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歌一曲，欲与残梦同凌霄！

邹仁龙

办公楼西角的那棵广玉兰委实高大！

它蓬展开的枝叶冠，其繁茂气势似乎有一种喧宾夺主的嫌疑隐藏，整个西楼近角的外空间已几乎被它占据殆尽。此时，它正心安理得地悠悠开着花儿，不急不徐。从四月起，一朵、两朵、三朵四朵的像个老妇人缓缓地，似不情不愿地从兜兜里掏出硕大的白花朵来，然后拖拖拉拉地插到树叶间，动作迟缓，延续了快一个月，五月仍在继续。

上方的空间已快被它填充耗完，其他植物已其本打消了插入进去的念想，树冠下倒是有几株不知名的小树在它的庇荫下慵懒的立着，可我暗忖：它们定然是再无出头之日了，我能感应到它们颓唐叶枝间的丝丝焦虑、衰颓、懊丧和无赖！

然而，楼墙角幕墙窗沿边的那几根缠绕成束的老藤，却终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白日或夜晚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身前档着它的广玉兰巨硕身躯，从墙壁上艰难地爬了上去，眼看着已越过了广玉兰的花冠，越过了三楼窗台，正向四楼进发。

真不简单啊！要知道那蓬勃的广玉兰可有三层楼高的，就那繁荣而旺盛的样子，谁敢比肩？咦，万万想不到，这束不起眼的老藤却做到了，在如此场景下，藤蔓借助其枯老沧桑的肢体沿着墙壁传达着它的情绪，从土灰色调的躯体中生出丝丝的须茎来抓抠、锁牢能够着力的每一个点位不放过，沉郁而平静，却无半点虚无与颓废。

它是在渡劫吗？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我相信，它应该是有梦的，不然它绝不会如此玩命地努力攀登，努力地去直立。它的梦是饥渴的吧？它的梦应该是贪婪的，它的梦也是无止境的。因为我觉得，饥饿、饥渴，对动物或植物的感同身受来说应当是一致的。梦的贪婪，给了它不绝向上的动力，驱使它尽一切可能达到目的，依靠自身力量在逆势中实现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突围而去实现自我目标，而这恒心与耐性我有吗？

孤独应是它常态了。我这判断这并不荒诞，是真实的呈现。但从它的藤蔓枝叶上我却能察觉到那折射出自己情绪的一束光来，它有梦，所以，那光并不迷眼，虽然有些黯淡，但仍清晰。而墙角的光线在广玉兰的树影后被遮蔽得黝黝的有些黯，看那光影凝重似墨地涂抹在墙壁上，让我隐隐的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而这束老藤蔓勾着墙缝，却在此旮旯里构建出一处属于它的世界了，我回忆不出它是从何时开始这个谋划的，或许在几年前？或十几年前？我不得而知。但我却能够从墙壁的斑驳痕迹上，寻找到它性格与行为的残留方式，从中，我仿佛与它的思绪和白日梦产生了共振、引起了共鸣，那份郁结、凝重、忧沉，浓稠得可见质地，我透过其幽微、朦胧、缥缈的影印迹象感受到了它无声的告白，我的感官虽聆听不到它的声音，但置身于此，却觉得那音调并不轻，甚至让我的耳鼓发聩。

它在墙角上书写了一段故事，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是很了不起的辉煌，从字里行间，我阅读不出它有丝毫失落的情绪，但艰窘的描写是有的，命运的内涵与它的外表一样的曲折，同时，困境与它的曲状极为相似地纠缠，但它却毫不为意，更无规避，就在那窠臼间拓展、拓荒，含蓄而执著，几乎是在憋着股劲似的在完成着什么任务，也不管风雨一次次地将它的梦揉捏成了碎片，或吹得无影无踪，它仍旧重拾旧念，默默地像再做一回拼图似的继续拼凑、装填、融合梦的残余。

我难以置信，它怎么会这样地坚韧？我疑惑，但又从它的苍老清劲、峭拔不凡的气度中，反而看到了它面对横风疾雨的态度。那刚柔相济、纵横挥洒、藏锋处微的文笔无不处处流溢出笔走龙蛇的气势之美，每一画、每一行都有着耐人寻味的意味与蕴含。

