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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正典君 第 1065 篇深度好文:12143字 | 30分钟阅读
诗至唐而盛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自序中的著名观点:“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其实是来自于稍早于他的学者焦循:
焦循、王国维之论,隐藏着这样一种思想:一种文体,当其草创之际,亦即是其生命力最强、最有流播价值之时。
这是用文学是否能获得广泛传播来评判文学价值的高下,用文体的“新旧”取代了文学的“是非”,作为衡诗论文的标准。
本质上是否定文学“为己”的原则,而站在“为人”的立场上评论文学,最为新文化运动以后之新派学者所喜闻乐见。
新文化运动以来之中国文学史家,大抵皆依本焦、王之说而敷衍之,只是他们把明代(及清代)的代表文学换作了白话小说。
而文学史家们不取八股为明代文学的“一代之胜”,王国维取“六代之骈语”而不取“魏晋至隋之古诗”,本就宣告了焦循之说的不可成立。
因无论楚骚、汉赋、魏晋至隋之古诗、唐诗、宋词、元曲,今皆不乏读者,而明代之八股,即明人呼曰时文者,今天除了专门研究八股文之学者,哪还有一顾的价值呢?
可见一时之荣盛,孰与万世之荣盛?
今人谁可否认,除了汪洋闳肆的汉赋,六朝骀荡多姿的小赋,直接性情,也同样可传诸不朽?
六朝抒情之赋,远比两汉徒事铺陈的大赋动人。
两汉的《古诗十九首》、苏李唱和诗,固然高古渊朴,而唐李杜之古风,精劲沉雄,光焰千秋不灭。
魏晋至隋,其古诗能与李杜相垺,流传之广且久者,可得而闻乎?
宋诗于唐诗外,别开诗世界,清诗的成就,可与唐、宋之诗鼎足而三;唐五代词之于宋词,亦犹汉魏古诗之于唐诗,高处非宋词可及,如南唐后主,稳坐词家天子之位,宋词诸家皆无与比并者。
清词佳处,更能凌乎宋词之上。
文学是作家生命体验的形式,也是作家理想的表现。
文学的高下,亦即作家心灵的高下。
一个作家作品中承载的现实苦难越多,表现出对理想世界的向往越激烈,那么这位作家的价值也就越高。
文学之是非,根本的判断标准是能否动摇人心,能否修辞立其诚,也即是说,惟有为己的文学,才是真的文学,与其文体是否新创并无必然关系。
因此,谈到文学的优劣,只能就个体作家而论,以某一个朝代的某一种文学比另一个朝代的同一种文学优胜,这种比类虽非荒谬,至少是似是而非的。
焦循如同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诸文学史家一样,不长于诗古文辞,故评骘历代文辞,每有强作解人之处。
如他不知屈子之骚,空前绝后,乃因其伟岸的人格、芳馨悱恻的心灵,以及自铸伟词的语言能力,骚体是否为新鲜文体,对屈子之成就无甚影响。
李、杜皆长于古风,大作名篇,不胜枚举,李白在古风上的成就,尤远在其律诗之上。
宋词中晁、蒋皆非巨擘,亦不知焦循何以独举之二家与秦、柳、苏、周、吴、姜并列?
