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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宪宗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陕西某监狱发生一件怪事：刚刚在二十八日被捕的强盗赵昇、许良及其同伙数名、赃物若干一起凭空消失了——总不会是逃走了吧？从明代监狱的布局来看，这种设想似乎难于上青天。
明代地方监狱建在公署内部，一般位于西侧方, 并单独修建大门、院墙，形成院中院、墙中墙的格局。监院内照例先盖一座小小的狱神庙，往里通过“犴狴门”，才是牢房区域。牢房按轻、重犯人分类管理。赵昇、许良所属的这所监狱规模较大，细分为四层。靠近狱神庙的第一层为“软监”, 第二层是“外监”，第三层是“里监”, 即“重监”。第四层位居中心，叫作“暗监”, 俗称“黑狱”。一看上述名称就知道，囚徒是按照犯行由轻到重的顺序，由外向内分别关押的。赵昇、许良及其同伙系强盗，性质严重，不是拘在第三层“重监”就是在正中的“黑狱”，至少要越过五重门墙方有可能逃脱。赵昇、许良一伙是怎样做到的呢？
事发前一晚负责看守的狱吏王政劝大家暂且不要东猜西猜，当务之急是抓紧搜捕逃犯。在他的提醒下，衙署侦骑四出，同时动员“军余”丁壮共同参与行动，铺开天罗地网。（注：“军余”指未能获授实际职位的世袭军户子弟。）
不久，“军余”张全、李友抓获赵昇，移交给李秉五看管。赵昇的赃物原有八两银子，先前随其本人一道从监狱消失，如今人回来了，银子下落不明。王政闻讯，率部下王泰赶到，带走了赵昇。翌日晨，赵昇即告猝逝。莫非他有心脑血管方面的隐患，突然发作？
有心人悄悄地细究此事，发现诡异之处：赵昇的身上有一些新鲜的创痕，伤势不轻。张全、李友确定，赵昇在被他俩交给李秉五的时候，是一个筋骨强健、活力充沛的精壮男子，那些伤痕并不存在。
相关人等就各自掌握的情况进行了讨论，认为有一条线索值得追查：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夜，王政派部下王泰来审讯过赵昇、许良一伙，在赵昇那里逼问出八两赃银。第二天赵昇、许良等人逃跑，赃物同时失踪。尔后，赵昇从再度落网那一刻起，至移送给王政、王泰为止，历经张全、李友和李秉五之手，都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尔后，自王政、王泰接走赵昇，到赵昇宣告离世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两个人与活着的赵昇有过接触。这两个人正是王政、王泰。非但如此，王泰和王政在工作关系之外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关系——王泰是王政的亲生儿子。
再说赵昇的赃物。那遗失的八两银子是王泰奉王政之命收缴的，理当入库保管，不可能回到赵昇的身边，怎么会在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跟着赵昇一同“逃出”并就此销声匿迹？
千户王洪获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指示张全、李友等人暗中摸排调查此事。果然，又有一条重磅线索被他们挖了出来——王政、王泰家新近添了一匹枣骝骟马。巧合的是，曾经遭到赵昇、许良一伙抢劫的失主所报告的失物包括一匹同样的枣骝骟马，另有六十二两银子，之前均未寻获。现在，马出现在王政、王泰家里，那六十二两银子及赵昇在狱中吐出来的八两银子合计七十两，是不是也在王家？
事不宜迟，王洪立即指使张全、李友等人立即状告王政、王泰，指其【父子通谋，私下收受赵昇六十二两银子、枣骝骟马，与之密定“纵囚”诡计。紧接着，王泰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夜出面跟赵昇一伙合演“苦肉计”，再次侵吞八两银子。王政随即利用值班之便私放赵昇等强盗越狱，并出言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在赵昇不慎被擒之后，王政父子又暗算赵昇以灭口，谎报为病故。】
照此趋势，王政、王泰将会面临严厉的审查。可是事态居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李秉五跳了出来，检举千户王洪接受越狱强盗许良“进贡”的绸布等赃物，通风报信打掩护，协助许良躲避追捕，致使其至今仍逍遥法外！
这下可好，王洪、王政两家都被绕进去了，极可能遭受严惩。接下来双方应该是实施了某些对策，详情未知。史料只记载张全、李友等人忽然改口招称自己是蓄意诬陷王政、王泰父子，李秉五也收回对王洪的投诉，承认自己也是诬陷。至于什么枣骝骟马、布匹、银子啦，统统不是个事，以天下之大，地北天南的人长相酷似都不罕见，何况动物、财物？
最后，王政出头作总结陈词：【实际上，十一月二十八日夜晚我确实是有一点失误。王泰将赵昇交出的八两银子交给我入库。不过咱们那库房不是快挤满了吗？我就将银子临时搁在监房的“过梁”上，打算把库房清理一下再挪过去。不料赵昇一伙当晚出逃，顺走了八两银子。幸好张全、李友抓住了赵昇，交给李秉五。我和王泰把赵昇带回去。他在途中还不老实，挖空心思脱逃，我父子俩就治了他几下子，只想制服他，完全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谁知他有隐疾，大约是受外伤刺激，竟伸腿去了。我们也怕担责，一时惊惶糊涂，便谎称其为病故。】
于是，地方衙署以“诬告”、“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等定性结论对涉事人等处以杖责、“徒二年”等轻微惩罚。案卷上呈至大理寺，大理寺卿王槩看出破绽，气愤地拍了桌子：“第一，赵昇等人是重犯，戴有镣铐，如果没有人帮他们解开这些枷锁，他们是怎样逃走的？既然有人帮他们解除镣铐，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夜值班的王政。第二，赵昇等人出逃，必然迫不及待、慌不择路，不可能有余暇、有闲心爬到梁上寻摸那八两银子。第三，赵昇等人的赃物中共有七十两银子、一匹枣骝骟马等物品丢失或未能查获，这是事实，为什么不查上述财物的去处、不问王家近日发财的缘由？”
至此，真相昭然若揭：在那座不起眼的狱神庙背后，隐藏着两位狱神，一个是王政，有王泰、李秉五等左膀右臂；另一个是王洪，手下有张全、李友等虾兵蟹将。两股人马各怀鬼胎、各自“营业”，经年累月，难免攒下许多利益冲突。赵昇、许良一伙越狱，王政、王洪都涉足其中。赵昇对接王政，许良走王洪的门路。赵昇倒霉，逃得不远就落到张全、李友手里，送给王洪一个天赐良机。王洪借机对王政发难，却未料到自己也有把柄被对方捏住。双方博弈的结果是妥协，互让一步，大事化小。反正都赚够了，正好各回各家，做清闲自在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王槩的质疑会发挥作用吗？暂且没有看到他的后续记载，但笔者并不看好。毕竟那是在明代，山高皇帝远，强龙鞭长莫及、难压地头蛇呀！
作者简介
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主要作品有唐代历史背景推理+言情小说《神探王妃》、《鱼玄机》等，均已出版或签约出版。
本文参考资料：
明代王槩《王恭毅公驳稿》（请注意，本文系在参考该史料记载的基础上，对细节空白进行艺术加工而成，敬请读者惠鉴）
柏桦《明清州县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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