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狼烟》是一部79年出生的青年作家写的一部战争小说,又是一部通过网络发表、网络大赛获奖、通过网络成名并通过改编成影视剧获得延展开发和影响的网络文学佳作。这样看来,这个作品就具有如下几个关键词:接近于80后,战争小说,网络小说。作家的年轻,意味着驾驭战争类题材的难度,如何还原现场,如何栩栩如生?网络小说,意味着大众文学,畅销书,意味着畅销网络小说所具有的可读性强、情节密集、高潮不断、自由灵动生动幽默、戏剧冲突剧烈等的特点,但如何实现与传统文学、纯文学的对接?
我也意识到,这个作品所以能够进入茅盾文学奖第二轮,显然有其不同于一般网络文学作品而更靠近传统文学的特质。因此,如果过多专注于这部作品网络文学的特点,必然会陷入人们耳熟能详的若干分析概括网络文学的话语泥潭,重理念而轻文学。我愿意从我的个人的学术训练入手,从我的阅读经验入手,看看这个作品,是否具备好小说的几个要素:比如,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思想性与文学性的统一,历史与美学的统一,写什么与怎么写的统一,作家原创性与大众接受性的统一等等。具备这些因素的小说,肯定是好小说。
从这些要求出发,我对《遍地狼烟》进行了比较挑剔的阅读和审视,愿意把它归到好小说的行列。
《遍地狼烟》讲述的就是一个出身猎户的孩子经过一段段的因缘巧合、异于常人的磨练,成长为一名英雄战士的传奇故事,是一本有关成长、民族和战争的书:山村少年牧良逢本是猎户人家的孩子,天生擅长枪支运用,枪法奇准。1938年的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狩猎度日的牧良逢从雪峰山上走下来。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他开枪击伤欺压一位寡妇的国军军官,从而踏上了与日寇厮杀的征途:潜入沦陷区刺杀汉奸,与鬼子狙击手的生死较量,配合新四军摧毁鬼子小型兵工厂和印钞厂,收编土匪解救战俘……
这本号称“迄今为止史上最好看的‘狙击手’题材小说”的可读性时毫无疑问的,作家李晓敏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对战争场面的描写也基本到位,部分场景,尤其从十六章“夜袭警备队”到第二十三章“丛林幽灵”,再一直到二十七章“听故事的将军”,都写得非常逼真生动,使人身临其境。
如同中外文学史上的优秀战争小说一样,作品的思想深度,在于写出了一种英雄主义精神,男儿保家卫国的血性。作品塑造了一批富有一定个性的英雄人物,牧良逢,猛子、小五、陈小顺,第十章“锄奸行动”中军统特工的形象也令人耳目一新,过目不忘。女性主人公柳烟、王小田、滨田绫子等,也各有性格。显然,作品对人物的塑造,并没有流于泛泛,没有陷入一般求快、求娱乐快感的网络小说人物形象“扁平”化的流弊,而是有人物性格发展。这是写人物的作品立得起来的前提。而且,作者通过牧良逢人物的塑造,张扬了一种有别于《亮剑》中李云龙类型的平实的英雄主义,其实,李云龙这类人物,并不难塑造,中国传统评书和演义小说里面随处可见,张飞、程咬金、李逵等等,尽管李云龙有自己作为独立团长的治军和作战天赋,并且义薄云天,重情重义,但总无法摆脱一种类型化的痕迹。而牧良逢则没有那么高调,他更像是个普通战士——除了精湛的枪法,指挥若定的天才。这个人物性格比较中规中矩,胆大心细,情感丰富,富有同情心,温和中展现骨气、胆识、义气、豪情,他没有匪气,因此不易被轻易识别,这也是主人公的身份脚色所圈定的,他不仅仅是个狙击手——冷静、敏锐就可,而且他主要是个指挥官,负有指挥带领队伍的任务使命,来不得过于孤胆英雄、个人英雄主义。不像李云龙,还配有个政委的协调中和。在牧良逢这个人物身上,作品赋予他的最突出的品质是正义感,无论消灭日寇,还是为乡亲们主持公道,挽救了阿贵和阿慧两兄妹,以及为八连战士被长官克扣盘剥时挺身而出。作品写出了他钢硬的外壳下面,无处不在的柔软和人道情怀,对杀掉日本伤兵的片刻犹豫,对日本护士滨田绫子的感化,对赵老虎的几度不杀,对士兵战友的兄弟关切等等。这种品质在英雄人物的塑造上,是有新意的。
除了人物塑造上的成功,作品显然掌握了娴熟的叙事技巧,叙事资源既有传统演义小说的优点,又有话本小说、评书说书者与读者的互动;既有流行网络小说情节快速推进、高潮不断、环环相扣,又有经典战争小说对人物内心、战场场景的精细描摹;既有流行小说三角恋等典型桥段的引入,又有传统小说对战争中人性的思考等。显示了比较成熟的创作能力和掌控大题材的水准。
作者追求的这种叙事策略,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情节推进快,节奏快,阅读快感强烈,能够不断制造高潮,善于抓住读者的心理期待。总体来讲,《遍地狼烟》尽管采取了连贯叙事、全知全能视角进行结构故事,并没有纯文学的技巧花样,但作品情节发展、桥段设计、速度和节奏的掌控,还是很好地得到实现。语言也基本采取平实的白描叙述,少花架子,少思想活动,借助语言和行动快速的转换,故事得到有力推进。
