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本来是在镇子西边的大沙漠里，爹妈放养着一群骆驼和几百只羊。说不上什么原因，大集体的时候我们家的牲口在嘎查一百来户牧民中是最多的，我们家的骆驼也是最好的，直棱棱的驼峰光亮亮的毛色，每次去旗上参加那达慕大会都会得奖，还给部队出过不少军驼。可是自从包产到户，我们家的情况就大不如前了，我爹本来是沙漠里公认放骆驼的好手，苦心下了不少，自家的牲口就是不起群，爹妈生我们兄弟姊妹又多，花钱也没有个节制，没几年家底就吃得差不多了，到后来每年申请补助，基本靠吃国家的救济生活。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的牲口就没剩多少了，勉强初中毕业我就当兵去了边防，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我生性活泼，也因为我的年纪最小，战友们对我都很关爱，我喜欢听战友们讲他们各自家乡的事，从战友们的故事里我认识了沙漠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当我复员后没在家呆几天就揣着淘金的梦想南下寻访战友去闯天下了。
我回来又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没有带来家人渴望的大把钞票，也没有开回让乡邻们羡慕的小轿车，一个人满身风尘地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爹妈都已经去世了，我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眼，爹妈走的时候都过了八十岁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可能是我天生就叛逆吧，回家没见到爹妈我并没有太多的伤心，现在想想很对不起他们，虽然老人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丁点的财产，但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人的感情没有一件能高过对生命的创造和拥有。有时候人的思想在亲历了生命消亡的过程后才会明白一些事。我见过了死亡，我亲爱的金花就是在我的沙漠里走的，我悲痛欲绝。哭金花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爹妈，那时候我确定我的爹妈是爱我的，他们临终前肯定在盼着我回来，他们肯定有话要对我说，可我没有回来，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子的孝心，那天我哭得很伤心。有时候我挺羡慕汉人的，汉人死了土葬，留个坟堆，人们思念的时候可以到坟上去烧个纸说说话，甚至放声大哭，只要后人在坟堆就在，我见过他们上坟，他们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眼泪，尤其是女人，扯天抢地放开声了地哀嚎，看着都让人心酸。我羡慕他们，他们有个寄托哀思的地方。我是蒙古人，我的爹妈我的金花都是蒙古人，他们没有坟墓，他们就在自家草场的沙梁上火化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同他们的尸骨灵魂都叫旋风卷走了，我看不到他们，我能找到他们升天的地方，可我找不到他们的一点痕迹，他们的印象只存在我的脑子里。
我回来的时候哥哥姐姐们早已成家，爹妈畜群的老房子三哥一家子住着，他们似乎早就忘记了我这个兄弟，态度极为冷淡。六年来我只回过一次家，我对八九个哥哥姐姐的相貌都模糊了，甚至弄不清楚兄弟姐妹们的次序，在他们身上我没有感受到什么亲情，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也就不是特别的热情。三哥永红两口子对我住在家里很不满意，却又拿我没有办法，这个房子是我爹妈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我还能到哪里去，除了这两间房子，再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南方那么大，可南方不是我这样的人呆的地方，那地方虽然钱多，那也不是我的，我看到的只有暴力、屈辱和欺骗，所以我回来了，一个人空着手回来了。我回来就赖在他们家里不走，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就当他们养活一个废人。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的性情变了，性格孤僻了，不似在部队那么活泼，也不像复员回家那几天那样整日说不完的话，讲不完部队战友间的趣事，描述不尽外面美好的世界。三哥怀疑我在南方脑子受了什么刺激，从而变得痴呆了。他猜对了，他没叫人骗过卖过害过，所以就不能体会我遍体鳞伤的痛苦。回来后再不想走出沙漠，最多是去屋前的沙梁上坐着发呆。
其实我眼里什么都没有看到，沙漠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睁开眼睛是那个样子，闭上眼睛还是那个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的。但我喜欢爬上沙梁发呆，我实在没有别的方式排遣心底的寂寞。
手足兄弟，也就是每天管两顿饭的事，三哥也没说什么。只是，三嫂巴蒂玛却不太情愿，找着茬儿打口水仗，对我更是冷嘲热讽，挖苦我是个吃闲饭的。她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吃闲饭的，她是我的嫂子，我不想计较，吃人家的嘴软，我总是冷着脸听她唠叨一言不发。但是，我是个有脾气的人，我还是个男人，有脾气的男人总有被惹火的时候。一次巴蒂玛控制不住自己的长舌头在饭桌上指指点点地骂，女人家骂人的话也属实太难听，总把裤裆里的货挂在嘴上，我听得很不耐烦，我的脸上挂不住了，我一言不喘地隔着炕桌牵住她的衣领一把给她豁在地上，差点把他两口子给吓死，他们没想到我干巴巴的身子骨会有这么大的力道，他们也确实没想到我会真的动手，眼睛瞪得比驴卵子还大，张大的嘴巴里能塞个驴蹄子。再不敢明里戳嫌，暗里去叫了其他几个哥哥和姐姐过来商量。哥哥姐姐能有什么办法，谁都不愿意请我这个懒汉爷去家里吃闲饭，商量了一天也没个结果。我一直躺在炕旮旯里睡觉，压根不当回事。听到他们为我的事互相推诿扯皮差点打起来我躺不住了，我坐了起来，说我哪里都不去，就住在这里，这是爹妈的房子，我为啥不能住，爹妈虽然穷，可也都给你们成了家，多少还给你们分了些骆驼羊，我呢？我啥都没有。爹妈是死了，可我的户口还在这里，我也是爹妈的儿子，爹妈的草场也该有我的一份，我啥都没剩下，爹妈的房子给我该行了吧。要走永红走，我是不走。
哥哥姐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法反驳。三哥永红自结婚就住在这里，自然也没地方去，又能到哪里去，那时候在沙漠里盖套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永红巴蒂玛也不是那种特别持家的人，没有多少积蓄。最终商量的结果，我只能住在永红这里，他们两口子不情愿也不行，除非他们搬出去。只是我也不能白吃白住，也得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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