若北宋之晏小山,南宋之辛稼轩、张玉田、王碧山,凡历代所崇仰宗奉之词家,尽皆遗落。
而如明之李、何、王、李,其诗成就不高,乃因他们只学唐诗,不肯学宋诗,清人兼学唐宋,成就就迥乎不同。
王国维本人亦尝操觚试为文学之事。
因清代词学中兴,隐有越宋词而上之势,特别是清末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等后先倡导,词学遂成晚清显学。
王氏乃著为《人间词》,欲与群雄逐鹿。并撰《人间词话》,以为其《人间词》之辅翼。
“人间”是日本语词,其义略同于中国之“人”“人生”, 王国维想凭藉其所读康德、叔本华哲学译本,将其对人生的思考融入文学,著为教外别传的词作。
平心而论,《人间词》多蕴哲理,在晚清诸词家中,风格最为突出,但其词殊乏情感,读多几首,便觉乏味。
作为一种文学实验,《人间词》是失败的。
他假托“山阴樊志厚”为自己的词集作序,吹嘘己作“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
王国维之词作果胜古人乎?不如古人乎?读者当能自辨之。
另一面说,清代词学,分浙西与常州二派。
浙西重清空骚雅,以姜夔、张炎为宗。
常州词派倡比兴寄托,认为“意内言外谓之词”,词风宜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尊周邦彦、吴文英、辛弃疾、王沂孙四家。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遂对姜、张、周、吴等多加讥刺,又力诋寄托说,直欲将中国自诗三百以来之诗学传统,一笔抹倒。
他所凭藉的,是西方的文艺理论。
而西方文艺理论本质上是一种欣赏之学、为人之学,与中国传统诗学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创作之学、为己之学正相反。
亦正因王国维从事词体创作,非欲借倚声一道,宣泄心愫,而要代全人类立言,通过词作阐述哲学,以求得人生解脱之道。
换言之,正因王国维文学创作为人而不为己,他才会襄赞焦循之论,坚持以文体进化观看待文学的真伪问题。
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在其《中国近世戏曲史》自序中记载:
青木正儿
图一(仄起不入韵):
上四图每一句的括号中的前二字,代表七言律诗的前二字,而去掉此二字,就是五言律诗的平仄图。
可以看出,七律实际上是把五律的前二字平仄反过来,加到前面。
律诗的一二句、三四句、五六句和七八句,分别叫作一联,因白居易将一首律诗比作一条骊龙,故四联依次叫作首联、颔联、颈联、尾联。
首联取龙首头角峥嵘之意,颔联则因此联在律诗中最出名句,如骊龙颔下有珠,故名。
颈联是第三联者,取其善转,尾联收束全篇,则须如龙之掉尾,力能开山移海。
一联中的上下句,须遵循“对”的原则,而上一联的下句,与下一联的上句,又须遵循“粘”的要求。
失对、失粘,皆是大病。
实际写作时,又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口诀,意为对于七言近体的句子来说,第一字第三字第五字平仄可从宽,而二四六字位置的平仄则须从严。
此外尚有孤平、三平尾等避忌,拗救等补求声病的措施,不必细表。
像李商隐的名句:“一弦一柱思(sì)华年”“离情终日思(sì)风波”,思字都不可读平声。
李商隐的本意,是要写“一弦一柱悲华年”“离情终日悲风波”,为了不犯三平尾,特将“悲”字改成同义词“思(sì)”。
这种严格讲求声律的诗,是受了印度文化的影响。
梵文中有一种唱颂的偈子,一般四句一首,偈子中长音节和短音节交替出现,十分动听。
唐人受到启发,又因发现汉语中平声字不论怎样拖长,都仍是平声,而上、去、入三声,一旦拖长,就也变成了平声,遂在诵读时将平声拖长以加以突出,而其他三声不拖长。
这样,就命名平声字为平,上、去、入三声为仄,平长仄短,韵脚回环,形成一套严谨的吟诵之法。
所谓近体诗的平仄,就是近体诗吟诵的音节长短规律。而在吟诵时,节奏点在二、四、六等字,故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口诀。
由上四图,我们可以大致感受到近体诗内部音节的回环相扣,而由首、颔、颈、尾四联的说法,又可直接感知一首近体诗在意思上要形成起、承、转、合的环形结构。