卡尔维诺说:“在我们面临的更为繁忙匆促的时代,文学应该力争达到诗歌和思维的最大限度的凝炼。”在他看来,“轻逸”和“迅速”已不单单是一种风格,而更应该是一种价值,一种文学的价值观。拥有了这种价值观,也就拥有了把握这个时代的能力,自然也就拥有了与这种时代相抗衡的资本。他强调未来的文学可能是一种“轻”、“快”、“简洁”、讲究“速度”的文学。我们看村上春树的作品,叙事和情节都往往通过非常简洁的人物对,是有关的。美国的侦探小说以及推理小说、哥特式小说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推动叙事的往往只靠直观的对话和行动。当然,中国文学里面也有这种简洁叙事的传统。《遍地狼烟》部分地吻合了卡尔维诺的论述,当然主要的切合了我们这个微、软、碎、快的时代的特征,切合了当代读者在海量信息量轰炸下,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特点。
但这种轻、快的特点,也带来了作品的缺陷。比如,主人公牧良逢的出场,显得成长的过快,没有一个成长烦恼的过程;比如,本来可以非常出彩、也是读者很大阅读期待的锄奸行动,还是显得分量不足,过程繁杂性艰难性残酷性不足。比如,作品中永远充满了太多的机缘巧合,类似乎武侠小说中出现的盗宝偷艺仙洞模式。比如,程式化、熟悉化的所谓“政治上正确”的战争题材小说的语言的多处袭用。对国军军官的塑造包括陈将军、张团长、刘团长都很真切可感,但对派系之间、正规军杂牌军之间内部矛盾的处理,则显得过于“政治上正确化”了,与我们所接受的问题重重的教科书教育太相似;比如,有些情节、场合中的人物,似乎脱离了地面,像动漫游戏中的人物,甚至像机器人,作者过于冷感客观,平面化、简单化,泛泛依次讲述主人公的战功武略,缺乏了情感温度,读者也容易成为了旁观者,悲剧不悲,缺乏了打动人、撼动心灵的力量。如果再吹毛求疵,以经典的要求再挑剔的话,作品对战争残酷性的展示还显得不足,战争是残酷、惨烈的,人的生命在战争中是异常脆弱的。对战争及战争中人物的命运,经典文学作品是反思内省的,这个作品有一定的这种认识,但还不够突出。
总体来讲,作品后半部比前半部要更饱满,第二部要比第一部老辣,尤其到了第二十三章节,作者越来越有耐心了,作品有细节、有深描,有主人公与对手井一男的较量,有了对手,就有了戏,有了冲突。到“听故事的将军”,构成全书格外精彩的部分,人物生动起来了,细节真实起来了,人物性格也立体起来了。经过近三百页的快速推进,打打杀杀,到二十九章“野战医院”,主人公终于倒下了。这也是作者的明智之举,是作者叙事能力成熟的表现。一路狂奔下来,节奏和速度控制不好,就会大大影响作品的可读性和文学性,这个章节很好的起到缓冲作用,舒缓的节奏,情感的着墨,对前面的情感戏是个交待衔接呼应,作用不小,对主人公性格的继续成长有帮助。
总体来讲,这部作品兼有传统文学和网络写作的优点,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作品。李陀曾在《莽原》上写了一篇题为《总得想点办法》的文章,建议中国的严肃作家放下架子,向通俗小说学习一些东西。他在《漫说纯文学》又补充解释说,西方18、19世纪的古典小说写作所积累的很多技巧现在都沉淀在通俗小说里了,这种资源应该重新加以开掘和利用。20世纪现代派创造的另外一套小说修辞学系统,也毕竟只是小说技巧的一个分支。如果这种修辞传统成为今天中国纯文学的普遍倾向,无异是文学的灾难。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作家,脑子里就只有20世纪的几个西方大师,熟悉的就是现代主义所形成的小说修辞学体系。我们是否还应该考虑到另外一些资源?比如重读19世纪西方古典文学大师的作品,重读中国古典作品,另外,也要读当代优秀的通俗小说。有很多西方著名作家像毛姆、格林、迪伦马特……他们在文学商业化强大的压迫之下,也曾尝试为严肃文学的生存探索一条新路,做法是借鉴通俗小说的许多写作技巧和手段,试着写一种又严肃又通俗的小说,而且很成功。
对我们的传统文学家或者说纯文学的坚守者来说,西方这些大师的做法很有启发,应该把纯文学观念放下来,重视借鉴那些在中外通俗小说里积淀了二、三百年的经验。如何充分学习借鉴三个传统——中西古典文学传统、西方现代主义传统、现当代通俗文学传统,实现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有效互动交融,是目前很现实很严肃的的一个当务之急。尤其在当前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严肃文学和大众文学似乎还在各自为政、各说各话的时候。《遍地狼烟》做出了比较好的探索。
作者简介:于爱成,文学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已出版《新文学与旧传统》《四重变奏》《狂欢季节》等学术专著5部,《深圳九章》《广东九章》等合著4部。在《文艺争鸣》《南方文坛》《鲁迅研究月刊》《文艺理论与批评》《电影艺术》等国家核心学术期刊发表论文多篇。《狂欢季节》一书被翻译到韩国出版发行。荣获第六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现为深圳市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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