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pián）骈（mǔ）拇-1
【原文】
（pián）骈（mǔ）拇枝指，出乎性哉，而（chǐ）侈于德；附（zhuì）赘（xuán）县（yóu）疣，出乎形哉，而（chǐ）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zàng）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pián）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pián）骈枝于五（zàng）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pián）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fǔ）黼（fú）黻之（huáng）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zhuó）擢德（sè）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huáng）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zēng）曾、史是已！（pián）骈于辩者，（lěi）累瓦结绳（cuàn）窜句（chuí）棰辞，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kuǐ）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pián）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1)骈拇：脚的大拇趾与第二趾连生。拇，手或脚的大指。骈，并。
(2)枝指：旁生的歧指，即手的大拇指旁边多生出的一指，称为第六指。
(3)性：指与生俱来的东西。
(4)侈：过，多余。
(5)德：得，指容德、容貌。
(6)附赘县疣：附悬的赘疣。附，附着。赘，横生出来的肉块。县，通“悬”。疣，瘤结。
(7)多方：多生枝节。
(8)五藏：指心、肝、脾、肺、肾。藏，通“脏”。
(9)正：中正，本然。
(10)骈枝：即骈拇枝指。意为多余。骈，过分。
(11)淫僻：过分邪僻。淫，沉溺。僻，不正。
(12)聪：听觉灵敏。
(13)明：视觉清晰。
(14)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基本颜色。
(15)淫文章：乱文采。青与赤交错谓之文，赤与白交错谓之章。淫，惑乱。
(16)黼黻：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黼，黑白相次。黻，黑青相次。
(17)煌煌：光彩眩目的样子。
(18)离朱：黄帝时人，以目力超人著称，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19)五声：即宫、商、角、徵、羽五音。
(20)六律：指黄钟、太簇、姑洗、（ruí）蕤宾、无（yì）射、（jiā）夹钟六个谐音。
(21)金石丝竹：泛指音乐。
(22)黄钟、大吕：古代音调的名称。
(23)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
(24)擢德塞性：标举德行与闭塞本性。擢德，拔擢伪德。擢，拔。塞性，蔽塞真性。
(25)簧鼓：管乐和打击乐，犹言“吹笙鼓簧”，喧嚷、鼓吹，比喻寒舍吹捧。
(26)奉：信守、奉行、崇拜。
(27)法：礼法。
(28)曾、史：曾参和史䲡，春秋时的贤人，以仁孝著称。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史䲡，字子鱼，卫灵公臣。
(29)累瓦结绳：都是古代记事的方法，故引申为记事。一说比喻堆砌无用的词语。累瓦，谓叠聚无用之词。结绳，谓连贯荒诞之言。
(30)窜句：穿凿古人的文句。
(31)游心：驰骛心思。
(32)坚白、同异：是战国名家的两个重要论题，详见《齐物论》。
(33)敝：疲惫不堪。
(34)跬誉：一时的荣誉。跬，半步。
(35)杨、墨：杨朱和墨翟。战国时代的著名哲学家。杨朱，字子居，宋人。
(36)至正：最纯真的道德。
【译文】
脚的大趾与第二趾相连，手的大拇指旁多生一指，这是天生形成的吧？不过对于常人来说是多余的。附悬于人体的肉瘤、毒疮，这是后天身体形成的吧？但对于人的自然本性是多余的。想方设法推行仁义，虽然与身体的五脏相匹配，却不是纯正的道德。因此，脚上双趾并生的，是连接了无用的肉；手上六指旁出的，是多长了无用的指；超出了五脏的实情，走上了推行仁义的歪门邪道，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
因此，视觉过分灵敏的人，就会扰乱五色，惑乱纹饰，青黄相间的华丽礼服上绣制出色彩斑斓的花纹令人炫目不就是这样吗？而离朱就是这样的！听觉过分灵敏的人，就会扰乱五声，混淆六律，各种乐器奏出的令人陶醉的美妙乐曲不就是这样吗？而师旷就是这样的！千方百计多余地推行仁义的人，拔高品德，闭塞真性，并以此来沽名钓誉，害得天下人喧闹着去信守那些人们不可能做到的礼法，难道不是吗？曾参和史䲡就是这样的！对于过分善于言辞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堆砌词藻，穿凿文句、将心思驰骋于“坚白”诡辩的是非之中，而艰难疲惫地罗列无数废话去追求短暂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所以说这些都是多余的、矫造而成的邪门歪道，绝不是天下的至理和正道。
【赏析】
从内七篇的心路历程，迈入外篇的领起之作《骈拇》，隐隐地会有一种文字上的“跌落感”。内篇之中，直叩灵府、震撼人心的语句俯拾皆是，而到了《骈拇》一文却少有此等体验。痛快淋漓的批判与逻辑严密的排比，恰如夏日黄昏的暴雨，列缺霹雳，倾泻直下，过后却少有一种余韵引人回味。这不免令我们有些怀念内七篇里的优游自在与自信从容。那儿的快乐，是相忘于江湖，是莫逆于心，是栩栩然蝶也；那儿的痛苦，也是站在宇宙高度上的一种理智的悲悯与觉醒。庄子或许确如荀子所言“蔽于天而不知人”，但较之众生蔽于人而不知天的执迷，庄子未尝不是超脱凡俗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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