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年是我的初中班主任。我到乡中学读书的时候，他还没有结婚，那时侯应该算大龄青年了吧，家里又很穷，只有一个病怏怏的母亲，已经不敢奢盼爱情，后来经人介绍了一个有点痴呆的女子做老婆，我们叫她王师母。
我是孤儿，从小在舅舅家长大，舅舅舅妈对我很好，但也是很穷，所以读了一个学期，舅舅就供不起了，舅舅舅妈很为难，又不跟我说，只是一五一十点着家里的鸡蛋，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皱着眉头，我也比较懂事，悄悄找了王老师，跟他说准备退学。
王老师到我家来一看，我家真是穷，屋顶的瓦片都漏着天光。我最大，表弟表妹都还没有簸箕高，也只有摇头。走的时候抄近从厨房过，看到我家两块大磨盘，王老师又站住了。结果读书的学费就是从这两块磨盘里碾出来的。
每天舅舅舅妈天不亮就起床，磨豆浆做豆腐，我上学的时候一路挑到王老师家，再由王师母挑到乡政府门口的小市场去卖，学费就由王老师替我交。
开始几天，我的肩膀吃不消重量，五里的路，我右肩换左肩，走几步，左肩换右肩，又走几步，我的豆腐挑到王老师家，几乎已经破烂，还总是赶不上早自习。
王师母不认识秤，王老师在秤杆上一斤的地方用红圆珠笔划了线，王师母就每次只能给人称一斤豆腐，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她要给割下来，少了她添碎豆腐人家不要。这样卖，当然生意不好，所以剩下的豆腐就自己吃，有时候把我也叫他家吃饭。王老师上课的时候很严肃，但是到他家吃饭很客气，每次还给我倒杯茶，他的母亲从来不下床，王老师要盛好饭送到房间里。王师母烧的饭菜很难吃，但是王老师每次都叫我多吃一点多吃一点。
有一次看到王老师打王师母，因为王师母不认识字，嫁给王老师之前也没有使唤过钱，所以钱上的字自然也是不认识。最初王老师是告诉她分辨形状大小，后来新币发行，这个办法不好使了，只好教她认字，可是她老是记不住，王老师教的火起来就叫她："拿手心来！"用一块尺子打她的手心。那时侯，我正走去吃饭，看见王师母怯怯的把手心伸出去挨一下打又缩回来，低低哭着求道："王老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王老师看到我，就放下尺子，当作没事，说："李建设来了？"叫王师母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去，王师母揉着手心说："手痛啊，端不了。"王老师摇摇头，自己去弄了。
夏天的时候，太阳很早就出来了，我挑着豆腐去上学，汗水直流，有一天，路过一口池塘，看到同班的叶锋、吴庆军在池塘里游泳，我也忍不住扒了衣服跳下去，豆腐挑子就歇到路边的桃树下不管了，夏天在水里总是快活的，我们比赛谁能游几个来回，忘了上学时间，等到看桃树林的老头到塘里来拎水，大声斥责："几个小鬼不去上学了？"才急忙上岸，却发现找不到衣服，一个个用手护着下身，在塘边转来转去。
这时候王老师从看桃老头的小屋里出来，对着我们大叫："立正！"我们一个个吓得差点没有两臂生出翅膀飞起来。
那时已近中午，豆腐是肯定卖不掉了，我又在王老师家吃饭，第一次没有给我倒茶，还狠狠地训了我一顿。
因为王老师的关系，我在学校里还是比较得宠的，同学也很愿意向我靠近，我虽然很穷，却是学生里面一呼百应的人物。
后来我听同学说，豆腐要卖三毛五一斤，有个毛老头靠卖豆腐造了房子，我一算，每天不下二十斤豆腐，一天就是7块钱，一月足有24天上课，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一个月168元。哇！我吃了一惊！王老师也太死要了，我的学费怎么也要不了这么多啊！亏他还每个月都借家访的理由到我家来，舅舅舅妈待他象接菩萨一样恭敬。
我开始对王老师反感起来，他上课的时候喜欢用手重重地拍一拍答对题的学生的肩膀，以前我很欣赏他的这个动作，觉得很有气派，有幸被拍到也很光荣。现在我讨厌他的这个动作，每当他拍我的时候，我总要耸一耸肩膀，脸上显出一点轻蔑来。
有时候我就故意找点理由，说我有点感冒，叫舅舅舅妈明天不要做豆腐了，我挑不动之类。王老师也从来不问，好象没有豆腐也没有关系。有时叫我去吃饭，我也不去，在教室里吃自己带来的咸菜。
这样过了好久吧，我越来越看不起王老师，觉得自己天天累死挑豆腐上学，他没本事挣钱，竟然到我头上赚这样的黑心钱。
有一天王老师又来到我家，我似笑非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就走了出去，等我回家时，王老师已经走了，我肚子有点饿，走到房里想去拿点冻米糕来吃。走进去，舅舅舅妈正在笑眯眯地点钱，都是零零碎碎的块角毛票，舅妈说："明年青青读书的学费都有了。"
我也高兴地问："那里来的呢？"我知道几年来家家户户的橘子一直卖不出去，农药钱都是亏的，怎么突然有钱了？
舅妈说："刚才王老师拿来的，他每斤豆腐提一毛，每个月我们卖豆腐可以有120元，除了豆子的本钱70元，净赚50元，这样，青青的学费就有了，多亏了王老师呢。
好象一个雷霆当头震来，睡梦里的我被猝然惊醒！
我的一个学期学杂费用起码180元。也就是说老师每月收入卖豆腐的钱只有48元，这里面还包括我路上挑碎的，卖不掉的，王师母糊涂算错亏掉的，还要请我吃饭！
我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我发疯一样跑到王老师家，我想给他下跪，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心里污蔑他，我要跟他忏悔。
我跑进王老师的家门的时候，王老师正在给王师母的脚搽药酒，王师母的脚是昨天卖豆腐的路上崴的。
看到我，王老师怔了一下，笑着说："李建设，你是来拿试卷的吧？我刚回了一下教室，发现你的试卷忘了带回家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呜呜大哭了一顿。
就这样，我靠王师母卖豆腐读完了中学。
作者:陈皮朵娃
陈皮朵娃的公众号：码字客
（图片取自网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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