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明，又是一个雨天。
雨吧嗒吧嗒的从窗沿滴落，一滴一滴的雨落下来，砸在心头，硬生生的疼。
老外公已经走了快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所谓岁月流金不过如此吧。
“又是清明了……”
“是……”
老外婆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她问我“外面的雨怎么还不停？”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陪着老外婆，今年却是在通过电话诉说着。觉得鼻子酸酸的，我使劲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春寒料峭这一说辞一点也不假，碎雨，冷风，低温，哪一样不是割人心窝的？
老外公是在医院里停止呼吸的。他说他希望每一个人都好好的生活，他说要我们照顾好老外婆，他说他好想再看每个人一眼……每一句话都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最后握着老外婆的手永远离去。那天病房里的所有人都默默掉眼泪，硬是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那更让人难受。
这些都是妈妈告诉我的，老外公的最后一面我没能见到。
那一年，我八岁。
十几年转眼过去，忽然之间记起这个人却发现在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手拿拐杖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儿影子，到底是因为愧疚而不敢记得还是因为记的压根不深？
记忆里的那时候，每逢周末，奶奶总是要带着我去看望看望两位老人的。他们住在市中心的一幢老楼里，老楼是两层的，一层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我只看过它开一次。很多次在楼底下玩的时候总喜欢透过门缝眯着眼睛朝里看，尽管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脑子里却想着里面会不会住着一个魔鬼，趁我背对着门玩耍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把我抓住，有了这个认知后，我从来都是面对着仓库大门做游戏的。
两位老人住在二层，两室一厅，进门便可以看见毛主席和天安门的图像，左手边的木桌上摆放的是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中间夹杂着些沾满灰的小玩物。墙壁上贴了“八荣八耻”，挂了两副日历，客厅的一个大圆桌占去了大半位置。两间房，我几乎不去他们住的那一间，我从心底里没由来的害怕。在另外一间房，我可以透过那扇大窗户看见老楼对面的高高的建筑，奶奶告诉我那是银行，老外公以前就在那上班。
从我有记忆开始，老外公便是一直都坐在轮椅上的。病重前，老外公最喜欢做的就是把我喊到他跟前，让我站在其中一副日历的面前，用手指着上面的数字和文字教我认字算数。我记得他的手指甲很长，有时候他抽查我读不出来，他会气的用手指甲在那个字上画上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气极了，还会用老舅舅从单位上拿回来送给我的宽米尺抽手板。
我那时候真的怕极了他，害怕他再抽查我的时候我答不出来，然后就是一下又一下的抽打，很多时候我哭着说老外公你别打我了我好好学，老外婆奶奶会心疼但他们从来不会阻止，我从心里猜测他们是不是也怕老外公，这个说一不二的男人。教学结束后，她们便拉着我进房间，掀起我的袖子，我可以清楚的看见手臂上凸起的一道道伤痕，然后自己躺上床看着外面的那幢高楼默默的流眼泪，我每次都心想我以后再也不要跟着奶奶来看他了。
时间越久，我越怕他。怕到从家出发前我都要哭闹一翻说我不去，怕到上桌吃饭我都要离他最远，怕到见了他却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到后来学会了一到家打了招呼就立刻跑到楼下去玩，离开他的视线。
渐渐的，我会发现突然有一天我再次去看他们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了老外公的身影，饭桌上也没有他的身影，看房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老外婆总是在和奶奶聊天的时候起身去到那间房间帮他拿夜壶，换洗。
奶奶告诉我老外公病重了。我不知道老外公是什么病，我只知道我那次鼓足勇气站在他的房门口偷偷看他，我想问他那个字怎么读，但我却看见老外公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头发几乎掉光了，他好像察觉到我的视线似的，满满的转过头来，向我露出一个很丑很丑的笑容。老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她说走近一点吧，老外公想看看你。我却突然害怕，逃也似的跑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那间房。
三年级某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准备去学校。爸爸妈妈却叫住我，他们很平静的告诉我老外公去世了，今天火化，让我到学校去请假参加葬礼。或许是年龄小，或许是从来不知道死亡的概念，在我跟班主任提出我要请假的时候，班主任一句“你老外公去世关你什么事”让我直接对爸爸妈妈说我不去了。
那是我这十几年来最后悔的决定，可是我还能改变什么？
后来长大，明白什么叫死亡，每每提及这个词，我总是想起他，这个快要被我忘记模样的老人，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后悔，后悔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样怕他，后悔没有和他呆久一点，后悔忽视了属于他的孤独，后悔忽视他心里的渴望，后悔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
十年过去，老楼已经被拆了，在我面前被拆的，也是那一次我看见了老楼一层的真面目——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老楼对面的银行也被拆了，那里不再是市中心，渐渐变成了城南。
老外婆还在，只是越来越老，每次都要我们扶着她走路，会担心她的苍老，好在没有什么大病。她也越来越喜欢打电话到家里，有时候是奶奶，有时候是妈妈，我想，她一定很孤独。
每年清明，奶奶都带着我去看老外婆，尽管现在家里不只有我一个孩子，但是那天还是只有我。那天也总是要去看看他的，也知道，他一定会高兴我去看他。
“孩子，你不知道你老外公有多喜欢你，那时候只有你一个曾外孙女……”
“孩子，你老外公不知道有多希望看着你成长，看着你的优秀……”
“孩子，你那天突然跑开，你知道你老外公……他从来没哭过……”
“孩子，你不知道你老外公闭眼之前还在念叨你怎么还没来……”
每年，老外婆都要都对我说这些。每次听到这些，心痛，难受，仿佛有碎玻璃扎在心口。
每年的那天，总是好像要将眼泪流光似的，我却从来都觉得不够……
又是一个清明，这一年我没有回家。
又是一个雨天，没去看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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