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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扁担
一根扁担挑南北
文/罗锦高

住在四层楼的家中,桌椅床柜、家用电器已挤得满满当当,把一根扁担逼到门后角了。女儿把它当木马骑,儿子用它作金箍棒使,也只是偶尔摆弄几下,玩腻了又撂在一旁,碍手绊脚的。我趁此跟妈妈说:“苦日子撑过来了,把扁担劈碎烧了吧,在这城里生活派不上用场,免得伤了人。”老人晃一头白发:”我还用得着的,担煤扛面粉,用处大着哩。”我不忍看它再压在年迈的母亲身上,那是枷锁、是牛轭,从她青春年华一直扣压到秋霜染首,可又割舍不了这木质坚韧、支撑她走过多半生的伙伴,就这样断送刀斧,付之火炬。

凝视这根扁担,如烟往事在我眼前再现。

“反右”的飓风,踹开了我客居临潼东尧村的土坯房门,无情地撕扯着破旧的小屋。妈妈是家属,平日里一家老小花销全仗着爸爸的工资,而今中断了生活来源,本来底子薄的家已被抄的更糟。才咿呀学语的我,整天趴在纸糊的窗户上盯着马路,一个劲儿地叫爸,这一喊叫,喊出了妈妈产后(生我弟弟)才三天的眼泪,喊出了爷爷的两颊浊流。爷爷气喘得紧,身裹一床旧被,蜷缩在炕角,残年风烛,怎抵得住这恣肆的寒风?家中失去了主心骨,面对老的小的,又离老家几千里远,妈妈急得除了哭,面对此番景象也没了主意。

爸爸因说了句“农民生活苦”的大实话,被定为“反动言论”,从讲台上拉下来,五花大绑的从学生们惊愕的眼光中,“哐当”一声被塞进了囚车,后来投进监狱,判刑六年。当时才二十八岁的妈妈,就这样挑起了一家老少生活的重担。她拖着瘦弱的身子,挑水担炭、生火做饭,把我兄弟俩哄睡着之后,让爷爷看管,便出了家门,到处寻找爸爸的下落,路上见人就打听看管犯人的地方。大街小巷、乡村土路常晃动着她慌乱的身影,竟不知日月更替,也不觉风雨去来。不识字的母亲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世间竟如此残酷与冷漠。有人劝说她改嫁,有人想廉价收拾我兄弟俩。妈妈把牙齿咬得咯嘣响,咬定了爱和责任,都一一回绝了。

母亲后来回忆:这年春天,接到上面的通知,要把我们遣送回闽西,特许与亲人见上一面。为了多病的爷爷,妈妈先与父亲说好,千万要忍住眼泪。于是背着我,怀里抱着弟弟,还搀着爷爷走进了那冷森森的门槛。当时,父亲光头赤脚,只穿着布鞋,满脸胡茬。我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敢声张,认了半晌,才勉强叫了声爸。他紧紧抱着我,一刻也不愿松开,再三叮嘱妈妈,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拉扯大。一家老小,忧郁的眼光对着凄苦的无奈,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宽慰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爸爸强作欢笑说:“放心吧,我是冤枉的,我相信我会很快出来的。”他看似轻松的口吻,分明是给自己和家人打强心剂呢,然而打那以后,我们因父亲的株连,一同背黑锅遭罪,整整背了二十一年!

汽车长鸣,火车铿铿然轧滑着无尽的铁轨,一声声轧着母亲的心;一道道站口,挡不住她眷恋的目光。南归、北望,烟雨漫苍茫。几千里路程,上车、下车、换轮船,大的哭小的闹老的喘,拖着、扶着、担着一路的辛酸,穿过武夷山区地界,山峦涌来,峭壁罩来,妈妈的身心象一下子萎缩了许多。

汽车到了闽西老家最后一站——大池镇。离村子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妈妈只好借了两个箩筐,一头是我、另一端是弟弟。一路上,发疯般的山蚊子,围着两个箩筐转,叮咬我兄弟俩。常听妈妈说:南奔之前,我长的白胖胖的招人喜爱。在华清中学校园里,无论是父亲的同事还是学生,都争抢着抱我逗我。回闽后,由于沿途风吹日晒,蚊虫叮咬,变得又黑又瘦,成了个小老头。

