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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宝荣和程蝶衣的梦与乌托邦——什么是美?美就是淋漓尽致。

何宝荣和程蝶衣的梦与乌托邦

什么是美?美就是淋漓尽致。

我 17 岁的时候一度想学电影,甚至还正儿八经地跟了个老师上专业课。当然,那只是稍纵即逝的异想天开,后来我还是决定温顺地随大流,不凑什么艺考的热闹,所以课没上两节也就断了。

但老师有一句话在我心里一直记到今天。

老师说,什么是美?美就是淋漓尽致。

淋漓尽致,以我现在的阅历来翻译,叫做“满”。最直白的画面,就好像往杯子里倒茶,很多人都晓得茶水离着杯沿还有一小段位置就可以停了,但有些人偏不,就是要斟到满到溢出来了,才肯罢休。

要淋漓尽致,就非得不留余地,就非得不知悔改,就非得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样的人,往往性子就很烈,很执拗,很拧巴,来不得半点儿虚的,像刀锋一样势不可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何宝荣和程蝶衣,都是难能可贵的大美。

第一次听到何宝荣的名字,是从黎耀辉的嘴里。黎耀辉用一种无可奈何到甚至有些淡定的语气说——?

——“不如我们由头来过”这句话是何宝荣的口头禅,我要承认这句话对我好有杀伤力。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中间也都有分开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次次听见他这样讲,我又会和他再走到一起。

一听到这两句话,我就知道大事不妙:能说出“由头来过”这样纵情任性的对白,还能让黎耀辉这么心甘情愿地犯贱,这个何宝荣肯定是一个风流成种的天生尤物,更是一个恃宠而骄的恶劣传说。

1997年电影《春光乍泄》。王家卫导演。张国荣饰何宝荣,梁朝伟饰黎耀辉。

何宝荣和黎耀辉是一对同性恋人。1995 年,何宝荣一句轻巧的“由头来过”就让两个人离开了香港,飞到了远在南半球的阿根廷。异国生活磕磕碰碰,相处起来难免有不愉快。遇上房间里充斥了沉默与尴尬的时候,何宝荣只消说一句“由头来过”,黎耀辉就可以着了魔一般不计前嫌地和他滚到床上翻云覆雨。后来两个人去找一个叫伊瓜苏的瀑布,打算看完就回香港,谁知道去瀑布的时候迷了路。两个人心情都不好,开始吵架。何宝荣说,在一起好闷,不如分开一下,如果有机会撞到,就由头来过吧。然后就自顾自地离开了两个人的那辆车,离开了黎耀辉的生活。

谁知世事就是有那么巧,还真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酒吧见到了。何宝荣是这种社交场所的花蝴蝶,身旁簇拥着外国男人,勾肩搭背,调笑打闹。黎耀辉想必是被伤了自尊,觉得惹不起躲得起。但何宝荣不这么想,卯足了劲地要和黎耀辉再续前缘,故意在黎耀辉面前晃来晃去,又打电话到他上班的地方、到他住的地方,开始了无止境的骚扰。

《春光乍泄》剧照

黎耀辉受不了,终于自觉地找上门来质问他要干什么,就像是放弃抵抗的猎物步入了圈套。于是何宝荣假装没事人一般地送吻,又抛出了猝不及防的情话:“我只想你陪一下我。我好想你陪一下我。”他声音有一点抖,虽然克制住了,但能听得出是动了感情的,和他平时的飞扬跋扈不一样。黎耀辉不想上当又或是不敢上当,离开了何宝荣的住处。镜头并没有跟着黎耀辉离开,而是定定地看着何宝荣。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抱过被子,蜷成一团。没有哭出声,但是肩膀和后背抖得厉害。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何宝荣对黎耀辉不只是捉弄和勾引,还真的有一颗偏执的真心。

