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杯2022全国第三届清明节笔会】大展：吴宏萍
清明节怀想
吴宏萍
又到清明节了。这是我们家乡祭奠先人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我都会想起我的老婆婆——我公公的母亲、我丈夫的祖母、我儿女的曾祖母，每到这一天，我都会带着我的孩子们去给她扫墓。 老婆婆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小脚老太太。她在世的时候，常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死后，到清明这天，你要给我烧纸钱，一定要烧金元宝、金锭子。” 我记住了她的话，每年的这天，我都要给她烧我亲手用金铂纸叠的金元宝，金锭子。 我结婚的时候，老婆婆已经七十岁，她对我说：“等你有孩子的时候，我帮你带孩子。”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因为老婆婆有六个子女，哪一家不需要老人看孩子啊，我们都是孙子辈了，有什么资格让老太太帮我们带孩子？ 可老婆婆说到做到，我生孩子前她就到我家了。我婆婆是个瞎子，我一直在发愁没人帮我带孩子。老婆婆这样的言而有信，令我非常感动，她有那么多儿女，单单帮我带孩子，这真的不容易。 老婆婆来到我家，她对我说：“我帮你带孩子，有两个要求，你将来一定要帮我做好寿衣，我要五领三腰（五件带领子的上衣，三条裤子）全套的。另外在我死了以后，每年清明都要给我烧金元宝，金锭子。”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她很高兴。 老婆婆才开始来我家，有很多的不习惯。在她老家，都是烧草锅，我们家是烧蜂窝煤的，开始她一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学。有时候点不着炉子，老婆婆会非常地着急，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碳灰。我们下班回家，看到她那滑稽的模样都会哈哈大笑，老婆婆也跟着笑。 老婆婆把我女儿带到三岁大，她跟我商量，能不能再给她生一个重孙。她也知道，根据我们家的情况，按照当时的政策我们可以生二胎的。老婆婆答应，只要我再生孩子，她会一直帮我把孩子带大。 我很理解老人的想法，她一直认为我公公婆婆一辈子就生我老公一个，这一房人口太单薄，现在政策允许生，再生一个家里也热闹点。 我和老公商量后，决定向计划生育部门申请生二胎。老婆婆知道了，笑得合不拢嘴。 二胎指标下来，我们准备生二胎了。老婆婆对我那叫一个体贴啊！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让我积极备孕。她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什么事情都抢着做，有时候我觉得很不过意。 老婆婆在家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的，她看问题有她的准则。有一天，一个同事去我们家找我有事情，我向她介绍老婆婆。同事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了一句：“老婆婆？你有两代婆婆压着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得解放啊？”同事也许说的是玩笑话，老婆婆不承认了，一脸不高兴，当即就请那同事出去，还对那同事说：“我不喜欢你，你怎么这样不会说话，请你出去，以后不要来我家了，你家没有老人吗？你也不配做人媳妇，将来你也不配做人婆婆。”弄得我一脸尴尬，那同事非常难为情地离开了我家。 老婆婆为人节俭，那时候我们都住在学校家属区里。学生都到公用水池洗漱，很多学生把吃剩的饭菜随手倒在水池里，老婆婆一到学生饭后洗碗的时候，就去教育学生珍惜粮食，很多时候她到水池上把学生倒的饭菜捡回来，放在地上晒干，还用口袋装起来。一次她回老家，带回来几只鸡养起来。 学校家属区是不准养鸡的。我们再三跟她说都无济于事，她我行我素，什么人说的话都不听，让我很为难。有领导多次亲自到我们家跟我老婆婆说学校不能养鸡的事情。我老婆婆倒教育起领导来了：“你们年轻人，不会过日子，你看那水池里，天天有白花花的大米饭，我看着心疼，这样下去，你们都要遭雷打的，我把这些剩饭剩菜捡回来养鸡，就是给你们赎罪，你得感谢我才对。”说得领导无言以对，只好对我老婆婆说：“那你老人家注意环境卫生。”