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谎就是为了打脸
《红楼梦》第53、54回写了贾家从腊月忙年到正月闹元宵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写得非常详尽，让我们这些现代人可以领略到200多年前一个鼎盛大族过年的风貌。上一篇文章我们讨论了一下贾家除夕祭祖的问题，今天我们就来看一看贾府过元宵节发生的一件事。
贾家有宁荣两府，因宁国府老爷子奉道守戒，不爱热闹，且两家的大长辈是贾母，于是元宵节就由贾母带领宁荣二府的子侄、孙男、孙媳等在荣国府大花厅过了。
贾家花厅
贾母花厅之中，上两席是李纨之嫂和薛姨妈，贾母榻旁一席坐薛宝琴、史湘云、林黛玉、贾宝玉，再下边就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之位，她们之后，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许氏西面坐的是薛宝钗、李纹、李绮、邢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贾珍则带着男人们在外面廊上吃席。
贾母还定了一班小戏以供元宵助兴消遣，虽然是晚上，但是有錾珐琅活信荷叶灯，反射灯光在戏台之上，看戏分外真切。看到兴起，贾母命赏，家人们纷纷往戏台上撒钱，“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就在这样的和谐氛围中，且又有几家子亲戚在身边，贾母忽然借题发挥，说了一大通“不合时宜”的话，表面上是对于两位说书女先生所要说的“凤求鸾”大加挞伐，但是听的人都会隐隐约约感觉到贾母似乎是话里有话，在指桑骂槐，说什么“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西厢记
怎么听，怎么都是意有所指。接下来，贾母的语气又一缓和，并不很批判书中的佳人，而是将矛头对准了写书的人：
“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
还要将自己家同这些书拆白开关系：
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贾母声称自己家不听言情书，不看言情戏。呵呵，这不是现打脸，今天晚上贾母听书之前，听的是《西楼楼会》和《八义》中的《观灯》八出，《八义》还到罢了，是讲的赵氏孤儿的事，是宣扬忠义必胜的道理。这个《西楼楼会》不就是讲才子佳人的故事么？南畿歌女穆素徽倾慕解元于叔夜的才情，在西楼与之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最终，于叔夜携素徽衣锦荣归，并请同科探花李节为媒，求得父允，得以正式成婚。贾母她自己可爱看这种年轻人搞对象的戏了，这就是她自己定的，上面我们提到的撒钱，就是看这个戏看得高兴才叫人撒的。拆白完《凤求鸾》，她自己还让葵官唱《西厢记》里面的《惠明下书》，还显摆自己跟史湘云一般大的时候，就听《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西厢记》就是她批判的才子佳人流氓戏，《玉簪记》更是不经，是道姑和才子私奔的戏，她听得可来劲了，就不准人家听，妥妥地“双标老太婆”。
玉簪记
此时她滔滔不绝地批判《凤求鸾》，一心想着敲打那个“一见了清俊的男人……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的那个“书香门第”的小姐，竟把自己刚刚还看过言情戏这个茬忘了，可见贾母是动了真气的。她一动气就乱骂人的情况也不是这样一次，贾赦和邢夫人要让鸳鸯做小老婆的时候也是如此，随便抓了王夫人来就骂，要不是探春站出来说话，王夫人这个委屈就吃定了。
那么令贾母生气的事就是发生在元宵节夜宴之上，她才会有这样的情绪，不可能有几天之前发生的事，她专等过节的时候才发作的道理。我们说了，从第53回开始，就写贾家腊月里开始忙年，出席祭祖，初一拜年，接下来就是看戏吃酒，再忙活元宵，没有别的事儿啊。那么贾母到底因为什么事情触动，才会说这样一番话的呢？
薛宝钗
之前看过一些评论《红楼梦》的文章，里面的观点认为此处贾母是对薛姨妈和薛宝钗说的，认为是贾母不同意薛宝钗和宝玉的婚事，因此借机发作，那我们就先来分析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们在文章第二段中，特地罗列出了当天的座次，虽然对于开头来说有些啰嗦，但是不得不提，因为这个座次是很重要的。
虽然薛家在贾家住了很久，但是薛家并没有一直住在贾家。第48回上，薛蟠挨打之后，就是回的薛家在都中的房子。薛蟠被打之后，很没有面子，一直龟缩在自己的书房之中不肯见人。一直到十月份，薛蟠决定跟老家人张德辉出门做生意。薛姨妈在书房请张德辉吃酒，也不在贾家，张德辉决定十月十四吉日出发，要薛蟠做好准备。
