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好·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
(清)纳兰性德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
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大雪,意味着一场站立,一场恒久的站立,在漫长无垠的时间中无声无息地站立,于是有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逆转,如沙漏和圣诞球,无数细小的时空之尘,无数细小的言语衣食,无数宏大的凝望呼喊,无数宏大的海誓山盟……纷纷落下,廓然荒凉。“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雁丘词》)人生有很多个相遇和分离,据说,“人一生会遇到8263563人,会打招呼的是39778人,会和3619人熟悉,会和275人亲近。”情感里除了爱情,同事、同学、同路人……有许许多多,我们往往会因为一段时期的相交而在离别时产生哀伤,尤其是对于少不经事的心。雪指向逝亡和记忆,好像格式化硬盘,覆盖了所有的东西,消除了记忆。但,又让所有的印记变得,更容易被记录下来,让观看的心更敏感。“字写得歪歪斜斜,手指都冻僵了/快乐的梦思和交谈勾起/多少过去冬日的回忆/多留恋一会儿吧....../回忆来了,这样近,我看到它/比夏天更清晰....../冬天,什么色泽都隐藏在内部/大地成了一幅木刻的画帧......” (里尔克《冬日》)
提到画,我在想,个人觉得李商隐像毕加索,纳兰的风格像谁呢?东山魁夷似乎接近,简淡清晰又委婉浮动着月色的皎洁和神秘。纳兰应该很喜欢绘画,这首词即是以画像引起的思绪,还有遇到《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以及广为流传的《木兰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于中好·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这是一篇送别之作,送的是忘年之交顾贞观。“握手西风泪不干”即可以说是送别之日的情状,也可以浪漫想象为现在仍然沉浸在当时的悲伤里,时光过得不知不觉,泪水至今还未干。大雪时节正值济慈的诗名《在阴沉夜寒的十二月》:
“但对逝去的喜悦和欢乐
有谁不觉得心中伤痛?
明知道变化无常,
却又无力医治这一创伤,
麻木的感觉也不能将它遗忘,
这样的事还未曾在诗中叙说。”
纳兰《于中好》这整篇词的始终都直接地袒露了悲伤的心情。泪、雨、雪、餐、花、香、画……中国古人以目、耳、鼻、口、四肢为身也,本词全方位地呈现了作者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感官,加之最后“一片伤心”,品读时无需用力即感受到:作者是将全部身心扑下去、投入笔端,亦如鸿毛大雪铺洒降临。全词共九段,头句和尾句细看则有“心、手”、“分、别”、“独、还”、“同、餐”字组,这些收尾相连的词语非刻意所为,但冥冥注定连在一起,也将三百多年前的作者与现今读者连在一起。雨雪霏霏里,含有着心理学角度的“共时效应”:纳兰遥想着顾贞观独自在远方他乡的夜里,对着孤灯凄雨,也正在想着他。这是一种心心相印的自信和笃定,才敢断定对方亦如此。他可以理解友人别离的原因,也感同身受其一样的无奈、孤单、不舍和思念。这种共时效应,如纪伯伦《爱情的真相》:“我们是平行、但又是 '一 ’的宇宙, 完满的世界,相同的内里,我们是完全的 '一 ’。 橡树和松柏有什么不同?那只不过是同一颗心幻化的两个象。 ”如张爱玲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仿佛慢板之后,进入一些安慰可喜的乐章,转念想到相处时候,共同经历的如雪后山那样的单纯与美好。作者应是了解友人的生活方式吧,很直接朴素地劝他多吃饭,可能这种深度的关系,如此而已的寄语更胜过千言万语。桂花带来的气息,让未来的期盼明亮、甜蜜起来,中秋月圆时节的祥和与饱满,平衡了西风雨雪的萧瑟凄冷。