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奋斗简史,像极了我们普通人的一生。
01
关于政治
他犯了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像每一个少年做题家一样,他误以为自己是未来世界的主角。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
“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从小学习了很多知识,背诵了很多课文,写了很多被大人们称赞的小作文。那些书籍和长辈承诺他,只要好好学习,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世界上最善意的谎言,莫过于此。
当然,他是读课外书长大的,认为自己接受的是“素质教育”,发自内心的瞧不起那些做题家,还专门写过一首嘲笑做题家的诗: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嘲鲁儒》
做题家们皓首穷经,寻章摘句。问起现实问题该如何处理,却茫然无措。
但他万万想不到,在当时和后世的人们眼中,他和那些做题家,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当时的领导认为他没有实际政治才干,后世的文学评论家们也持相同观点,哪怕他们多么喜欢他崇拜他。
要知道,文学评论家是最喜欢无脑尬吹的一群人。连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偶像某方面能力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他对政治的热爱,主要来自书籍的灌输、社会文化的规训。古代的书,讲的基本都是这个。男儿事业在体制,唯一出路是做官。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当代学者们多认为他出身富商家庭,但从他的回忆看,他接受的商业教育为零。这在古代也很正常,富商家庭如果孩子擅长读书写作,有望仕途,不太可能“浪费时间”给他教“下贱的”商业知识。
他对政治的理解,主要来自书上的那些历史故事。谢安和朋友一边下棋,一边轻松的来一句“小儿辈已破贼”,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诸葛亮在山野间胸怀天下,一出山就可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鲁仲连只是给敌人写了一封信绑在箭头上射进城中,就一举战胜侵略者,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就像我们从小喜欢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李白向往这样的传奇人生,经常写诗赞叹这些政治偶像们,并且终其一生都梦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的执著程度,就像那些长年累月在横店当群众演员却坚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大明星的人们一样,就像韩国那些年复一年的考公务员的人们一样。
他认为自己文武双全,满腹政治才华,完全可以像诸葛亮、谢安这些偶像一样治国平天下,他觉得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
“欲献经济策,此心谁见明?”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
但问题在于,真实政治不是传奇故事,更不是他诗歌里的浪漫想象。相反,真实的政治充满了大量枯燥、沉闷的具体事务,充满了琐碎的利益冲突与人事纠缠,充满了来自上下级和同僚的限制与束缚。
举一个例子,玄宗时代的李林甫和杨国忠为什么受赏识?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都擅长搞钱,从百姓身上榨取财富。他们的权力地位是李白所向往的,但他们的工作不是星辰大海,不是诗和远方,而是算盘与账簿,是荼毒百姓、斗争同僚,这有何浪漫可言?李白在这方面又有何优势?
历史上其实有许多著名诗人做到了李白一生渴望而不可得的那种高官显位,比如白居易,比如苏轼。当他们面对蜘蛛网一样具体的工作环境时,就会马上意识到在野诗人对于政治的浪漫想象,是多么幼稚天真。
没有权力时,你以为拥有了权力就能拯救苍生;拥有权力后,你发现光是保全自己就要拼尽全力。
李白也有过机会。当初被聘为翰林时他欣喜若狂,写下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终于成为公务员,有机会面见天子了。但做了一阵子就发现那只是一个类似“弼马温”的低级工作,和任何工作一样枯燥、乏味,还要面对办公室政治,面对同事之间的倾轧。
他连办公室政治都搞不定,竟然还一心想当大官搞政治下大棋。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适合搞政治,只有他自己不知道。明明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无论是古往今来的读书人,还是那些不读书的文盲,谈起政治来都头头是道,都觉得自己富有政治才能。
