回来过日子的，结果，说没就没了。
女人说，这些年，自己从大山里来到这座城市，一个人漂来荡去的，也许是找人，也许是为了某一种遇见。自己总是感觉有些人和事就一直住在心底，挥不去，抹不掉。就像戏台子上的一出戏，散了又演，演了又散，散了，演了，又散了，就在来来去去中，让人等待，让人不得不等待。
男人被女人的故事所激动了。这样的故事没法不让人激动。男人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男人说，你能听听我的故事吗？
女人有些激动，又抬头望了男人一眼。谁不想听听别人的故事呢？再说，男人就应该有故事的，没有故事的男人还能算男人吗。
那年，我和她从这座小城东头的那个学校毕业。本来我俩都可以留在这座城市里找个好工作的。她却选择走进了离这个城市三百公里以外的那个偏远小村子，下乡支农。以她的成绩和人际背景，好多人都感觉不可想象。她去了，她真的去了。当在那个站台道别以后，我才感觉那个站台空空的，只有空气和南来北往的风，整个城市都空空的，连一只鸟影也没有。我习惯经常去那个站台等她，看那些人来人往，总想着在那些人潮涌动中能奇迹般地出现一个人，就是她。
女人问，她出现了吗？
她怎么不会出现呢？男人说，她经常在那些信和夜空里出现。她说，自己是学农业的，在那座偏远的小村里，才感觉自己的价值和存在。一座山坡，一块梯田，一头牛，一株果树，一户人家，一张笑脸，都是她最美好最深刻的记忆和感动。她在好多文字和图片里，都禁不住自己的喜悦和自豪如洪水一般缺堤而出。看着她的感受，我不能打忧和拖累她，只能等，就站在这座小城的街道或江边的角角落落，简单而执着地等。
你等到她了吗？
等到了，等到了一封最后都没有寄出的信。
什么信？
一封结婚的信。她在信里说，让我再等半年，等到来年的春天村子变得花果飘香牛羊满山的时候，就在村子里举行最漂亮的婚礼。
后来呢？
后来，就只有那封信呀。人，在晚上给乡亲们上夜校回家的路上，被山洪冲没了。那个村子，凝固了她所有的青春和微笑。那个村子，成了我最美丽和感伤的守候。
男人和女人突然不说话。一个人，一段戏，要真是住进自己心里，就像这戏园子，想撤就能撤掉吗？
园子的戏台上，依然有不同的角色出场和退场。园子里，有人鼓掌，有人高呼着“好”的声响，有人感动得落泪，有人摇头晃脑似乎正入戏入心。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戏台和园子，说，人啊，一切要像这戏一样，反反复复，能散能聚，就好了。
男人说，要真是能那样，那就真不是戏了。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俩人都简单而又放松地笑了起来。
戏台上，有戏依然演着，园子里，依然有人来人往。有人在等，有人已俨然入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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