甜甜的香气像一只富有穿透力的小号或横笛,从未来嘹亮地飘来,在加餐之后又加了力量感。这脑中幻想的香,激荡着高音,然而又勾引作者注意到眼前实在的香——那由时间和木材的痛楚所叠加起来的“沉香”,如大提琴兀自沉稳又嘶哑的腔调,不容忽视。如普鲁斯特悠长的语气:“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习惯是人的第二本性。它使我们不能认识一个人的主要本性,就这一点而言,习惯既非残忍也不迷人。”眼前画上浮动的香给未来的香笼罩上阴云和莫测,分明亦迷茫。沉香小像句,化自李贺《答赠》诗:“沉香薰小像,杨柳伴啼鸦。”(李诗中“小像”本当作“小象”即象形薰笼。然李诗讹误许久,遂成“画像”之典。)纳兰将顾贞观《南乡子》中句“无计与传神,小像沉香只暗薰”融入给顾送别的词中,更体现两人的情感相惜。
最后的一片伤心句,情真意切,乃廓然大公,乃肝胆相照。萨提亚《与人联结》中《我是我自己》小诗写到“然而,任何时刻,我看、我听、我说、我做、我想或我感觉到的,都是我的。它如此真实地表现了那个时刻的我。” 我们很多时候的确没有足够真诚地认识和表达自己,掩埋了自己的感受、低估了自我的价值,于是造成了人与人联结的事与愿违。纳兰性德被王国维赞誉(“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是因为他这种真切非同于常规的中式文化性格吧?
别离和死亡类似,虽然是一种肉体存在形式的消亡,但它往往是新生的力量,它摧毁又造就了更好的灵魂,甚至使得我们永生,可以让我们如同“小王子”那样,摆脱深重的身体,迅速地回归,可以让我们看到满天的星星在向我们微笑,这也是大雪的意义。《His Smile》这首著名电影《情书》中的曲子,是不是像纳兰的沉香缕呢?缓缓慢慢地浮现在画像前,轻盈蒸腾又厚重滞留的灵魂之缕,阻隔着我们的凝望和念想。博子躺在雪地上仰望,心情是这样的吗?她把手掌放在嘴边,对着空山呼喊:“你好吗?我很好”,是一边伤心,一边劝加餐吗?片中另一曲《Small Happiness》,是桂花的香味吗?花如雪、雪如花,难以分辨;泪如雨、雨如泪,难以分辨;分离如同在、同在如分离,难以分辨;新与旧,难以分辨;东与西,难以分辨;奔走与回顾,难以分辨;见与不见,难以分辨;谎言与真相,难以分辨;爱与被爱,难以分辨;魂梦相伴与安然终结,难以分辨……在我们心静的时候,能看到片片雪花,如古代书法拓片上白色的字,一个个,从远古苏醒站立起来,它们飞升又落下,片片堆积。思绪纷纷,雪落纷纷,白色大地、白色兔子、白色芬芳、白色衣裳、白色头发、白色等待……也许我们永远都在伤病、繁忙或旅途中,也许无论如何这一切也是因为爱,也许我们永远不曾分离。忽然,想吃一只雪花梨。
附:
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
(清)纳兰性德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
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清)纳兰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摸鱼儿·雁丘词 / 迈陂塘
(金)元好问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在阴沉夜寒的十二月
[英]济慈(云起时 译)
在阴沉夜寒的十二月,
多么幸福、幸福的树,
你的枝桠从来不记得
它们绿色的幸福。
北风裹挟着雨雪呼啸吹过,
却并不能让它们低头屈服,
化了又冻的冰雪也冻不住
它们在春日吐出新枝。
在阴沉夜寒的十二月,
多么快乐、快乐的小溪,
你汩汩的水泡从不记得
阿波罗夏日的容姿。
但带着甜蜜的忘记,
保持着晶莹回纹的装饰,
从来、从来不抱怨抗议
这冰冻的季节。
啊,但愿世上的少男少女
你们的情形也这般相同!
但对逝去的喜悦和欢乐
有谁不觉得心中伤痛?
明知道变化无常,
却又无力医治这一创伤,
麻木的感觉也不能将它遗忘,
这样的事还未曾在诗中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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