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的病根
这是一个叫“男人本色与诗共舞”的网民发在网上的。他开篇就说,“我们大家都误解J某某了”,“别有用心的人断章取义节选了一部分来发表”,“看完J某某诗词的全貌,我们大家是否应该为我们的浅薄无知向J某某道歉”!正是基于怕人说我“断章取义”,我把J某某的诗原文照抄在前,以便读者鉴别。
首先声明,我不是一个职业诗文评论家,但读诗文也不下几十年了,还凑了两三百篇鉴赏文章,我怎么也感受不到这首“诗”的好,反倒觉得:一,这就不是诗,只是一些汉字的堆砌,顶多是一点生活片断的乱录。二,这些文字,一会儿口语,一会儿古句,像没有粘合剂的乱石与渣土毫无关联地搅在一起,故作高深,其实,它就是选择题的干扰项,目的是迷糊读者。难怪明眼人果断地剔除了古句,把可以表现作者思想的几句择出来让读者看。三,在我看来,孩子捏着屎,绝不是什么“童趣”,而是孩子不辨香臭的无知,作为母亲,第一反应应该劝孩子赶快扔掉,然后给孩子讲:这是粑粑,脏,不能用手拿的!(其实,从“妹妹在我床上拉屎呢”一句已经可以推测,晴晴知道在床上拉屎不对,意在告状,或请求母亲把她抱下床拉。)可这位母亲非但没有正常母亲的语言与行动,却用“镇定自若”,“那样子像一个归来的王”极尽赞美,这种赞美,哪里是“浓浓的母爱”,更不是赞扬小孩的“天真”!恰恰相反,它揭示了这位母亲也是作者的无知和对人类认知的嘲弄。恐怕,这个结论,不是作者的写作初衷吧?
奇怪的是,这样不辨香臭的胡言乱语,竟能堂而皇之地登在中国诗坛执牛耳的《诗刊》上!稍稍一查,原来,《诗刊》的主编们,还有,国内诗坛相当一部分大咖们极其推崇这样的“诗”,再一查,有着一定“自留地”进而有了话语权的他们才是这类“诗”的鼻祖和推手。请看其中一人的一首“诗”:
我刚这样想,手机却迸出了又一首诗的标题:《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标题,更使我膛目结舌——自由诗哪,你怎么变得如此粗俗,如此龌龊!
糟践诗歌的人,首先是在糟践自己!
自由诗为什么走到如此惨不忍睹的穷途末路?我想,社会的浮躁与电子读物的冲击虽然是一个重要原因,却绝非根本原因。要追根子,还得从自由诗本身找起。
自由诗,萌芽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之前,封建帝王虽已退位,民国立宪也快十年了,可自由、民主的思想及其制度并没有真正在中华大地传播、推行,封建余孽、新旧军阀之间的争权夺利更加剧烈,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弄得国家四分五裂,国力愈加孱弱,民生愈加凋敝,而亿万工农却沉睡在铁笼子里,麻木的任人宰割。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一群知识分子急于寻找救国救民之策,情急之中,祭起了“打倒孔家店”的大旗,号召大家起来,铲除旧文化,打破铁笼子。平心而论,这个口号是唤醒民众推翻旧社会的理论基础,也对“五·四”运动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时代局限,情势所迫,这个口号缺乏缜密的一分为二的科学分析,把文言文和古典诗词当作铲除旧文化的切入口,割裂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绵延。那时,政治制度的确落后,应该革命,应该铲除,但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却从未落后过,为什么要打倒?为什么要铲除?
从理论上说,文化是一个国家多年形成的魂,她维系着国家的命脉,是国家的根,无论朝代如何更替,文化只会在继承的基础上演进,不可能割裂,更不可能铲除,否则,这个国家就会因无根而灭亡。我们的几千年,是孔孟思想的浸润缔造了周秦汉唐,铸造了我们的辉煌。我们的几千年,借助先哲创造的汉字,以典雅的文言文创作了傲立世界的《诗经》《离骚》汉赋、唐诗、宋词、明清戏剧,它们,代表着我们文化的最高成就,哪能否定?
语言,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历朝历代都有略显不同的口语和书面语,这些口语和书面语也都会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口口相传、文文相递,循着自己的规律缓慢演化,却绝对不会灭绝。凡写过文章的人都知道,口语和书面语不一样,口语通俗点,书面语文雅点。“文言文”是什么?既是“典雅的语言”,也是“文雅的语言写成的诗文”。“文言文”既然是古人的“书面语”,是语言在某一历史阶段的高级形式,你怎么打倒?怎么铲除?余光中先生曾说过,“古典文学是我写作生命的主流,也是上游,而古典文学的载体——文言文,更是我写作语言的根底、骨架。”就是今天,我们写诗作文,绝大部分也用比较文雅的书面语,还时不时地引用文言诗句以提升诗文的品位。而自由诗恰恰要求在打倒文言文和古典诗词的基础上用“口语”写诗,从这个角度判断,自由诗的问世,不是传统诗歌的继承与演进,而是对传统诗歌的反叛。可见,自由诗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夭亡,是迟早的事。
其二,五·四运动前后,许多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纷纷在西方寻觅救国良药,科学、技术、军事、文化,无所不学,西方诗歌自然成为他们写新诗的模板。我们知道,读诗,一定要读原文,精妙的唐诗译成外文,其神韵就丧失殆尽。西方语言,全是拼音文字,它们的诗,有的无韵(如德国、法国),有的连节奏也没有。特别是,当这些诗译成汉语后,大都丧失了母语情境下的神韵,以这样的诗作模板,能写出好诗吗?由此看来,自由诗的肇始,就是在西方诗歌模板上孕育的怪胎。这种“诗”,怎么会健康长久?