它是勤奋的，是不屈的。平常植物生长都不易，更别说它在这墙角之处攀援的艰难了。就因为它自身不能直立生长的先天缺陷，它才不得不如此努力吗？就必须依附他物而向上攀登吗？我倒觉得，这“攀援”二字现在得改为“攀缘”，“攀登”改作“向上”更贴实情了，也更有禅意。

五月初夏，在闷热潮湿的江南，我从朦胧细雨中的那棵广玉兰大树下仰望着湿漉漉墙角上静伏的绿披，看着它正在汲取着湿润雨水的滋养，它并不孱弱，从骨子里透着无惧，在朦朦雨水中，叶，似乎正变得更绿，藤，变得更壮，并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挺拔的样子来，那勃郁、丰盈、闪烁着从容智慧的笑容瞬间念我起敬。

植物是有梦的，人也有梦。

我知道，人在闭上眼的一瞬间或许就会做梦了，而植物呢？老藤呢？它们也会闭眼吗？而欲求得这个答案，我却在睁着眼睛看它们，寻觅、窥视它们梦中温婉、酷飒、魅惑、质朴的梦境姿态是如何变幻光彩的。

哦，四月后，老藤开花了。

一波一波的花从枝蔓中、叶隙中开了出来，雀跃着从叶间蔓延到枝头。风来了，吹到了墙角，摇曳着它缀于枝头悬挂着的一簇簇像桔红色小喇叭的花朵。这花朵应该就是老藤的梦吧？看那一丛花瀑延墙而下，柔了角堎，艳了窗色，在墙角上岔路丛生的构造和无路可出的环境结构中不断探索，从迷宫中寻找出路，不失毅然、抗奋、抖搂、与飒然激情，在现实漫漶难辨的阴影横亘于前，在善恶、爱恨的边界情境中抗争，殊非易事地挣出一方天际来，陶然地浸润在自我营造的具象梦境中，傲然地开出一泻如瀑的花梦来，哦，我真的佩服！此刻，我捕捉到了它美梦的瞬间，我目不转睛地专注于它的每一秒无意中泄露出来的风采，这一泻花瀑，虽不如安顺场的黄果树般壮阔，但它现出这片的美意却让我眼前一亮，心也为之一颤，更获得了意外的惊喜。

现在，我对它很感兴趣、也很着迷，但我不想干预、操纵这场景中发生的一切，那太肤浅了，太随意了，也太轻率了，要想入了它的梦，我只能静观，看着它随性随意地自如生长、阐述，看它如何做着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最质朴的梦在眼前流动，看着它花开花谢，再自然分娩，最终落下每一粒种子，落在土里，也可以落在我的心里。

物种的生存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想应该从起源那一刻起便已经决定了宿命。但这存在的方式都应得到尊重，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无须用某种意识形态去度量其价值高低。舒婷的一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此时在我耳畔回旋，我仰望楼前的广玉兰，它如同橡树一般巍峨，我虽也倾慕广玉兰那“伟岸的身躯”，但我想：如果这句诗词是人微言轻的我而作会咋样呢？但我知道，我也写不出她那样美妙的文字来，可我想说：我如果爱你，就爱你心有凌霄志，笑看满园春的气质，爱你的坚毅、发奋、抖搂、飒然的激情，还有你的恒定、恒心、恒力，用你的耐性去拓展每一寸空间，从一线途径中攀援、攀登，抓住每一个点，径上入云高耸的山峰，让它成为另一座舞台！

我赞美凌霄花，我没有任何理由或藉口可以去矮化它、贬低它、讥笑它。相反，我认为它是强大的，高耸的，这从它表现出的精神面貌上已然体现！

墙角的那几条藤已经很老了，沧桑得峥嵘斑驳，像书写了栉风沐雨的文字让人落泪。它于墙角孤独地攀爬，长年累月，一复一日，恒心恒志，常态寂肃，却依然默默地坚贴着墙壁，看不到一丝松懈的怠意！先天的不足，没有令它气馁、退缩、心灰意冷。相反，它用它的耐性、坚毅、刻苦、智慧，弥补了自身的缺陷，就凭这一点，我就得唱一首歌赞给予它！自强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做到的，而它却做到了，因为它心存凌霄之志，就算前面是座喜玛拉雅，我相信，它也能翻越！

谁说藤没有骨？这不是骨又是什么？看那凌霄花瀑一泻下，它不但有凌霄入云的志，还有一泻千里的势，哦，以我看，这花界也只有你能冠以这励志的花名了！

2023年6月3日作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