过了没多久,何宝荣带着满身的伤敲开了黎耀辉的门,像一个被摔坏的玩具无助地抱着黎耀辉。黎耀辉终究是心软了,带他去看医生。在医院长廊里,何宝荣又说了那句,不如我们由头来过,本来长得就是顶好看的人,又带着小孩子发誓的眼神,天真得让人想相信他,甚至让人觉得,即使他又说话不算话,冲着这份可怜这份天真,他再造孽我也认了。

《春光乍泄》剧照

于是黎耀辉又再一次被何宝荣攻破了武装,开始了新的轮回。何宝荣仗着自己受了伤,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黎耀辉的照顾。他也乐得有人喂他吃饭,有人替他擦身子,有人半夜三更地披衣下楼给他买烟。他就这样,活色生香地任性着,不紧不慢地得寸进尺。但不可否认的是,受了伤的何宝荣很可爱,不复原来那种混世魔王的嚣张气焰,仅仅是停留在一点点颐指气使的撒娇,让人无法拒绝他的发号施令。

《春光乍泄》剧照

等到伤好一点,何宝荣又开始嫌日子闷了,要搞搞新意思,铁了心要打听黎耀辉是不是移情别恋,大半夜的不睡觉找架吵。他夸海口说自己的男朋友多得如同天上繁星,从凌晨三点半数到早上九点半都数不完,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我何宝荣这么吃香的红人,和你在一起是给你面子,你别不知好歹去勾三搭四。明明自己就是拈花惹草的性格,却又对黎耀辉有着无理取闹的独占欲,这样的双重标准实在是叫人头疼不已。

何宝荣就是这样一个罂粟花般的危险生物。他迷离的眼神,他睥睨的样子,他挑衅的语气,让你觉得,你要是不敢爱他,那就太孬太怂太没种了,但你要是控制不住地爱上他,又肯定是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落得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他不懂得也不打算收敛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不知分寸地放荡着,但要命的是,他这些令人头疼的劣行偏又夹带着淋漓尽致的美感。避不开。躲不掉。这个角色似乎要穿破屏幕住进你心里。

《春光乍泄》剧照


仔细一想,这种逃不开避不掉的感觉,其实似曾相识。同样是张国荣饰演的角色:程蝶衣,也是个淋漓尽致的人。

上个世纪 20 年代,年幼的程蝶衣被母亲送去学唱京戏,在戏班子里遇到了师兄段小楼。两兄弟打小一起长大,同吃同住,感情很好。蝶衣生得清秀,被师父逼着唱旦角儿,但戏词里的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他总是念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就是不肯改。直到一天,小楼恨铁不成钢地拿师父的烟斗烫蝶衣的嘴,蝶衣才像是突然悟了,第一次念对了戏本。

过了一段时日,师父教了一出新戏——《霸王别姬》。师父是这么说的:“ 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而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年少的蝶衣听得泪流如注。从此师兄弟搭档,小楼唱霸王,蝶衣唱虞姬,两个人都成了角儿。

1993年电影《霸王别姬》。陈凯歌导演,张国荣饰程蝶衣,张丰毅饰段小楼。

小楼不唱戏的时候去逛窑子,和名妓菊仙混到了一块儿,蝶衣知道了生气,对小楼说,你忘了,咱们是怎么唱红的了,还不就凭了师父一句话。 小楼问,什么话。蝶衣提高了声调说,从一而终! 