历史也爱开玩笑,有时候会惊人的相似。新文化运动的领头人向外国学习,不假思索地摹仿外国诗;近些年来,改革开放向外国学习,高校和所谓“体制内”的一些人读了几首外文诗,便学习胡适,把外国诗捧为圭臬,把外国诗人拜作“神祗”,宣称我们的诗歌审美,“比西方差了一百年”,变本加厉地模仿、套用外国诗,一时之间,毫无韵致的口水诗充斥在网络与纸媒,把神圣典雅的中国诗坛变成了外国诗的游乐园,大有湮灭中国诗的势头。这种低俗的审美和去中国化的恶行,当然遭到了人民群众的口诛笔伐。
奇怪的是,被鞭笞者不仅不反思自责,反而把人民群众骂做“下里巴人”,说什么“诗歌不是什么人都能评的”,借这样似是而非的理论画圈,把自己捧为“诗王”,把人民贬作“吃瓜群众”。这样的圈子,把诗歌禁锢在小众范围,背离了文化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宗旨,也可悲地窒息了自由诗的生存与净化。诗歌是抒发感情的,有它的个性在,但诗歌又是给大家看的,诗里的感情要能激发读者的共鸣,这就是共性。我没做过官,但读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却心旌震颤,这就是好诗的样板。只强调个性而忽视共性的诗歌是没有生命力的。把“自由”顶在头上,拉“创新”作虎皮,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为挡箭牌,鼓励自由诗写“我心”,写“个性”,把诗禁锢在小圈子的作法,注定是自断生路。
自作孽,不可活!
自由诗的自作孽,并非只在最近几年,上文已经有所点染,只是没有深入论及。
其三,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打倒孔家店,铲除旧文化,在诗歌界,主张“推翻词谱、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平仄,不拘长短”(胡适语。其实,客观评价,胡适的国学底蕴深厚,也作了不少古典诗词,还抨击毛泽东诗词不合格律,此文不赘),以口语入诗,从而,彻底地抛弃了诗的特质。谁都知道,任何事物之所以能在大千世界独立特行,都有它不同于其它事物的特质。自然,文学中的散文、诗歌、小说、电影(剧本)之所以能并列,肯定也有自己不同于其它类别的特质。甚至,文艺的同一科的属中,也有比较明晰的区别,如:歌曲有不同的拍式,2/4不同于3/4,也不同于4/4、3/8;舞蹈也有一些基本动作,蒙古舞不同于藏族舞,新疆舞不同于苗族舞……这些不同的程式与特质,不仅决定了它们的归属,更是它们能自立于艺术之林的原因。把2/4拍子当作3/4拍唱或跳,肯定乱套,在新疆舞里掺入大量藏舞元素,肯定不伦不类。作为文学皇冠的诗歌,怎能没有自己区别于其它文学样式的特质?问题在于,自由诗的作者们偏偏蔑视并抛弃诗歌的特质,非要把诗歌当作散文写,自然会钻入死胡同。
诗是什么?韵文,是具有音律的文学!自由诗之所以误入歧途,首先就因为没弄清楚诗与文的界线,特别是诗与散文的界线,硬要把诗当散文作。现代自由诗,有人称作折叠句,有人称做回车键,无论叫做什么,只要把它那装腔作势的架子去掉,顶多就是蹩脚的散文。是的,诗和散文都可以说理、叙事、抒情,但散文说理尽于言,叙事尽于文,抒情尽于辞;而诗的理、事、情都要在感喟中寻求有规律的节奏,然后,循环往复,一唱三叹,使理、事、情洋溢于辞,还要富于弦外之音,缠绵不尽。
换种简洁的表述:诗,既要有“诗味”,还要具备诗的“特质”,即韵与节奏。打个比方,人,既要有灵魂(思想,道德,气质等),也要有人的骨架、血肉。猴子虽然也可能有思想,有喜怒哀乐,但它没有人的骨架、血肉,外形再像人,也不能叫做人。诗的味就是诗的灵魂,而韵与节奏就是诗的骨架、血肉。散文再有味,缺少了韵与节奏,就绝不能叫做诗!自由诗把诗当成散文作,一起步就走上了歪路,怎能不前景渺茫?