老婆婆高兴地对领导说：“这个你们放心，我一定注意，我一定注意！”老婆婆在我家，最多的时候养了十几只鸡。 眼看我又要生孩子了，一天她跟我一起在操场上散步。几个同事跟我们拉家常，有人对我老婆婆说：“你老人家马上就要带两个孩子了，这下要辛苦了。”我老婆婆眼睛瞄着我的肚子说：“哼，这要看她的肚子是不是争气？要是生个重孙，我一直帮她带到孩子上学，要是再生一个重孙女，哼哼！我就回家不带了。” 老婆婆的话说的好像很认真。老太太说这样的话是我没想到的。听了她的话，我有点愣住了：要是我真的生了女孩，她不给我带怎么办？但我想了想并没有生多大的气，我好像非常理解她：这个70多岁的农村小脚老太太，希望自己能有个重孙也无可厚非。 正如老太太所愿，我为她生了个重孙，她高兴啊！从那以后，我感觉我在她心里的地位高大起来了，在他们全家人心里的地位高大起来了。老太太认为我是功臣，为他们家留下了根。 我儿子出生那天，老太太知道我生的是个男孩，立即对着老天双手合掌：“感谢老天爷，我们家的锅烟囱子竖起来了。”在她眼里，只有男孩子长大了，才能撑得起一个家，这个家的“烟囱”才是真的。看她那虔诚的模样，我们忍不住要笑。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家买了彩电，老婆婆天天跟两个孩子一起看电视，孩子们说要看动画片，老婆婆老是学不上，总把“动画片”说成“动物片”，两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跟她解释说是“动画片”不是“动物片”。她可不承认，再三辩论说：“明明上面都是动物，为什么非说是动画片。” 老婆婆喜欢看戏剧，孩子们喜欢看动画片，她经常跟孩子们商量：“给老太太看看'甩大袖子’（戏剧里的人物袖子都很长，老婆婆称戏剧为'甩大袖子’）好不好？”有时候孩子们不让她，她就假装生气。这老小三人经常为看电视争吵，每次我都会去“调解”，最后都是老太太让着孩子们。 有一天晚上我对我女儿说：“老太太在看电视，你让她看看明天有没有雨。”不一会，女儿跑来告诉我说：“老太太说，我们这里有小雨，局部那里有大到暴雨。”我咋一听有点奇怪，再想想笑的岔气了：老婆婆把“局部”当作地名了。当我把“局部”的意思讲给老婆婆和孩子们听了以后，我女儿对她说：“老太太，你明天跟我一起上大班吧，你没有文化可不行。”老太太咧开了没牙的嘴笑了：“我跟你去上大班行啊，人家会收我吗？”是啊，哪个幼儿园收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做大班学生？ 那一年我家装电话，听说电话线差一节，老婆婆不声不响地拿了根草绳递给装电话的师傅，弄得人家莫名其妙。老婆婆还说：“不是你说电话线不够长的吗，把它接上去就够长了。” 电话装好以后，老婆婆觉得很新奇。一天我们都不在家，电话铃响了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下班回来老婆婆就对我说“电话响了，我对着它喊你们不在家，你们不在家，等你们回来再说，它还是不停地响，我一直看着它响，后来不理它了，它倒不响了。”我听了以后，觉得这个老婆婆太有意思了。 我儿子三岁的时候，那天我们都上班了，儿子不小心头磕在台阶上，鲜血直流，老婆婆随手从灶膛里抓起一把草灰捂在儿子的伤口上，以至于儿子的额头感染，到现在还有一大块疤。我跟她讲这方法不行，可她说：“有疤就有疤，总比流血好，'人头上的血山头上的水’，止不住可不行。”所以你跟她讲这些道理无论如何是讲不清楚的，她有她对生活的理解。 有一次我们准备一起去乡下住几天，那天正好停电了，我问老太太有没有把电灯开关关掉。老太太回答我：“关了，我不放心还关了两下。”关了两下？亲爱的老太太，关两下这就是关掉了吗？这明明是又开了啊！可老太太不承认，一定认为关两下更保险。 老婆婆在我家住了整整十年，我们相处非常的融洽。这十年，发生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现在我们也经常会笑谈以前的事情。 我老公是她长孙，我公公婆婆一辈子就生了我老公一个孩子，老婆婆把他捧着手心里。 老婆婆对孙子的那种“护犊”情结是无与伦比的。我若叫我老公做点家务，那我老婆婆绝对是不允许的，要不她自己揽过去做，要不就指拨我去做。事后还一定不忘教育我：“一个女人，不要让男人做家务，'男人无能，洗碗抹盆’，你想你男人是个无能的人吗？”我自认我还有点文化，可是老太太的话，常常让我无言以对。 我要是和我老公有点小口角，那她肯定说我不好。她会找出若干的词汇来教育我怎么把男人当成家里的老大。在她看来，男人就是家里的天，每个家庭都应该以男人为中心，女人的职责就是委身于男人，服从于男人。开始我会跟她讲道理，时间长了。