到了十月十三日，薛蟠就先去辞了舅舅王子腾，“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要是薛蟠住在贾家，他十四日才走，你十三日去告的什么辞？肯定是十四日早上走的时候，大家一起来送他上路咯。可是等到十四日早上，薛蟠要走的时候，只有薛姨妈和宝钗来送薛蟠出仪门，这种情景肯定不是在贾家啊，就是在薛家。
姨太太薛姨妈
薛家并没有一直赖在贾家不走，贾母有什么立场对薛姨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贾母也不会这样小气。这次元宵节，贾母不但请了薛姨妈，还请了李纨的嫂子以及族中男女，贾母最重礼节和热闹，不可能对薛姨妈有什么不满的。元宵宴席上，薛姨妈和李纨的嫂子是在上宾的坐席上的。贾母听戏撒钱时，管家媳妇们喊的是：“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虽然钱是贾家出的，但是薛姨妈和李嫂是贵客，就要这样喊才叫给客人面子，这是侯门公府的待客之道啊，贾母再有什么牢骚也不可能捡今天这种场合说，传出去，她怎么还有脸在都中贵妇圈混呢？
而且整个今天的宴席，直到说书先生来，薛姨妈也没有说什么余外的话啊，贾母凭什么说酸话给人家听？你请人家来就是为了批人家的？那以后谁还敢来你家做客呢？
所以这个话是对薛姨妈说的的这种观点是不符合人情事理的，站不住脚。
既然不是对薛姨妈的，那么对宝钗说的这个话也同样说不通了。
薛姨妈住过潇湘馆
贾母左边坐的是薛姨妈和李婶子，右边的一席坐的是宝琴、湘云、黛玉、宝玉，这两边近，说个话什么的能听见，宝钗等人坐在李婶子的下手，和贾母之间隔着她妈妈和李婶子两个人呢，且从头到尾薛宝钗都没有说过话，而且《红楼梦》中薛宝钗又一两个月都没有说话了，最后一次说话还是在芦雪联诗时说的，贾母疯了突然批评起薛宝钗来？
贾母的借题发挥显然也不可能针对薛宝钗。
有些人因为太喜欢林黛玉了，就成为坚定的黛党，将整部《红楼梦》都解释成拥黛贬钗的立场，把所有人的批评言论都解释成针对薛宝钗。《红楼梦》远没有这样浅薄，它作为名著，立场是相当客观的，钗黛双峰对峙，双水并流，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并没有偏袒谁的意思。
宝哥哥喝了这杯残酒
若是此处贾母是意有所指的，那么指的人一定是在当场，否则这种场合何苦嘴碎找人烦，贾母聪明得很，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贾母为何一定要说呢？往前推一两个月没有人惹贾母，惹了贾母也不必要在这个时候说。一定有人当场做了不合适的事，让贾母觉得下不来台，她才非要说说的。那么两位女先生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们从头捋一下就很容易知道了。
元宵节听戏撒钱的时候，贾母还大悦了，此时是没有事的。接下来是贾珍带贾琏轮圈敬酒，也没有事。等到贾母看见宝玉离席小解时，不高兴来了，原来她是看到袭人没有跟来，认为她是拿大了。经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解释，贾母转怒为喜，还赐给袭人和鸳鸯上等果品，菜蔬，容她们不到跟前伺候。这也没有才子佳人的事。
宝玉小解回来，就要轮圈敬酒了。因为大哥哥贾珍和二哥哥贾琏已经敬完了，轮着他和贾环了。贾母见宝玉如此懂事还很高兴，自己领了一杯，一口干了，邢王两个媳妇赶快紧跟婆婆脚步，也干了，薛李两位上宾也跟着干了。贾母兴致来了，对宝玉说：“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
太不合适了！
宝玉给姐妹们斟酒，肯定要按着座次来，先薛宝琴、再史湘云、再林黛玉、再到西面去敬宝钗等人。其他人都无话干杯。就是到了林黛玉处，出了个小插曲：
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
第45回里，黛玉都十五了，现在又过了一年，黛玉如今都十六了，不是以前耳鬓厮磨的小屁孩了。上头有老太太、有姨太太、有亲家太太坐着，下面有邢夫人、王夫人坐着，你身体不好，不能干杯，自己略略沾唇意思就好了，你拿着酒杯放在姑舅兄弟嘴边喂酒是几个意思？古代对近亲结婚是没有太严格的规定，但是两姨亲可以通婚，姑舅亲是不能结亲的，那叫“血脉倒流”，你们两个不觉得什么，一个喂的高兴，一个喝的恣意，黛玉喂完了还笑着说：“多谢。”你们贾家的教养去哪里了？
第31回，史湘云定亲之后，叫宝玉名字，贾母都十分不高兴，直接提出来：“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了。”那时候，还没有外人儿，今天黛玉当着薛李两位外客的面，就在贾母身边做这种事，你叫贾母这张老脸往哪放？
王熙凤一笑就有事