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甚至,朝朝代代,无数像唐玄宗、李林甫、杨国忠一样富有经验的专业政客,他们自以为可以娴熟地玩弄人心、操弄时局的那种政治才能,也许同样是一种错觉。
政治是最现实的事,但荒谬的是,无论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无论是“实干家”还是空谈者,无论是小人还是君子,都太容易活在错觉中。
02
关于经济
盛世的错觉
像大多数富二代一样,李白不知赚钱的艰难,只知道花钱的快乐:
“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生长于盛世的大多数年轻人以为繁荣会永远持续,自己将来会腰缠万贯,拥有富足人生。这也是一种错觉,他们忘记了历史是一条起起伏伏的波浪线,贫穷与混乱,才是历史常态。
天生我才,未必有用;千金散去,不复来。年轻时出手阔绰的李白,晚年在贫穷中度过:
“他晚年的漫游生活,依然是在流浪与寄食之中。”
——李长之《李白传》
“仍按他的老办法,到州县官吏门上当食客。所到之处,虽然还保存着开元、天宝年间的遗风,对他以礼相待,但是安史之乱后,什么都涨价,唯独诗文不值钱。尽管他弹铗作歌,主人却充耳不闻。没奈何,他只好又投奔他处……”
——安旗《李白传》
经济的走向从来不以人的美好愿望为转移。生活不会询问我们需要什么,也不在乎我们想要什么。
李白的贫穷,显然和他的消费习惯有很大关系。
富兰克林在《致富之路》中说的,“谁靠希望生活,谁就会饿着肚子死去。”“改掉你爱花钱的行为,那你就没有多少理由抱怨时世艰难。”
李白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他读的那些经典告诉他要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要潇洒的功成身退,却没有一本书告诉他一个人该如何管理金钱,如何未雨绸缪为养老做打算,如何赚钱养家,如何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基本责任。
“作为父亲,他与儿女们相处的时间不如一同隐居修道的道士,不如'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兰陵美酒,更不如漫游齐鲁历经的山水。”
——北溟鱼《李白:赌徒》
李白的儿子伯禽,沦为了一个农民。孙子外出谋生,不知所踪。两个孙女,都嫁给了当地的穷苦农民。
“为天下之穷人。”
多年后,面对前来寻访李白后人的朝廷官员,她们讲述生计之艰难,泪盈于睫。
03
关于创作
所有的天才,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李白喜欢喝酒,杜甫喜欢喝酒,苏轼喜欢喝酒。
古代的大诗人几乎都喜欢呼朋引伴聚在一起喝酒写诗,连陶渊明也不例外。
这是为什么呢?一起喝酒写诗,很重要吗?
答案是,很重要。创作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创造力需要长期的刻意练习,刻意练习不是闭门造车,而是包含了同行之间经常性的交流互动。喝酒就是古代诗人们聚会交流的主要方式。
同行之间经常性地交流、互动、协作,可以让知识与创意流动起来。
大家一起喝酒,别人写了一首好诗,诗中的思想和技巧对你有没有启发?你会不会有争强好胜之心,想不想写一首更好的?别人给你写了一首,你要不要回别人一首?别人的诗歌里经常提到你,你的影响力是不是会增加、你的作品是不是更有概率得到关注并在时光长河中流传下来?
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在《创造力》一书中提出,创造力的三要素分别是:
· 包含符号规则的文化(比如诗歌)
· 给某个领域带来创新的个人(比如李白)
· 该领域中被认可、能证实创新的专家(比如公开认可李白作品的贺知章、杜甫等人)
那个时代顶级的诗人,如贺知章、孟浩然、杜甫、高适、王昌龄……几乎都是李白的酒友,都在李白的朋友圈里。和他们喝酒聊天,游山玩水,吟诗互动,对一个诗人而言,就相当于一个体育运动员去参加常规训练与比赛。
如果你都不知道这个行业的顶级高手们在想什么、做什么,你怎么可能成为该领域卓越的创新者?
直到今天,有名的诗人们也都有固定的圈子(像余秀华这种横空出世的很少,还会受到圈子的排斥),就像科学家有学术共同体,政治家有党派,运动员有团队,企业家有商会……你越是在核心圈子内,你的创造力就越有可能得到承认。
李白诗歌的成功也可以解释他政治的失败,终其一生,他从不在核心的政治圈子里,就像他自己所抱怨的,没有大佬赏识他,没有人带他玩。年少时为了训练写作才能,李白曾经把当时士人的文学教材《昭明文选》仿写了三遍,不如意而尽焚之……在政治领域,他徒有雄心抱负,却从来没有这样扎实的基础训练。训练与野心,完全不匹配。
成为一个诗人要花多少钱?成为一个伟大诗人要付出多少成本?
李白是一个值得参考的标本。
除了富有的家境才能提供的良好教育,除了从小刻意练习阅读与写作,长大后远赴京城融入顶级诗歌圈子,获得广泛认同,他还要周游那么多名山大川,还要见那么多三教九流,还要经历那么多颠沛流离……并且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年轻衰老,顺境逆境,始终保持最初的单纯与热情,把人生中的那些虚荣、骄傲、尴尬与幻灭,都一一书写成诗篇。
这就是“天才”的成本。
命运在所有的“天才”背后,都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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