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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满清到八九——我的奶奶


我奶奶1907年出身于当时城区的谢氏大家族,是家里的独生女,幼读诗书,并进女子小学,后入南充嘉陵师范学校,新政权建立前大部分时间从事小学教育工作,国变后求工作、求劳动俱不可得,1989年终老家中。

 

谢氏家族原也是书香门第、豪门大户。城内有谢氏宗祠,城外方圆数十里都是谢家的土地,虽然奶奶是独生女,但整个谢家人丁兴旺,四舅公国民政府时期在政坛上并不显要,土改时枪决了。六舅公曾在西康省境内任过县长,后卸职回乡做英语教员,1951年冬天,一份教师思想改造快报上写他畏罪自杀。八舅公做过乡长,土改时被枪决。


活着的叔伯姨姑中,在新政权中,一个在重庆是冶金专家,一个在北京是医学专家;一个在西安是地球物理专家,一个在天津是海洋石油专家。


据说我奶奶的母亲陈家是武状元家的后代。奶奶无论在谢家、陈家都多受诗书、礼仪的熏陶,民国初年学校教育也给她灌输了一些那个时代的新知识。她算得上民国的知识女性,但始终不乏贤淑温良的秉性。和爷爷甘苦与共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养育子女费尽苦心,点点滴滴都滋润着后辈的心田。

 

1925年,奶奶怀上了大伯,仍坚持在嘉陵师范学校学习,当时曾遭一些人讥笑,而她并不以为然。她也从来不因家里衣食无虞而放弃工作。民国时期,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小学教师的工作。1949年秋冬,时局混乱仍坚守在教坛。国变之后,多次要求工作,并表示无论城里乡下,粗活细活俱可,但政府不予安排。1958年川中石油大会战时,在民工队伍里干了几个月后,也遭“不再继续”而回家,这当然不是她的本意。


在婚姻生活中,始终坚信和爱护自己的丈夫。1926年,爷爷到去北京大学求学,适值卢子鹤也寓居京师。因曾祖父与卢交谊甚厚,免不了要去看望。几次接触后,卢翁喜欢上了爷爷这个后生,主动提出要将其二女儿许配给爷爷。爷爷自然不允,加以解释,婉拒。卢翁不信,爷爷只好写信回乡,叫奶奶寄张照片来,以便向卢翁证明确实家有贤妻。果然此招有效,卢翁相信了,并接受了爷爷的建议,使其二女儿与另一北大求学的同乡为婚。曾经有人问奶奶:“你就这么相信你丈夫吗?”她的回答是“深信不疑”。几十年来无论是在顺境、逆境都两情相悦,和谐相处。爷爷含冤受罚回家后,只有她相知相伴,安慰照料,就连街道上分派给爷爷的苦役她都去顶替了。


父亲说,奶奶对子女的教育像春风化雨,和缓温柔,细致耐心。她养育子女,常从立志发奋、惜时勤学、豁达乐观、勤俭节约、与人为善等多方面进行教化,而且灵活及时有针对性。如晨起便说,“一年之际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疏懒懈怠时便说,“勤有功、戏无益”“少小立志长大成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抛撒饭菜时便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随时随地都要节约”,偶还戏说“茅厕头捡颗米吃了当状元”等。


奶奶更多的是从儿女尚未入学起便时常讲谈吟咏古典名篇、诗词歌赋,和一些富有启迪意义的格言谚语。在管理上虽有严格要求的一面,但是采用的多是劝勉鼓励的办法,并给子女留下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和空间,使大家都觉得宽松,能自己做的事,她都要求儿女自己做。父亲说,他记得从抗战胜利那年起,奶奶就给经常在家里的三孃、五孃和父亲每人一口木箱,叫他们各自把自己的衣服折好,放入自己的箱子里,她定期检查评比。


当孩子的淘气顽劣惹父母不高兴甚至生气的事在所难免。奶奶责打儿女,也只是拿一根像织毛衣的竹签那样细小的捻签子在手掌上或屁股上打几下,口里柔柔软软地说“这玩意儿打起来巴倒痛。”其实一点都不痛。但孩子们心里都知道这是受惩罚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奶奶待人宽厚。妯娌间、邻里间和睦相处不说,就是对佃户和佣人也很友善厚道。家里的食米是佃户将租谷舂成米后分期送来的。每次都是对方说多少就是多少,毋须过秤过斗。有个姓杨的租了我家街房卖米,生意不好,生计艰难,这位老者行动不便,也不如他妻子口齿伶俐,经常都是他妻子来家里交房租,每次她都要求在预定的金额内再少交一些,还对奶奶说:“三姑娘,你家都开造币厂了,还稀罕我这点钱吗?”奶奶不卑不亢地说,“杨大娘,我家虽未开造币厂,但你说有困难要少交,那就少交吧!”


1948年时,有人从乡下介绍一个女佣来家里做洗衣、煮饭之类的事,年纪差不多50岁左右,每顿饭至少要进食三大碗,我爸说差不多是一斤米饭,隔壁邻里听说后都打趣说:“周家请了个吃得做不得的人,这种人都要,总是亲戚嘛!”我奶奶依然是柔声柔气地给人解释,“亲戚倒不是,她从乡下来,有些事自然不会做,至于吃饭嘛,那是她长年没有吃饱饭,肚子里有个饿坑,不出三个月,这个饿坑填满了,她就吃不了那么多了,活路也就会做得好些了,眼下只要能煮饭就行,不要笑话她。”奶奶还要求父亲和他的姐妹也不能笑话责难这位大娘,那大娘一直在我们家干到不允许再雇人的时代都不肯走。

 

1957年后,爷爷被管制起来,每天必须去打扫街道上的尿巷子,风雨无阻,爷爷年迈后患上了肺心病(是否肺心病其实很难说,五嬢在多年以后跟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当时穷,又胆小怕事,不敢把爸爸接到大医院做检查,是不是误诊误吃了很多年的药也未可知,如果没有运动,没有贫穷,医疗条件跟得上的话,爸爸肯定还会多活好多年”),哮喘严重,奶奶就主动扛着笤帚撮箕去打扫臭不可闻的尿巷子,但也只能偷偷摸摸,否则,爷爷会因逃避管制劳动加剧惩罚。奶奶确实有被群众发现替爷爷干活而被强制赶回家的时候,而每逢这种情况,爷爷都会抱病出去继续打扫屎尿。


我奶奶一辈子慈眉善目,说话和气温柔:“我就是想去参加劳动,他们都不让,非要喊我在家里游手好闲呢。”

,她总是“我妈妈······,我爸爸那会儿······”,那一刻,奶奶还是爸爸妈妈面前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儿。奶奶去后,留下了后院的一棵小树,如今已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笔直地耸立在一家国家单位的宿舍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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