凡一种艺术,规矩越少便越依赖于创作者的天才,而规矩越多,便越易于稟质平庸者学习。
近体诗有严格的声律和谨饬的结构,只要写得古雅,都是可诵之作,这都注定了它会拥有比古诗更广泛的受众。
自唐以后,诗人创作出的近体的数量远大于古体,便是这个缘故。
但一位诗人,如果其集中仅有近体,或仅以近体见长,显然就不能跻身大诗人之行列。
无他,因中规中矩之体,见不出天才耳。
律诗除首尾二联,中间各联均须对仗。
但有一种变格,谓之“偷春格”,即首联已经对仗,中间二联可以有一联不对仗。
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就是首联对仗,而颔联不对仗的偷春格。
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同样是偷春格。而喻守真先生不识此格,乃谓:“此诗的前四句有颠倒错乱之处,因为律诗颔联要讲究对偶,‘倚杖’可对‘临风’,但是‘柴门外’绝不可以对‘听暮蝉’,如果将一二两句移作颔联,三四两句移作起句,那对于平仄格律既不失黏,在意义上也比较自然。”(《唐诗三百首详析》)
如按喻氏之说作调整,诗就变成:“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先不说原作以直道眼前景兴起,清婉自然,改以“倚杖”“临风”起,便觉刻意有为;单说这样一调整,第四句“秋水日潺湲”与第五句“渡头馀落日”就完全失粘了。原诗格律,参上文图一。
首句“寒山转苍翠”平平仄平仄,是平平平仄仄的等价变格,原因是吟诵时重音落在二、四的位置,唐人觉得首三字连平,而第三字不在落重音的节奏位,不如与第四字调一下声位,让长音节的平声尽其所长。
在焦循之前,人们认同的是诗盛于唐而非诗胜于唐。
一字之差,其义迥别。
焦、王以至近世文学史家,所赞襄的是唐诗为唐代的“一代之胜”,焦循更狭隘其说,认为律诗擅唐一代之胜。
焦循所谓的律诗,指的是近体,还包括符合近体诗平仄、粘对要求的那一部分绝句。
这些近体的绝句,又称作“小律诗”,明代甚至有学者认为,绝句即截句,是截取律诗之半而成的。
如真依焦循之论,唐代专录其律诗(近体),则李白天才横放,一向绌於律诗,杜甫渊雅深沉,又不长于绝句,李杜的成就都要削去一半甚至更多。
这难道符合唐诗的真实面目吗?专讲律诗的风气,最早见于晚唐,延续至宋初,明代的杨慎早就直指其弊:
晚唐之诗分为二派:
一百年前的新诗运动,是从意图打倒格律诗开始的,新诗运动的急先锋胡适显然对古体诗毫无悟入处。
他大概认为近体诗就是中国诗的全部了,否则古体诗本已极自由了,又何待乎他来“解放”“尝试”呢?
诗盛于唐的平情之论,可参明代诗论家胡应麟之说:
胡应麟只是提出了一个文学史上的事实:诗至唐而盛。
它的含义第一是各体皆备。
到了唐代,中国诗的体裁已经全部完成,再也没有新的诗的形式产生出来。
宋元流行的词和散曲,严格意义上讲只是乐府因音乐风格的转变而形成的变体,不是全新的形式。
况且词本来也是隋唐时就产生了的。
白居易的游戏之作《一言至七言》,可能最形象地诠释了唐诗诸体皆备的整体风貌:
诗。
绮美,瑰奇。
明月夜,落花时。
能助欢笑,亦伤别离。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自从都尉别苏句,便到司空送白辞。
唐代的全新的诗的体裁是律诗,但真正影响到唐代社会各个阶层的,却是七言绝句。
王昌龄因七绝做得好,竟有“诗家天子”之号,而刘长卿五律做得再好,最多只能自许为“五言长城”。
绝句之得名,是因为古人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绝。这也符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
中国古人认为,一个完整的过程必定包括起承转合,起承转合最少需要的单位就是四句,所以四句大多是一层意思的完结,遂谓之为绝句。
五绝即五言短古,而七绝则自七言歌行而来。
从六朝到唐初,很多著名的歌行体之作,单拿出结尾四句,都是极佳的七绝。
例如王泠然《汴堤柳》末四句:“凉风八月露为霜。日夜孤舟入帝乡。河畔时时闻木落,客中无不泪沾裳。”
卢照邻《长安古意》末四句:“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李峤《汾阴行》末四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置于唐人七绝中,皆可称名隽。