亲不亲,故乡人。妈妈抱着这个信念,回到了大洋坝村,日子尽管很艰难,可她以瘦弱的身躯扛起生活的重负。我稍加懂事后,在风清月朗的夜晚,妈妈就曾指着那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缓缓的给我讲起那神话故事,每讲一遍就多了一份期盼。

可谁能料想到,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六0年大饥荒,与全国各地一样,以同样的速度和不幸,降临到这个山村。野菜拔光了,野果捋秃了,连能吃的树皮也被剥光,有人实在饿得撑不住了,竟吃观音土,吞食过量而倒毙。家中的爷爷、小叔饿亡,祖母因偷了几斤稻谷充饥被逼上吊。饥饿、浮肿、瘟疫有如恶魔,抓住人们不放,村人连悼亡的哭声也没有劲儿了。妈妈为了保住我兄弟俩活命,省下口粮给我们吃,自己却吞糠咽菜啃树皮,最后饿得连走路也打趔趄了。

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绝望了,把舅舅叫到跟前,带着哀求的口气说:“我······快要去了,只是两个孩子······”还没等她说完,舅舅直言道:“我也是泥菩萨过河,顾不上自个的命了。”是的,人一旦到了饥饿的死亡线上,出于求生的本能,只能各顾各的命了。舅舅虽然这么说,但在往后的艰难日子里,还是给予我们很多的帮助。

后来,一个偶然也是必然的转机挽救了众人。张鼎丞将军回故里视察,目睹家乡破败不堪,良田荒芜,饿殍挡路,不仅潸然泪落:自己为革命出生入死打天下,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眼看父老乡亲饿得面黄肌瘦,一个个倒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便一声令下:开仓放粮,救赈灾民。就这样,灾民枯瘦如鬼的脸面渐渐恢复了人的颜色,人活过来了,庄稼地也有了生机。然而,张将军回京后,却受了许多委屈。

妈妈能直起腰板了,和男劳力一样下地干活,犁地、耙田、锄地、挑肥,充当挑夫,样样活都得干。农闲时依旧忙碌,那时交通不便,百姓的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都要靠肩挑背驮搬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我哥俩从被窝里拽出来,托付给邻家老人,把近百斤草纸担到大池镇,回来又挑一担盐巴、肥料什么的,来回六七十里山路,挣它个块儿八毛的,一半交生产队计工分,一半归自家用,扁担从未脱离过肩膀,风里雨里一身挑,肩胛生茧,脚底起泡。累了,放下担子歇歇脚;饿了,就啃着粗粮饭团。

后来,家里有了块自留地,窄溜溜巴掌大一块,连牛也挤不过去,紧挨沟谷畔,土薄石头多。妈妈锄一回地,拣一回石头,然后在溪湾河滩,把油污的淤泥一担担挑到地里,作上田塍围堵起来,栽上些蔬菜瓜果,添补食用。

父亲从牢里出来,也回到老家,与家人团聚了。然而,铁槛恶梦还没有平静下来,迎头又赶上疯狂岁月。他看别人挖食春笋,自己也从山里拣了两根想用来充饥,还没吃到嘴里,“破坏山林”的帽子便扣压下来,接着背上竹笋挂牌游街。不到两年光景,他糊里糊涂挣了几顶政治帽子,政治帽子虽无形,却重于山岳。还被迫在自家门楣上钉着“反革命家属”的牌牌,家人脸面也等于有了“罪恶”的记号。

父亲不是被拉上陪斗游街,就是强行被迫去干义工。他很快就病倒了,哪有钱给治病呢?可怜的母亲,乘夜深人静时,做贼似的踏着天光担柴到圩上去卖(事先与人说好),一担柴百十斤才五毛钱,不知摸了多少夜路,受了多少惊吓,好不容易攒到一点钱给父亲治病,三弟却得病早殇。上面还经常派义工,摊给黑五类家属——挑土、担石、铲草坪。义务工自然落在妈妈身上。可她忙于农活,就把扁担交给我兄弟俩说:“你俩顶替去扛吧,只是身子骨太嫩,路上要当心啊······”每次要放映《红灯记》之类的样板戏,可苦了我们。我跟着一帮黑五类的人们,一同扛着又笨又重的机器,翻山过岭数十里,把发电机(笨重的需要四人抬)、放映机扛到别的大队部去。