自由诗的作者们之所以把诗当文写,源于对韵与节奏没看作血肉与骨胳,以为它们只是简单的形式,如衣服一样,可以随意更换。诗歌的生命在于节奏。诗歌与音乐、舞蹈同源,而且,最初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尽管在原始时代,诗歌可以没有意义,音乐可以没有和弦,舞蹈可以没有统一程式,但节奏,却是它们的共同根基。这个结论,从《诗经》的重章叠句可以看出,从唐诗宋词的格律可以看出,从元曲和今天民歌的衬字可以看出,从古今车水、抬木、拉縴的号子可以看出……而韵,最初用来点明一节乐调和一段舞步的停顿,并应和同一乐器的重复,换几句更明白的话,
对诗来说,韵就是用来调整并加强节奏即音乐性的。韵的奇偶相错,前呼后应和去而复返,不仅加强了节奏,把较为涣散的声音贯串起来,激发联想,使漶漫的内容凝成整体,而且,疾徐中节,形象地揭示了情感变化,还能使语流通暢,读来上口,增强记忆。到了唐朝,因为格律的成熟,节奏和韵运用得出神入化,妙趣横生,诗歌就既能看,又能读,还能吟,更能唱,自然催生了诗歌的蓬勃激扬。直到今天,儿童凭它启蒙,少年凭它益智,青年凭它广才,教授凭它安身立命。就是亿万普通百姓,即使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一箩筐,大多也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中华民族是在诗歌的浸润和熏陶中生活的,久而久之,他们就喜欢上了整齐而又错综的五言诗,喜欢上了上口而又典雅的七言诗,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民族传统。自由诗,完全抛弃了韵与节奏,忤逆了中华民族喜闻乐见的传统,当然为大众所不齿。
颠覆一切的同时,也把自己逼上绝境。自由诗的作者们把韵与节奏看作镣铐,看作禁锢,以为冲破了格律的约束,只要心血来潮,就可以天马行空,任意挥洒,写出好诗。殊不知,一首古典诗词即使没有出彩的意境,迷人的意象,却有诗的共性,读起来还顺口,还可以叫做诗。好比人,有了人的骨架、血肉与外形,即便素质一般,怎么说还是人。
而自由诗,因为剔除了诗歌的骨胳与血肉,只剩下灵魂,即“诗味”,要想写出上乘作品,自然是难上加难。再拿人作类比:没了人的血肉、骨胳与外形,只凭灵魂描摹,要写好一个人,那有多难?狗是人的朋友,它极其忠于主人,魂极正,你把它的“忠”描绘得再形象,再感人,狗也不是人。也就是说,散文写的“味”再像诗,也不能叫做诗。正因为自由诗只剩下诗的赤裸裸的灵魂——“诗味”,就不得不用左道旁门吸引读者眼球。
首先,在自由诗的作者们看来,古人已经把美好事物描绘穷尽了,他们只能刻意避开古典诗词常用的题材,在意象上搜肠刮肚,把许多毫不相干的奇物怪事捡来,胡乱堆在一起,这就是屎尿奶与内裤之所以入诗的根源。二,自由诗没有了平仄对仗,没有了韵,在语言上只能挖空心思,生造些超常搭配,“肆无忌惮地搅乱词类的界限”,“用语言把人和世界引入对语言的绝望”,这些酷似疯人的呓语,让读者如在云里雾里,这就是自由诗朦胧而让大众不忍卒读的根源。三,没了格律诗的格与律,又没了韵,只有别出心裁,在排列上故弄玄虚,把一句话胡乱拆开,排成长短不一、高低错落的奇形怪状以指鹿为马,忽悠读者。如此地做作拼凑,必然形成大众贬斥的折叠诗,也叫回车键诗。
至此,自由诗便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可悲呀,自由诗!
写自由诗的人对韵与节奏的认识至少有两个误区,一是桎梏,二是难。说桎梏的人是对汉字、对格律的无知。汉字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它的美就在有形有音还有义,是三者最完美的融合。格律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汉字的美,使诗歌既能看、能读,还能吟、唱。从这个意义上说,格律是诗歌史上划时代的发现与创制,它给诗歌插上了翅膀,奠定了诗歌“皇冠上明珠”的地位。难是因为浮躁,是懒与缺乏韧性。诗的韵与节奏,就像学外国文字的语法一样,起初是有些难,进入了,用熟了,进入了自由王国,就不难了。
挖到自由诗的病根,自然就联想到格律。蛇已经画了,就再添只脚吧——自由诗想要救赎,必须向节奏和韵律靠拢。我有一首自由诗,权作砖头吧:
(作者简介:王嘉民,1946年10月生于秦俑故里,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中学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全国优秀教研员。中国写作学会、中华诗词学会、陕西诗词学会、陕西楹联学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老年书法研究会、陕西老年书法研究会会员。先后出版教育教学诗词鉴赏散文随笔类书籍20套22本,长篇历史小说1部,发表论文200余篇,诗歌小说杂文500多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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