王熙凤立刻发现不对头了，但是她一不能骂黛玉不要脸，二不能提醒宝玉你做的不合适了。只能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这个话有意思了，此段开头的时候，就写到：“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贾家的人最讲究，怎么会在正月里喝冷酒呢？王熙凤平日里就负责这个，是最知道的，宝玉肯定喝的不是冷酒，大正月里写的什么字，拉的什么弓？她这句话重点是要提醒宝玉，不该喝黛玉递过来的酒！还敢直接就着黛玉的手喝！忒不像话！
宝玉忙说没有喝冷酒，王熙凤此时才笑了一笑：“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王熙凤知道宝玉拿的不是冷酒的，那么白嘱咐宝玉什么，大家自然心知肚明了。
贾母就在旁边，她能看不见？不过王熙凤已经说了宝玉了，她不好意思再提，她也没有法子提。当着薛李二人，自己这边的女孩子如此轻佻，又不好这样过去了，若是传出去了，还当贾家的女孩都如此了，弄不好还会带累迎春她们的名声。
不要脸！
宝玉一圈酒斟完了，回来坐时，贾母就命停了戏：“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地吃了再唱。”紧接着就有婆子带女先生来说书，贾母先问李薛二位想听什么，贾母面前，她二位哪里敢点书，于是贾母来问女先生有什么书，就这样引出《凤求鸾》，贾母正好借着这题发挥。她发挥话题的要素是什么呢？
1、她批判“佳人才子”之想。我们都说是才子佳人，才子在佳人之前，贾母颠倒了次序，将矛头对准佳人，才子自然是她的宝贝孙子宝玉，是没有错的，有错也是狐狸精勾引她孙子。
2、这个佳人是书香门第，父亲是高官，生了一个小姐爱如珍宝。宝钗虽然知书达理，可她是什么出身？是商贾之家啊，父亲不是做官的，是给皇上家做买卖的。只有黛玉才是书香门第，他爹还是探花出身呢，后来升为巡盐御史，她爹就她一个孩子，肯定是爱如珍宝的。
都大了，这样不老合适的
3、这个佳人对自己亦亲亦友的清俊男人下手了，不光是想，而且还付诸行动了，破坏了礼法。要知道，整个元宵节，别人都没有出格的行动，唯一做了破坏礼法事情的人就是林黛玉，而宝玉于她又是亲又是友，拿杯喂酒的事实在是礼法难容，她是尤三姐还是潘金莲啊？
贾母说到这里都出离愤怒了。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三春是正经大小姐
4、贾母要保住其他女孩的名誉。她这样说：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纵然林家的丫头如此轻佻，我们贾家的丫头可不一样，身边有奶嬷嬷有丫鬟，随时跟着，根本就没有作案的时间，是清白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够重的了，再说就要逼死人了，贾母又把枪口对准了编书的人，但是最后还是对李婶子和薛姨妈强调：我们家家风正着呢，“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薛李二人自然明白贾母的意思，随声附和贾母“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这句话是表示对贾母话语的认可，也是在暗地里保证今后绝对不会把今天看到的事出去乱传，破坏贾家的名誉。
黛玉
批评黛玉，维护家风，得到薛李二人的保证三件事情就在贾母玩笑般“掰谎”中不知不觉完成了，王熙凤赶快上来打哈哈，怕气氛过于尴尬。
因已经三更天了，贾母有些凉，将众人挪到暖阁地炕上，带着众人继续听《牡丹亭》、《西厢记》这样的才子佳人言情流氓戏。
当然贾母对于黛玉的严厉就像对史湘云一样，对事不对人，对于女孩越矩的行为，贾母说起来毫不客气，但是对于史湘云并没有特意的冷淡，第31回上贾母说过史湘云之后，这次元宵节，史湘云还坐在贾母身边，比黛玉还近。
贾母还是搂着黛玉的
批完了黛玉，贾母也没有特意疏离黛玉，挪进暖阁之后，还让黛玉坐在身边。在放烟火的时候，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不过奇怪的是，薛姨妈并没有搂自己的女儿，而是搂着跟她没有多少关系的史湘云。
黛玉和紫鹃
林黛玉那个性情，“心比比干多一窍”，倘若贾母发作的人是她，她能毫无知觉并且毫无反应么？肯定不可能的。漫说贾母针对性的发言，就是别人无心之语，但凡涉及她一点，她都要寻思半天，甩脸子耍脾气，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半天。
贾母说的：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不但是重，还等于直接断掉了林黛玉嫁给宝玉之想，若接下来黛玉毫无反应，那么上面所说的贾母说的是黛玉这个结论就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就来看看有没有后续。
探春理家
元宵节一过，贾家就发生了变化，刚忙完年，凤姐就小产了，在家不能理事。于是王夫人就让李纨暂时代管理家之事，探春协理，又恐二人不能周全，又求了宝钗从中襄助。若是贾母厌弃宝钗，怎么会叫她管家呢？