然后蝶衣扬着脸认真地哀求,就让我跟你好好儿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他妆才上到一半,一张白惨惨的脸上只有眼周的两抹胭脂,看起来就像是大哭过一般的委屈。小楼一副“多大点儿事儿”的语气说,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蝶衣倔得很,非要较真,叫起来——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霸王别姬》剧照

小楼转过脸不看蝶衣,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哂笑一般的感叹,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

蝶衣憧憬的乌托邦,是霸王和虞姬一对儿、段小楼和程蝶衣也是一对儿,戏里戏外他们俩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蝶衣向往的理想主义,段小楼给不起,只撂下一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也是真应了这句话,后来两个人的因缘造化也就不可避免地南辕北辙了。尤其又是那样一个时代,就没几天太平日子。先是日本人打过来,日本人走了又是解放战争,随后又有各种社会运动,“四人帮”闹得昏天黑地。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终于又能唱戏了。那天,小楼跟蝶衣重新换上了行头去走台,看门的人说,哎呦,您二位有二十多年没在一块儿唱了吧?蝶衣说,二十二年。

《霸王别姬》剧照

两个人唱的还是那出《霸王别姬》,只不过,蝶衣自刎的时候,用了真家伙。

从一而终了。

中间有一段儿让我印象最深刻。蝶衣一度沉浸在抽大烟的麻醉感里逃避现实,多亏了小楼和菊仙的支持,才戒了烟瘾。蝶衣好了之后,原来梨园行的一些旧友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探望他。

蝶衣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看起来有点虚弱,但还是带着他最招牌的温婉笑容说:多谢大家来看我,没事儿了,我好了。小楼坐在蝶衣旁边,故意收敛了笑意,跟大家伙儿说,说得轻巧,没见遭罪的时候儿呢。蝶衣抿嘴笑,抬手轻轻拧了小楼的胳膊一下,让他住嘴,那动作稍稍带了点娇嗔的味道。

就那样一个动作,把程蝶衣心里的那份执拗体现得彻彻底底,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把戏外的故事往戏上靠,傻傻的,让人心酸。

其实何宝荣和程蝶衣多像啊,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一个永远由头开始,回溯至虚空;一个永远从一而终,狂奔到无尽。

两个人都是如出一辙的任性,只不过何宝荣的任性展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向外的一面,是给别人下难题,非要把人逼到那个死角;而程蝶衣的任性展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向内的一面,认死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春光乍泄》剧照

但仔细想想,何宝荣的任性也反噬了他自身——倘若不是认定了黎耀辉是那个不可取代的唯一,他又何必一次次扔掉自尊死皮赖脸说由头来过,又何必为了回到黎耀辉身边而把自己折腾到头破血流;程蝶衣的任性也波及了他人——倘若不是为了圆戏里戏外从一而终的梦,他又何必一次次地为了菊仙给段小楼脸色看、让段小楼两头都难办,又何必一找到机会就羞辱和报复菊仙。

另一层的淋漓尽致,是指他们在性别角色上所达到的跨界和完整。在所有的文化中,男性对应的是阳刚,而女性对应的是阴柔,但何宝荣和程蝶衣身上所携带的那种任性,又恰好能让他们能抛开这些世俗的定义与界限——观众们或许也还记得何宝荣妩媚而挑逗的眼神、还有他在跳探戈时灵动的身姿,更不用说程蝶衣扮上之后的惊鸿一瞥、美轮美奂、雌雄莫辨、人戏不分。

《霸王别姬》剧照

正是因为这份淋漓尽致,这份大美,何宝荣和程蝶衣才有了鲜活而生猛的性格,才变成了无数观众心里逃不开避不掉的经典,才不会随着世事万变与周遭的庸碌一起沉寂。

你可以不喜欢他们,可你就是忘不了他们。

因为淋漓尽致,所以不留余地,也就因此带来了戏剧矛盾。曾听人说,一个好的文艺作品,应该展示事物的复杂性和不合理性,而不是绝对性和合理性。我猜,这句话要是说直白点,意思就是,大美往往诞生于悲剧之中吧。

要成就悲剧艺术中的美感并让人产生共鸣,创作者往往不得不成为殉道者。

从文学创作的方面来看,沈从文曾经说过: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也说过:作者无泪,则读者无泪。我没有学过演戏,但我猜一切创作都是相通的。文学创作中所要经历的苦痛,放到电影艺术的领域内,在演员身上也要一五一十地如数承受。

