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卫 填 海
作者|杨绣丽
创世的盘古神啊,在你的无穷之中,
如今她的存在早已穿越了死和生———
1
一个怀抱鲜花和体香的少女,
她去到海边,登上无人的小舟。
早晨已然来临,太阳静静地升上地平线,
万道光线洒落在海水里,于是她划桨,
揉碎了波光,于是幽蓝的大海迎接着她———
一个怀抱鲜花和体香的姑娘,神农的女儿,
现在她离开伙伴,离开陆地和部落,
把心交给远方无际无涯的海岸,把身体
交给了死亡的波浪,它一片幽蓝……
2
占卜者低语着,在抛洒树叶。
夜观天象的大师,像一片夜幕
低垂下头颅。通灵者沉默
满眼泪水。但是在一群孩子们中间
有人正指着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颗锃亮的星:
星光下面,一只飞鸟渐次明显———
她振羽归来了,年轻的失踪者。
她振羽归来了,整个部落最闪耀的宝石。
萤火虫为她引路,太阳为她起舞。
那向死而生的失踪者归来了,
那去寻找大海尽头的姑娘归来了,
归来了,那个爱思索的精灵———
从海底破浪而出的一只小鸟,
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
在人群上空久久地盘旋,
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
于是她的父亲神农立即感悟了:
女娃的精魂已然化成一只小鸟,
这含着泪水的父亲以她的鸣声
为她命名,愿她的精魂永远佑护着人类!
于是精卫绕空划出三个圆圈
像划出三声承诺悲声长鸣……
3
由海而天她归来,
由步而飞她归来,
由言而歌她归来,
她归来在发鸠山上歌唱———
“没错。我有帝王的血统。
但我深谙编织、渔猎和穷苦人的苦痛。
没错。我是君王的女儿。
但我也渴望成为一个战士。
我从岩画上读过民族的血的光辉。
我从盘古神拓开的天地中
认识了往后世界永恒闪耀的太阳和月亮。
曾有过多少次,我向父亲和母亲追问:
告诉我,无垠的星空中,哪一颗星星代表着我?
告诉我,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告诉我,大海的那一边,到底有些什么?
而答案飘在风中,答案飘在天地玄黄之间,
于是我跟随风和骏马,抚摸大地
探进密林柔软的心坎。
我跟随羊皮筏渡过莽莽大河……
我要跨过大海的尽头去开疆拓土,
我要跨过大海的尽头去认识远方的岸!
因为我愿意和犁铧同在,
因为我渴望和日月永存!”
4
创世的盘古神啊,在你的无穷之中,
如今她的存在早已穿越了死和生———
她归来如战士骑着一匹枣红马凯旋
她归来如女娲手中的五色石焊住天际的裂隙
她归来如柔嫩的草芽突破地球的表层
她归来如一道霞光穿透列阵的乌云
她归来如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
让父亲母亲全都木然而颤栗
她归来如咀嚼在嘴里的一抹草药的苦涩
她归来获得了父亲重新的命名
人们知道她归来了,为什么她不发一言?
为什么她只是在空中飞旋?
5
黄色土地的黎明。朴素的光线。
风吹破茅屋。而太阳高高地照耀着。
于是她归来唱道:“如今是这样的时代,
我得承认,我成了一个失败者。
我远未抵达大海的那一边。
我得承认,我从未想象过世界如此艰难。
我从未想象过以失败者的身份归来。
但我们是这样一个民族:
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天破了,就自己补起来。
在海里淹死了,就把海填起来。
当我成为一只难以言表的飞鸟,
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嚎。
我的歌喉中没有燃烧着硫磺一般的愤怒。
只有一声珍重。轻如一缕晨曦
轻如母亲的一声叹息。”
创世的盘古神啊,在你的无穷之中,
如今她的存在早已穿越了死和生———
6
大地上的水蒸发,转换成大气
柴禾燃烧,转换成火焰。
她转换了一个形态归来———
君不见她水汪汪的虹膜上存留着汪洋大海;
君不见她一身流线型飞羽掠过我们星系的风暴;
君不见那使她毁灭的也使得她轻盈,
胜过缱绻在树叶上的一缕轻风;
君不见那淹没于水中的蒸汽一般从水面升起;
君不见尘世的苦难磨亮她的翼尖,
她振羽归来了,她无法说出
但仍旧记得这一切!
7
由海而天她归来,
由步而飞她归来,
由言而歌她归来……
她归来了。她飞旋而呢喃。
而神就在那一声声呢喃之间。
神在岩石上,神在光的线条里
神在雨水中。神在羽翼做成的王座上。
盘古以及女娲等宇宙诸神化成马蹄
声声催促,催促她发出一声回应———
她的心住在一只鸟的身体里。
她那双划桨的手变成飞翔的叶片。
使她自己飞翔。尖利的指爪
从双脚上长出来
使她从大地上得到武器。
8
创世的盘古神啊,在你的无穷之中。
如今她的存在早已穿越了死和生。
于是她歌唱:“是时候了,我来填这罪恶的沟壑,
是时候了,我来填这欲望的大海,
为了让姐妹们幸福,为了让孩子们平安。
是时候了,我要填出一个平整的世界。
是时候了,我要填出一片平坦的镜子。
是时候了,以我们亚洲最珍贵的元素
造出新的路途。把铁填充在血脉里。
是时候带回来一个翻天覆地的世界了。
是时候了。”
9
她归来歌唱在一只鸟的身体里。
“精卫,精卫!”她歌唱着,
使她的心得到栖居……她飞翔着、歌唱着,
她成年累月,往复飞翔,从不停息。
她一边衔起石子和树枝扔向大海。
一边歌唱着:“我如同一道巫术般归来。
我振羽归来,我以石填海,
我只求在未来的海滨树起一座灯塔,
让它无穷地照耀这片大地。
我只求让这支火把永恒地燃烧,
燃烧在民族幽暗的边缘!”她歌唱着,
一只美丽小鸟,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
她得到了一只海燕的爱,
她孕育了无数的精卫鸟,
衔石填海,日日年年,无休无止……
一个翻天覆地的世界,一个美丽的星球
出现在精卫的翅膀下面!
创世的盘古神啊,在你的无穷之中。
如今她的存在早已穿越了死和生!
由海而天她归来,
由步而飞她归来,
由言而歌她归来……
杨绣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创联室副主任、上海市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海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兼《上海作家》、《上海诗人》杂志副主编。出版作品十三部。曾获第15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奖、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比赛一等奖、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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