七绝在中国所有诗歌体裁中影响最深远、最具有广泛群众基础。
1994年春,曹文轩先生在东京附近的镰仓游赏,他说“将近黄昏时,我从一座古寺门前经过,往里一瞥,只见一个僧人正在灯下读书。
那情景,那神情,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我不禁驻足向里张望。
也许我惊动了他,使他不能如意地沉浮在某一种境界里,也许天色已晚了,他走出来,很礼貌地将寺庙的大门关上了。
那僧人一副清风仙骨的样子,使我双目一亮,心为之一震。
离开寺庙时,天色已晚,我竟在路上脱口吟出:‘枫林古寺一老僧,常有清词对孤灯。吟时总将山门闭,不让俗人听一声。’”(《重说文白之争》)
曹先生由此悟到,唐人的诗根本不是作出来的,而且自然地吟唱出来的。
此论对唐人七绝尤其适用。
胡应麟说:“梁、陈以降,作者坌然。第(但是之意)四句之中,二韵互叶,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律吕铿锵,句格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诗薮》内编卷六)
意味深长、咏叹悠永是七绝内容之所长,而其能风行一代,根本上还是靠的律吕铿锵,句格稳顺。
清初诗人王士禛一语道破:“考之开元、天宝已来,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尔。故王之焕‘黄河远上’,王昌龄‘昭阳日影’之句,至今艳称之。而右丞‘渭城朝雨’,流传尤众,好事者至谱为《阳关三叠》。他如刘禹锡、张祜诸篇,尤难指数。由是言之,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唐人万首绝句选序》)
用今天的话说,七绝就是唐朝人的流行歌曲。有很多的故事可以佐证王士禛的观点。
像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沉香亭赏牡丹,令李白作《清平调》三章,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以伶人所唱诗之多寡而较名之高下,皆极有名。
诗人戎昱所遇,尤为传奇。韩滉镇浙西,时戎昱为部内刺史,留情于郡妓。
浙西乐将献妓于滉,召置籍中,昱不敢留,于湖上作别,为歌词以赠之,曰:“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人情。黄莺久住浑相恋,欲别频啼四五声。”妓既至,韩为开筵,妓唱戎词,韩知其与戎有情,即命与妓百缣,即时归之。
邵祖平《七绝诗论》指出:诗有风人之诗与诗家之诗,风人之诗,兴象融怡,俯仰之间自然流露,诗家之诗,组炼精深,语不惊人死休。
七绝在近体中,独可视为风人之诗,非如诗家诗的七律之属对精切、思力深邃。
换言之,七绝妙在能雅俗共赏,故在唐诗诸体中,七绝最为“百代不易之体”。
诗至唐而盛的第二层含义是格调并具。
诗的各种风格,都可以在唐诗中找到其代表。
前代诗风,绝无如唐诗一样齐备的,后世诗风,也只是发展了唐诗的风格,而非形成一种唐诗中所没有的面目。
譬如宋诗以筋骨思理见长,自宋欧阳修之后,唐宋诗之争,乃竟延续至今,诚如钱锺书所云,“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宋诗,“乃体格性分之殊”,(《谈艺录》)喜欢唐诗的,多觉得宋诗只是在议论,缺乏形象,喜欢宋诗的,又嫌唐诗的主流风格甜俗可厌,此为人性之歧异所致,永远无解,但唐之杜甫、韩愈、白居易、孟郊,都已开宋调,宋诗的主流风格,在唐诗中已见端倪。
唐人以道教为国教,主流诗风背后的哲学,遂为追求对现实世界之超越,即古人所谓的逸格。
唐代科举有进士与明经之别,以明经中式者,实即以儒学而取仕,向为人所轻。
唐元和中,李贺善为歌篇,声华籍甚。
当时元稹年尚少,以明经擢第,愿与交结。
一日,执贽造门,李贺览其名刺,竟令仆传话给元稹:“明经及第,何事来看李贺!”元稹惭愤而退。(《剧谈录》)一时之风尚可知。
至明代,胡应麟乃曰:“曰仙曰禅,皆诗中本色。惟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诗薮》内编卷五)其实正是唐人主流诗风的遗响。