演戏,在我看来不是无中生有,不是闭门造车,而是体验和搬运。演员本身要先成为一块海绵,去浸泡在所要塑造的角色的情境里,吸足了水分,再到荧幕前把这样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拧干,好让观众们感受到切切实实的丰满湿润的角色。

“镜头还没开,你就已经入戏了。”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见过这么一段对演员的描述。一个优秀的演员演起戏来,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并不是“我下一句台词是什么来着”诸如此类机械而浅薄的信息,而是在前期分析作品的时候就吃透了这个角色一言一行背后的潜意识和动机,在演戏的时候所有的台词动作眼神走位也就因此是自然而然的外化了。要理解一个角色此时此地的某句话,可能需要读尽他(她)此前的人生。

所以我常常觉得,做一个有良心的演员是一件很崇高的事情,毕竟这种体验和搬运的过程是需要强大的意志支持的。屏幕上可能展现的不过是短短两小时的内容,但是对演员来说可能是要承载多一份人格或者多一份人生,这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和毅力背上。所以每每听说演员入戏很深的故事,我心里总是很舍不得,总觉得他们身上的包袱又重了一些。

塑造了何宝荣和程蝶衣的张国荣,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舍不得的殉道者。

《霸王别姬》的导演陈凯歌曾经回忆当时拍摄的一幕,剧情是程蝶衣犯烟瘾、段小楼去看他。陈凯歌是这么说的:“拍之前我也留心两个演员的状态,看张国荣是铁青着脸,张丰毅坐在旁边咬牙,我就跟摄制组说快快,这两人都进去了。果然一开机张国荣就疯了,然后就是拿着棍子乱打这墙上的镜框,玻璃碴四处飞溅,张丰毅在后头抱着张国荣也是丰沛的感情,可以说现场两个人的表演已经惊心动魄,我不禁对自己说,这哪是烟瘾犯了发疯啊,这是人在眼前爱不得的极度痛苦,是面对不公命运,拼尽全力的反抗。”

陈凯歌喊停,张国荣已经哭成了泪人,怎么劝也停不住。陈凯歌说:"我劝不住也急,说你还真是哀哀如丧考妣啊,人戏不分,不仅有程蝶衣,但张国荣也做到头了。"

香港影评人舒琪评价张国荣是个肯对角色作出思考的演员。他对电影的专注、演出前的准备功夫、对资料的搜集、在投入时间、在角色方面,其他香港演员大多不会这样做,或者是有这样的意识去做。相比起张国荣对电影的付出,他得到的肯定实在是太少了,太多人不以为意,尤其是对《春光乍泄》这部电影。大家都倾向认为,作为一个异性恋者的梁朝伟出演黎耀辉是一种突破,也是精湛演技的体现,而本来就是一个同性恋者的张国荣出演何宝荣则是“做自己就好”。大众一边无视着张国荣的演技,一边顺道调侃和消费着他的私生活,可能也没多少人愿意了解,在拍摄《春光乍泄》的时候,张国荣不幸染上阿米巴病毒,在阿根廷病得奄奄一息,却仍旧是做足功课带病拍戏,敬业地演着这样一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

能把何宝荣和程蝶衣这样万里挑一的角色塑造出来的演员,又怎会是池中之物。恰好他像这两个角色一样,是脑子里没有障碍的人,敢于爱上同性,又敢于在 1997 年就承认这份爱,可谓是惊世骇俗。也因此被狗仔队狂热追踪,被媒体有意无意口诛笔伐,被世人戴上有色眼镜做评判。

张国荣的简短遗书。

我原以为,不能欣赏,至少也不要去伤害。谁知世道不是这样,凤毛麟角的美丽,也可能被视作异端和病态。太美的人,这个世间可惜还是留不住。戛然而止的人生,也只能无奈地成全了最后一笔淋漓尽致。

眼看四月又到了,忍不住,怀念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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