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油

狄更斯的《双城记》里写道：一大桶葡萄酒掉在街上，裂开了。这事发生在从马车上卸酒桶的时候，酒桶一骨碌翻滚下来，桶箍裂了，正好躺在酒店门外的石路上，像核桃似的四分五裂。附近的人们全都放下自己的工作，闲着的也忙起来，一起赶到出事地点喝葡萄酒。

街上铺路的石头，粗糙，不规整，向四处支棱着。这些石头把葡萄酒拦进一个个小坑，每个小坑，都围着一小堆人，挤来挤去。有些人跪在地上，两手像勺似的捧着酒喝，或趁着酒还没有从指缝间漏完，捧着让俯在他们肩上的女人喝。有些男人和女人，用破陶器片当小酒杯，甚至接下头巾，往小坑里浸，又把头巾往婴儿嘴里拧。有些人筑起小土埂拦住流出的酒，有的人大嚼着含酒更多被酒泡烂的碎片……

这幕情景，我想起来一道来自故乡的，久远的风景。

乡下，拖拉机是机动车，要用柴油。灌溉农田的抽水机是机械，也要用柴油。买柴油要到生资门市部凭票买。门市部的侧墙，开了一个窗，一个洞。买柴油的顾客在里面柜台上交了钱开票，递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一会儿，洞口管子里咕咕流出柴油。有时候接住的是油壶，有时候接住的是拖拉机的肚子。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辆大汽车停在油管旁边，它不是来买油，而是来送油。不知什么原因，它往里灌油的时候，总要往外漏很多。小街小，柴油味儿串得快，先闻到的，赶快差自家的孩子来撇油。很快就是家家户户出动，有的干脆是大人来撇。一条坑坑洼洼的油路，一长溜婆婆妈妈孩子们的队伍，拿着破罐子，废瓶子，勺。

撇油的动作像生意人卖豆腐脑，也像主妇们轻轻薄薄撇汤锅里的那层油。那场景活像战场，争先恐后，吆五喝六。哥哥姐姐撇，罐头瓶子满了，赶紧差弟弟妹妹往家里运，拿回瓶子来，再装。实在装不起来的，回家拿几个草把来擦。 擦过油的草把，活又大又猛。最后，恨不得把浸过柴油的泥巴挖起来拧一拧，也或者，干脆挖了泥巴回去烧。

计划经济时期，柴油煤油需凭票供应。撇回来的柴油，奶奶轻轻倒出最干净的一层，用瓶子存起来点灯。爷爷生豆芽，夜里要起来忙活，一盏马灯，夜夜点着，废油。滤得多干净，总还有水分。这样的柴油点灯，水和油滋滋吵架。灯花颤颤巍巍，噼噼啪啪。底下的残渣用来引火，不小心滴几滴地上，奶奶顺手扯个草把子蘸干净放在灶口。每次盯着奶奶虔诚地做这一套动作，心里就高兴，觉得自己是大功臣。

也因此，总盼着大汽车来送油，盼着它多洒点，最好每个油窝子都满满的。有一次，奶奶出门走亲戚，临行前交代好好看住家里的鸡娃，不要让人踩到或是被大狗叼走。一边围着大树搓草绳，一边和伙伴们嬉笑，把鸡娃忘得一干二净。等想起来时，一点数，差了两只。这可怎么办呢？得找点什么将功补过，要不奶奶回来了，免不了一顿责骂。这时候，盼大汽车来的心情最迫切。

等到下午，它果真来了。一街的孩子倾巢出动，热火朝天去撇油。那天，我不敢怠慢，拉着弟弟妹妹去撇油，且撇得最专注，把家里的破口坛子撇满。天擦黑，奶奶回来，数数鸡娃，看看坛子，忍了忍，破例没责怪。

有时运气好，汽车的输油管子破了，油溢一地，那就不是撇，而是用小勺舀。舀完了路上的，再去生资门市部前的小沟里撇。一沟水，撇油更需要细心，要不，连水带油撇起来，没用。不光眼底细心，脚底也要细心，水沟有残破的瓦片瓷片。小伙伴红椿一不小心，踩到了瓷片，脚直流血。母亲带他去医院，缝了好几针。那日，他撇的油就是得不偿失。

孩子们脸上身上头发上到处糊满柴油。衣服破破烂烂不打紧，完后去水塘边清洗头脸。水面，立即画上了一圈一圈的五颜六色花纹。但怎么洗，那味道都得缠绕好些天。

现在想起来，这是特定时代的特定行为。当岁月滤掉那层生活的艰辛，剩下的成了乐趣。当然，还有更深一层意义，关于环保。要不是全街总动员去撇油，柴油流到河流，流到农田，是不是会污染到环境呢！

长大了，出门，坐汽油车，晕。闻到柴油，却觉得香，喜欢。想是小时候撇油的经历，让我体会过收获的快乐。也一并，喜欢起柴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