而黛玉如何了呢？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她病了，病卧潇湘馆，鬼知道她为何病了。只因元宵节过后的第55、56两回先写的探春理家，大家就忽视了元宵节过后黛玉一直病着这个茬了。但是当大家去除这两回后，第54回和第57回事可以接起来的，黛玉元宵节喂酒宝玉，被贾母怼后，黛玉就病了，接下来的的情节就是“紫鹃情辞试忙玉”，紫鹃为何要试情宝玉？还不是为她得了相思病的姑娘试的？宝玉就是张生，黛玉就是崔莺莺，贾母就是崔母，贾母不同意，林黛玉也有意试试宝玉的心是不是有自己！
卧病在床
酒席上，黛玉对宝玉做了轻佻的事，而宝玉和紫鹃说话的时候，见紫鹃穿得单薄就上手摸了一摸，紫鹃马上制止他：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紫鹃提醒了宝玉现在大家都大了，太亲昵了，就会有”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小话，你不尊重不要带累别人。而且是我们姑娘这样教育我们的，我们姑娘可不是轻佻的人。黛玉果然对贾母的话上心了！她回来潇湘馆就给紫鹃说了，潇湘馆上下立刻加强行为规范，不能再落人口实。
紫鹃试宝玉
紫鹃去了之后，又听雪雁说起宝玉在桃花树下发呆，因自元宵节回来之后，黛玉就忧愁致病，紫鹃就起了探试宝玉之心，倘若宝玉有娶黛玉之心，回去告诉黛玉，黛玉一高兴，许病就好了。试宝玉的心思看着是紫鹃起意，但根子还是在黛玉身上。
紫鹃一对宝玉说黛玉要家去，竟引出了宝玉的痴病来，两只眼珠直直起来，嘴边流出涎液来，掐人中也没有反应，奶娘李嬷嬷慌了神，当下就哭喊起来：这可不中用了！一时间惊的贾母、王夫人齐齐赶来怡红院，袭人也跑到潇湘馆拉了紫鹃前来问罪。好在宝玉见了紫鹃有了意识，只是一场虚惊。
事后，紫鹃回潇湘馆和黛玉卧谈时，她便得意地跟黛玉说：“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紫鹃为何此时如此说？定是之前黛玉跟她说过担心宝玉心中没有自己的话，紫鹃验证之后才会这样对黛玉说的。
黛玉的心机也不浅
可是黛玉心中有别的事，她没有办法让紫鹃理解，故而没有接紫鹃的茬。
紫鹃见黛玉不接话，又说了起来：
“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这不就是再说婚姻之事么？就是贾母所说的：“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紫鹃一个奴才平白说这个做什么？关她什么事？这种话题黛玉是跟她说过的，她才觉得可以提。可是元宵节酒宴上，黛玉被贾母抢白了一顿，心里有羞愤的，一提这个事，黛玉不再沉默，直接“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这是啥话啊，如此粗鲁。紫鹃是知道黛玉心思的人，之前她不说话，还当她不高兴，以前说的都挺好，此时黛玉接茬了，她知道话题没有错，别看黛玉如此，她也想这个了。于是继续说：
“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早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紫鹃考虑的不是不对，可是或是元宵节那天她不在黛玉身边，不知道贾母并不支持黛玉嫁给宝玉；或者在现场，却没有听出来贾母掰谎的话中有话，涉及黛玉的脸面黛玉也不能给她解释。紫鹃一心为自己未来考虑，但是她却不知道黛玉在贾家的唯一指望——贾母也根本不关心黛玉的婚事，紫鹃觉得前途还是有希望的，而在黛玉看来，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无尽的绝望
所以，紫鹃睡去之后，“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
所以说，无论是从人情事理，还是前后文的关系来看，贾母掰谎时所提到的那个佳人不是指别人，而是指的林黛玉。贾母并非是针对林黛玉本人，而是对林黛玉在酒席上对宝玉喂酒这一失礼行为的指责。贾母对于林黛玉并没有完全厌弃，但是按照当时婚配的原则，姑舅亲通婚是犯了“血脉倒流”的忌讳的。贾母作为封建礼教的坚决捍卫者，她绝对不可能同意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在她的打算中，要替宝玉和黛玉各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扩大贾家的裙带关系，巩固贾家的富贵。至于宝黛的情感问题，比起贾家的富贵来，是不值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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