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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班鹤:蛐蛐爷(下)

老民国故事系列

——蛐蛐爷(下)

/阮班鹤

去年的“斗虫”地儿是在西大街城隍庙,今年的场合选在了东关八仙庵。那天,庙门外摆了两张桌子,这边说嘴的是个穿着长衫子的大背头,包着金牙,吆喝起来和叫驴一样碎金裂帛,特别聒噪。他吼叫着:“狼胆大,狗胆小,不下狠心赢不了!舍了瓷碗得银盆,押了秤锤赢玛瑙。”那边请来的说嘴的是杠房(抬轿抬灵柩的组织)的“飞刀嘴”,声音倒还清脆,只是后音像豺狗子叫,他把“杠花子”改了词:“走州的,过县的,腰揣闲钱几串的,贪官的,睡殿的,背巷子里头胡转的,谋房的,置地的,咸长两县种地的……潼关进来一伙猴,今年的状元‘镔铁头——”

镔铁头是一只蟋蟀,他的主人是从风陵渡过河经潼关来这儿斗虫的,这怂是个腰缠万贯的盐商,人高马大,每年都来西安斗虫押注。那时月来西安城斗虫的,不光山西人,河南的四川的都有,甚至还有京津或沪杭的。这些人的蛐蛐都是家乡带来的,他们的家眷就落脚在各省的会馆,没带家眷的就包个窑姐赁上个小院临时落脚,对外也称公馆。

斗罢头秋斗二秋,今年呼声最高的“将种”只剩下了两只,一只是本地蛐蛐爷的“铁颡铜尻子”,另一只是山西客的“镔铁头”。蛐蛐爷听了杂嘴子捎来话,说山西客赢了钱想走人,他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说:咋,抓一把就跑,想咧个谄活,我要叫你把头秋二秋吞下的全吐出来。要让你走着进,抬着出,哼,你当陕西人的钱就那么好赢!虫斗到了这个境界,必然或多或少的有了“人斗”和“斗人”的成分。

富人斗的是财,穷人斗的是胆,帽盖儿朝前戳的野毛光棍斗的是挥霍不尽的青春岁月,而蛐蛐爷老谋深算斗的是心计和挥之不去的经验,斗着斗着,秋往深处去了。

那天,八仙庵里人山人海,差点挤出了人命,蛐蛐爷这会儿眯着眼睛在珍珠泉泡澡哩。珍珠泉隔壁就是茶房,泡罢澡,茶房的相工娃赶忙把茶壶递到他手上,蛐蛐爷凑着壶嘴吸吸溜溜地咂了那么一阵,这才慢条斯理地把长袍马褂一件一件的往身上拢,不等走出茶房,早有小轿在在外面候着。

抬轿的和蛐蛐爷是人老几辈的老街坊,他们知道现在这个钟点是蛐蛐爷回家给虫虫“过籽”的时候,轿价丰厚。蛐蛐爷认邪理,他一直认为这些虫虫在性命交关、一决荣辱之前,最好能有一次“过籽”,这也是他密不告人的经验。但千万不能叫虫虫纵欲,要把握火候,要叫雄虫在恶斗之前始终欲火中烧,“苦想而不得”,达到今天“动物世界”节目里的狮王争位的亢奋状态。蛐蛐爷回到家就给“铁颡铜尻子”行“过籽”,他把入秋以来就蓄养着的“油葫芦”(雌蟋蟀)从瓦罐捞出来丢进“铁颡铜尻子”的罐罐内,不紧不慢地扣住了瓦罐盖儿。功夫不大,雄虫就发出了“瞿瞿”的鸣叫声,蛐蛐爷心说,好了,该去八仙庵了,那儿这会早该挤出人命了。

八仙庵那边,还没“开战”,两帮子青皮烂娃为争执赌注就先打了起来,一时间,金毛狗成了血头羊,黑麻子成了红麻子。不等蛐蛐爷走到大牌楼底下,院子里就炸开了锅,此时的蛐蛐爷就像《群英会》里的周瑜,怀里抱着的瓦罐俨然是统帅三军的帅印令旗,不紧不慢地走着来了。前呼后拥的跟着看不到头的追随者。这些人大都是些穿粗布衣裳的穷汉,是那些把房产地亩都押在“铁颡铜尻子”身上的粮户。本来只是个虫虫相斗,而他们却赌得拿出身家性命,不光拿出地亩房产甚至连婆娘娃娃都押在上面了。这些人赌红了眼,恨不得脱个精尻子连裤子都押上。

蛐蛐爷小心翼翼地把“铁颡铜尻子”用细网子捞出来,放入斗虫的“公平罐”,下了赌注的一伙“腾”的一下就把心脏攥在了手心里。

只见两个虫虫在“公平罐”里摇摆着触须,来来去去的迂回、转圈、撕咬、腾挪。谁也搞不清楚,两只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的虫虫有啥解不开的疙瘩,见面就往死里咬,大有不共戴天之仇。在场的谁晓得其中个理,只有蛐蛐爷心里明白:你们懂个锤子,这是虫虫的天性,它们在消灭情敌、为的是要雄踞虫王之首。