故唐诗主流当为王维、王昌龄、李颀之辈,而老杜、退之则是当时之异端。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是唐代著名的唐诗选本,选王昌龄诗最多,十六首,其次常建、王维十五首、李颀十四首,李白、高适、崔国辅十三首,而杜甫一首也选不进去。
如果不是因为仙、禅、儒“杜往往兼之,不伤格,不累情”(同上胡应麟语),才高破格,明人对杜甫只怕亦如王世贞之评韩愈:“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艺苑卮言》卷四)
唐诗之总体倾向,实有为艺术而艺术之致,故晚唐司空图有云:“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
其与王驾评诗云:“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敻,若清沅之贯达。大历诸才子,抑又次焉。元、白力劲而气孱,乃都邑之豪右耳。刘梦得、杨巨源亦各有胜会。阆仙、无可、刘得仁辈,时得佳致,足涤烦襟。厥后所闻,逾褊浅矣。”
他心目中的大诗人,初唐是沈铨期、宋之问,盛唐则王昌龄、李、杜、王维、韦应物,中唐有大历诸才子、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杨巨源,晚唐则推贾岛、僧无可、刘得仁之辈。
“时得佳致,足涤烦襟”,是司空图的评诗宗旨,在他看来,诗的根本功用是可以让人忘记现实的忧愁,而沉浸于纯粹艺术的世界当中。
这恐怕是唐人的较普遍的看法。
诗至唐而盛的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含义,是诗之影响所及,达于社会每一阶层。
上至天子,下逮庶人,百司庶府,三教九流,都有人作诗。
唐诗人职业可考者有皇帝、宗室、百官、散人、羽流、缁流、宫苑、闺阃、女冠、妾媵、娼妓,乃至传说中的神仙、才鬼。
鬼神之说诚荒唐无稽,但可见唐人即使是编故事,也要编出善咏能诗的仙才鬼才来。
唐帝之能诗者甚众,而太宗尤其杰出。
其诗自承是学庾信体,庾信早年,诗风绮艳,与徐陵并称徐庾,为中古时期重要诗歌宗派。
但太宗诗变绮艳为壮丽,其《帝京篇》有云:“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
胡應麟评曰:“唐初惟文皇《帝京篇》,藻瞻精华,最为杰作。视梁、陈神韵少减,而富丽过之。无论大略,即雄才自当驱走一世。然使三百年中律有馀,古不足,已兆端此矣。”
唐代律诗盛行,未必与太宗之诗风有关,但一定与他所提倡的科举制度有关。
其时全国举子到礼部参加省试,考试包括两部分:律赋、律诗。
律赋多要求写八韵,律诗则要求写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
在此背景下,律诗遂大为盛行。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所谓十才子,其中的一位是钱起。
他在参加天宝十载的省试时,写下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首应试之作《省试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的最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殊为难得。
因应试之作,难见性情,而结尾处偏能余韵不尽。
据说,他因早年为人会计,在京口(今江苏镇江)旅舍,夜分难寐,听得窗外有人反复吟诵“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句,遂紧紧记住。
后来在礼帏就试,即以此十字为结句,大得主考官的叹赏,以为有鬼神之助。然唐代省试诗,鲜得佳者,王世贞评钱起此诗为亿不得一,虽嫌夸张,亦去事实不远。
而较钱起年辈更早的诗人祖咏,则因其不肯敛才就范,而成就了另一篇名作。
祖咏是开元十二年进士,但他不是一举成名,此前也曾参加过进士试,却落榜了。
原因是他认为诗的艺术比诗的功能更重要。
当年省试的题目是《雪霁望终南》,本该五言六韵十二句的排律,他只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四句,即交卷,考官问他何以只写四句?