家里的光景十分艰难,为了给爸看病,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连房上的瓦也间隔着拆下来卖呢。因为常常借债,又没强劳力,年年成了透支户,旧债未了又添新债,家人的口粮总是锁在集体仓库里,被虫蛀蛾咬老鼠糟蹋,又有谁敢可怜我们?眼看就要断炊了,父亲向队上苦苦求情,先借点吧,得到的是又冷又硬的呵斥。爸爸看我哥俩饿得成了竹杆了,只好抹下脸皮四处讨饭。遇上好心人,暗地里给一筒米半碗饭,还能得到怜悯的唏嘘:当年那么风光的先生,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谁造的孽啊!父亲的胃溃疡已烂了三分之二,又得了气喘病,上山岭登石阶十分吃力。天不亮,妈妈就背着爸爸上完那一段陡峭的牛牯岭村去乞讨,为了掩人耳目,妈妈回家时顺便挑一担柴火,还得赶回村上工呢。

父亲被迫讨饭,思忖着队里会给放粮,谁料在一次批斗会上,被强制说:队上给了粮食,我要饭是装出来的。他一回到家,就被妈妈破口大骂:我们快要饿死了,你为啥还说是装出来的呀!爸爸带着哭腔委屈地说:我不这样说有啥办法,背后的拳头乱晃着哩,就这顺着人家的意思说话,还嫌不老实,被踹了几脚呢。妈妈早已泪水涟涟:天哪,连讨饭的路也要给断了!一阵辛酸叹气之后,爸爸反而安慰我们:人欺人不要紧,就怕被天欺。于是我们又得吞糠咽菜过日子,买些低廉的蕉芋或地瓜渣(别人当猪饲料),捣成粉末,和些野菜充饥。每年五月青黄不接时,那日子更难熬,成分好的人家吃了一拨救济粮,又来一茬返销粮,而我们家连一个籽儿也没有。

贫困、劳累、饥饿、受气,妈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稍有不顺心的事,便迁怒到我爸身上,骂骂咧咧、絮絮叨叨,把他当出气筒,甚或甩盆撂碗。那一回,我爸被骂急了,一气之下,卷了铺盖,搬到村尾的破庙里去住,落了个清净,却苦了我们。妈嫌丢人,就迁怒我哥俩身上,埋怨我不懂事,竟不知道把铺盖卷挑回来,她拗不过爸的犟劲,就让我跟她一块到庙里去。爸的胃疼病又犯了,捂着肚腹瘫倒在竹床上,妈妈气呼呼的心立马软下来,给他服下止痛片,捆绑被褥草席往回担。我走在妈前面,爸有点儿尴尬,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妈边走边数落着:被褥是我家的,你不回就永远待在庙里吧。说归说,骂归骂,而她的嗓子早已哽咽了。

后来我们才重见了天日,父亲得以平反昭雪。临别故乡那天,我再三劝说,把太破旧的东西就扔了吧,可妈舍不得。在北迁的路上,她又操起这根扁担,挑着一些破旧的东西,我也扛着大包小包的一同赶路。我和弟弟抢着挑,妈不让,还说:你兄弟俩投生我这个不中用的人,吃了不少苦,又没上成学。如今好了,再重的担子也是轻快的呀。我一阵辛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一家人靠这根扁担,扛过来了血和泪的苦难。这不是普通的扁担,它是百折不挠、忍辱负重的脊梁,横挑着漫漫人生路上的重负。它可以扛过来不幸,但它岂能扛动特殊年代人格受辱、自尊遭损、人权被践踏的民族悲哀呢!

1987年7月21日作


(作者简介:罗锦高,生于1956年底,祖籍福建上杭,客家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30多年间在《西安日报·晚报》《陕西工人报》《山西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200多篇,出版个人散文专集《星河》一书。1986——2019年,先后参与编纂《临潼县志》《临潼区志》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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