蛐蛐爷猫着腰看见两只蛐蛐的鼻子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再抬起头用眼中的余光一扫,只见山西客的脸上也挂满了晶亮的汗珠。两个人不动不摇,不声不吭手持“芡儿草”撩逗着自己的虫儿,满脸正事谁也不正看谁一眼。周围静极了,连平时吵闹不已的黑老鸹、麻野雀此时都不知飞到哪去了,只有迎风耸立的牌坊楼依然故我的站立着。

这时,“铁颡铜尻子”的后腿被山西客的“镔铁头”夹住了,那家伙猛地一甩,“铁颡铜尻子”被甩出了“公平罐”。可谁又知,不等落地,“铁颡铜尻子”又腾地一下跳进了“公平罐”。两虫相斗的乐趣就在这里,它们宁死不屈,非咬出个你死我活的英雄气概不可,这一点真让我们人类汗颜。

“铁颡铜尻子”再一次被“镔铁头”使出吃奶的劲顶出了“公平罐”,那知它依然故我地又回到了死敌的面前,但能看出它明显有些吃力,它负伤了。

“镔铁头”得意地“瞿瞿--瞿瞿”的叫了几声,它的叫声刚烈悲楚,遒劲有力,还略带些晋腔晋调。然而,两次被扔出局外的“铁颡铜尻子”就是不肯服输,它支撑着钢叉似的前肢也拉长声音发出“瞿瞿--瞿瞿--瞿瞿--”的鸣叫,这叫唤听起来抑扬有序、忽高忽低,婉转凄厉。这是“铁颡铜尻子”在慷慨悲歌,一声高来一声低,好像霸王别虞姬,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悲情,这声调还饱含西安乱弹(秦腔)的韵味,苍凉悲戚。随后,只见“铁颡铜尻子”将头扬起,前肢紧紧伏地,摆开架势一动不动,在场的人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鸡蛋。忽然,只见它后腿猛一使劲,张开钳子拧住了对手的脖子,潇洒利落地把“镔铁头”摆了两个跟头,接着须眉甩了两下,“镔铁头”似乎还要斗,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断了气儿。

霎时,就像麻食锅里浇了一瓢沸油,八仙庵炸了锅,起了人浪,是人不是人都在跳跃,呼天抢地,指着天狂吼,跳着脚骂娘……

老西安是关中的核心,地处偏狭,人物多口讷,事物多礼性,外埠人物多以为该地人物好欺。殊不知,不出人物的地界儿,还不该出几只虫物或者宠物!

转眼立了冬,骁勇善战的“铁颡铜尻子”也到了“寿终正寝”的季候了。蛐蛐爷早早就在南院门“老凤祥金店”给“铁颡铜尻子”打造了一具二寸长一寸宽厚的金棺材。凝望着抚摸着安卧在金棺材里的三秋将种,蛐蛐爷老泪纵横,啜泣不已。在安葬这只功臣时,他吟唱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蛐蛐爷为他的英雄选用的安魂曲,出自《诗经·豳风》。

他的唱腔,声音凄婉,不绝如缕,闻者无不悲泣。

蒲松龄说过,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

啊呀!蛐蛐爷也必是一位痴者。


[后记]

蛐蛐爷,(1905——1968)原名刘辅臣,祖籍西安东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生活在解放前的刘辅臣,虽无任何正当职业,也无有其他业产和土地,在西安却有一妻两妾,房产数院。解放初定成份时审查调查,既非旧政府官员,又非资本家地主,虽游手好闲,却无任何恶迹,遂定为无业游民流氓无产者。五十年代初“新婚姻法”颁布,两房妾与其离婚各分得一院房产。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刘辅臣几乎都程式化的成了被审查批斗的对象。“文化大革命”中曾挂着“旧社会残渣余孽”的牌子被批斗游街,后因不堪忍受跳护城河而亡。

刘辅臣与三房妻妾共育有八男五女,两男一女早亡,其余几个子女有的是街道企业工人,有的打零工,改革开放后,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离职下海,有经商的,有办厂的,大都干的不错,沿海的两个儿子还给“希望工程”捐了巨款。老人有孙子孙女三十六个,多半在外地工作,有教师,有教授,有工程师,有两个移居海外,还有两个在部队工作,一个是副师长,一个是团政委。

我与老先生的老六是同学,大致故事都是闲聊中从他口中获知的。

20193


(

(作者简介:阮班鹤,1949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他深谙关中民风民俗,被著名文学评论家称为“民俗专家”。以哲人的思维,智者的目光,史诗般的笔触,承载着厚重中华文化和关中风情的长篇小说《西风怀仁》于2011年出版,陕西省作协为其举办了作品研讨会,并见诸于《陕西日报》、《陕西文学界》和《文化艺术报》。其长篇小说《西风怀仁》刊于《凤凰读书网》。第二部长篇小说《声闻于天》2018327日与读者见面,此书被陕西新华出版集团太白文艺出版社授予为“西部文学经典典藏项目”,再次加印发售,广受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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