他答说:“意尽。”
此诗说有多好,恐怕未必,但历来评诗家大多推誉备至。
如明王夫之《诗绎》云:“庸手必刻画残雪正面矣,作者三四只用托笔写意,体格高浑。”
近世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咏高山积雪,若从正面着笔,不过言山之高,雪之色,及空翠与皓素相映发耳。此诗从侧面着想,言遥望雪后南山,如开霁色,而长安万户,便觉生寒,则终南之高寒可想。用流水对句,弥见诗心灵活。且以霁色为喻,确是积雪,而非飞雪,取譬殊工。”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竟认为:“古今雪诗,惟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
高氏所举其他各篇咏雪诗,均不见佳。
即以祖咏之作而言,较诸柳宗元之《江雪》,怕是也难擅胜场。
我想,大家之所以如此推崇这首诗,还是因为祖咏不肯为功利而放弃艺术的尊严。
清焦袁熹《此木轩论诗汇编》道:“如此不拘,诗安得不高?意尽即不须续,更难在举场中作如此事。”
诗,正如近代陈衍所言,是荒寒之道,无当乎功名利禄,只有不慕浮名,用心至纯至粹,才可能将诗写到极致,故历来大诗人,鲜能显宦以终。
祖咏后来虽然中了进士,但一生流落不偶,以渔樵自放,是既有诗人之心矣,他欠在才华不足。
而真正的大诗人,是既有此纯粹之用心,又具绝人之姿,故能卓绝千古。
唐太宗见进士缀行而出,喜叹道:“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矣。”
英雄敛才就范,遂能于近体一道大放异彩,但高古不足,终是其病,除非是其才其性,万不可掩的天才,择善固执,信古不迁的迂子,才能于当时风会之外,自成一家。
那便是上继风骚,光焰万丈的李杜了。
李杜之外,而能别树一帜,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深巨影响的,则是韩愈。
但李杜是不为风会所牢笼,韩愈是刻意新奇,故诗品终下李杜一层。
唐帝中另一位值得一提的诗人是玄宗。
著名的《唐诗三百首》选了他的《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pǐ),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写出对孔子栖皇一生,大道不行的同情,结句委宛入情,尤见馀韵。而他的名句如“流沙丹灶没,关路紫烟沉”(《过老子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送贺知章归四明》),诚如王世贞所评:“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艺苑卮言》)
居天子之位者,尚且不废吟咏,更不必说社会上普通的人了。唐范摅《云溪友议·题红怨》记载了一个著名的故事:
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嗟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无不讶焉。诗曰:“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这个故事非常之凄婉,后世诗词用典,无数次翻用,但惟有在诗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的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的故事。
而同书所载《江客仁》故事,纪诗人李涉所遇,就更滑稽离奇了:
李博士涉,谏议渤海(李衍)之兄。尝适九江看牧弟。……至浣口之西,忽逢大风,鼓其征帆,数十人皆驰兵杖,而问是何人。从者曰:‘李博士船也。’其间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吾辈不须剽他金帛,自闻诗名日久,但希一篇,金帛非贵也。’李乃赠一绝句,豪首饯赂且厚,李亦不敢却。而睹斯人神情复异,而气义备焉。”
李涉赠诗是一首绝句,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何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君。”此诗仓促中甚见巧思,谓世上做官的,大半皆是强盗,则我又何嫌于汝乎?故盗之首领大悦。清代梁章矩《称谓录·盗贼》中考证,这个故事还有下文,见诸《唐诗纪事》:
李汇征客游闽越,至循州冒雨求宿,或指韦氏庄居。韦氏杖屦迎宾,年八十馀,自称曰野人。韦思明每与李生谈论,或诗或史,淹留累夕,次第至李涉诗,韦叟愀然变色曰:“老身弱龄,浪迹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事,后遇李涉博士,蒙简一诗,因而跧迹。李公待愚,拟陆士衡之荐戴若思,中心怛焉,遂隐罗浮,经于一纪。李既云亡,不复再游秦楚。追惋今昔,时或潸然。
盗贼而好诗,已是大奇,得李涉诗,而能改邪归正,尤出乎人之意表。我想起亡友钱明锵先生。
2007年夏,我们一道在香港中文大学参加第二届旧体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他大声疾呼:官员写诗有好处,多一个诗人,少一个贪官!唐代这位少年为盗,却因爱诗而洗心革面的韦思明,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而韩愈一派的诗人刘叉,早年还有过酒醉杀人的经历,后来也改志从学,终成节士。
诗在唐人那里,不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生活本身。这才是诗盛于唐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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