我也沉默了，你跟一个思想根深蒂固的人讲这个道理，太费劲了。 吃饭也是一样，每顿饭，只要我老公没上桌，那谁也不想吃饭。一直等我老公坐定了，大家才可以吃饭。而且桌上略微好一点的菜一定是放在我老公面前的。 开始我很不习惯老婆婆的“偏心”，我觉得就是喜欢孙子，也总有个度吧？我想改变老太太的“偏心”，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她总是这样，在她的心里，孙子总是对的，孙子就是她的一切，只要看到孙子，她的眼睛就笑成了一朵花。我老公在她老人家的“偏心”下也是自得其乐，我也只能“呵呵”了。 我儿子五岁开始上幼儿园，那幼儿园就在我们家隔壁。我儿子上学了，老太太每天都要亲自送他，一直要送到教室才行。幼儿园要求送到大门口，老婆婆坚决不答应，无论如何也要强行把我儿子送到教室。开始幼儿园不许，经不住老婆婆多次蛮横地进入，慢慢地也就让她进去了。她送完我儿子回家后，整天就趴在幼儿园的墙围外面看着，只要孩子一下课，她就隔着围墙送东西给我儿子吃。如果有小朋友和我儿子发生冲突，那放学的时候，老太太一定会去“威胁”那个孩子，有时候还会打人家孩子。为这个事情，我多次跟老婆婆沟通，但她一直坚持自己的做法。我只好一次一次地跟孩子家长赔礼道歉。 久而久之，我也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想想我也理解，我婆婆眼睛不好，我老公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加之我公公婆婆就给她生了这么一个孙子，我给她生了个重孙，护孙心切，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老婆婆没有失言，她一直帮我带了十年的孩子。那年我儿子上一年级了，学校离家很远，她要送我儿子上学，我们不让她送，一个八十多岁的人送重孙上学，路上车子太多了，我们也不放心啊。 老婆婆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她感觉我们有点用不着她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跟我商量，她要回乡下去了。 我们再三挽留她，她坚决要求回去。考虑到她年纪大了，我们进城住在楼上，她多有不便，我们同意了她的要求。 她临回家还对我说：“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等我死后，清明那天，你一定给我烧金元宝，金锭子。” 我笑着说：“您都说了十年了，我不会忘记的，您还要过几十年呢，还早呢。” 其实她在我家住的这十年里，每年清明我们都在烧金元宝、金锭子给我老公公（老婆婆的丈夫）。每次她都会说：“老头子，给你的金元宝、金锭子不要都用了，等我去了一起用。”我总笑着对她说：“用了就用了，你去了，我会再烧给你的。”她听了总是笑呵呵的。 她要回家了，我为她做了寿衣，满足了她的要求，她非常的满意。 她去世的前几年，身体不是很好，我经常回去看她，她总是跟我谈起我们在一起生活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相处得非常好，我感谢我的老婆婆，从心底里感谢她，是她帮助我带大了两个孩子，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很多年来，我经常会想起我的老婆婆，这个朴实的农村老太太身上的善良、质朴、刚毅的品德时常感动着我。她很多的言行对我的影响特别的大，对我儿女的影响也特别的大。 她跟我的感情很深，有什么话都喜欢跟我说，我每次回去看她，都给她带她喜欢吃的东西，用的东西。在她最后生命的时刻还是没忘了对我说：“你公公他小气，每次给祖宗烧纸钱都烧黄草纸，那个不值钱，你一定要给我烧金元宝，金锭子。” 老婆婆离开我们十年了，今年是她去世十周年，也是她一百岁，我们都回去祭奠她，给她烧我们亲手折叠的金元宝、金锭子。 我的女儿、儿子长大以后，我也会经常给他们讲老太太的故事，每年清明，孩子们都会去老太太的坟上，去为老人家扫墓，给她献花，给她烧金元宝、金锭子。 吴宏萍，女，江苏射阳人，大学本科学历，毕业于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学高级教师。任教高中语文三十多年。爱好文学创作，多年来，利用业余时间，先后创作了数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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