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了，天亮的早，也起得早。
不知道这些鸟儿们是几点起床的？我四点起，五点起，六点起，一听，它们已在林子里练嗓子。
最先听到的，应该是乌鸫鸟的叫声。这一片林子，除了麻雀，就是乌鸫鸟多，何以见得呢？我家阳台上的花盆里有一个鸟巢，年年前来定居生蛋孵鸟的，除了乌鸫，再没有别的。我在楼下闲走 ，也特地观察过，地上走着寻食的，也是乌鸫鸟。
乌鸫，全身黑，但爪子和嘴巴是黄色的。它愿意和人亲近，见了人，也飞，但不那么迅疾。它的叫声，我也听熟了。不过，你千万不可以为，我听熟了，就能描述。不，不能，我不能描述。只是听到了，觉得似曾相识，知道是乌鸫。
这或许是我笨的原因，和唱歌有一定的关系。一首歌，听很多遍，也不能单独哼。鸟叫声，是曲子，更学不来。不能用声音表达，当然也就不能用言语表达。
乌鸫的叫声背后，往往是布谷。这林子里布谷鸟儿多，它更不怕人，随意在地上走。人近了，它才飞。也不飞远，人走了，又落下来散步。有时候雨下得大，下得长，它就来窗台上避着。缩着头，筛着羽毛，像蓑翁，孤独地望着远方。
我知道，布谷鸟就在附近，就在乌鸫的身边。但你听它声音，觉得远。这种远，是悠远，是深沉，仿佛从地缝里发出来，也或者从遥远的乡村来。
布谷鸟，就是属于乡村的。布谷、布谷。割谷、割谷。它的叫声，我的故乡人是这样解读的：“哥哥烧火，哥哥烧火。城市里的人爱养鸟，从不养布谷，嫌它的声音难听，长得不秀气。
听布谷鸟的叫声，总觉得有一层雨雾隔着。晴天尚尚，也想起阴雨蒙蒙。仿佛看见，故乡那被雨雾笼罩的田野。田埂上，走着上学的孩子。赤着脚 ，披着塑料薄膜，没有沮丧，没有忧愁。仿佛看见，被大树覆盖着的村庄，屋顶上腾起炊烟。有雨雾浸着压着，飘不远升不高，停在那里沉闷地起伏。只一会，便化进了雨雾。
喜欢听布谷鸟的叫声。沉下心来听，它的声音引领我直入时光深处，土地深处，故乡深处。我沉浸在其中，就觉得光阴停止，岁月不老，故乡永在。
楼下这片树林，属于自生自灭的状态，格外长得好。树越长越高，鸟儿爱栖高树，也就把鸟笼越升越高，离我四楼的住宅越来越近。我躺在床上，鸟叫声就在耳边。
今年，树林里来了一位新客人，杜鹃鸟。这不是一般的鸟，山林里才有。所以那天，突然听见几声杜鹃鸟的叫声时，我很惊讶，想起大山，想起森林，想起清迈旅行时，日日的杜鹃鸣叫。我猜它是一只幼鸟，走失而迷路，暂时歇在这里。
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杜鹃鸟的样子，不曾见过，只听古人形容，说它”状如雀鹞，面色惨黑“。当然，它的声音更凄惨。我总疑心，都说它叫声凄美，是受了古诗词的影响。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杜甫的”杜鹃啼血猿哀鸣“、《格物总论》里说杜鹃是冤禽.......“
或许是听得少，始终不觉得杜鹃是哀鸟。不似古人那般，躲着它的声音。躲又躲不开，只能一边听，一边写哀愁诗。我甚至希望，能多有几只杜鹃，叫声更多一些。
连续一周左右后，杜鹃的叫声没有了。有些喜悦，有些惆怅。喜悦是这只杜鹃，找到了更高的蓝天，更茂密的森林。惆怅是，如此难得的鸟叫声，再也没有了。
城市里，有了这些鸟声，也就多了大自然赋予的诗情和灵动。再过几天，进入盛夏，蝉的叫声会拥抱整个树林。到那时，也因为炎热，乌鸫鸟的叫声会黯哑稀薄很多。这是物事的循环，也是大自然的整体展现。
几天没近湖边，荷叶长高了，荷花也开了。
静静凝望那一湖水，荷叶在里面自己生，自己死。自己美，自己枯。湖水是没有任何动静的，它永远保持着它的姿态。一只水鸟翅如车轮，在水上划过，扑腾腾响，过后，水面上不留下丝毫痕迹。钓鱼人举着钓竿，哧溜一下，把铁钩甩进湖中央。一会儿后，有鱼上钩，钓鱼人站起来，收鱼线，和鱼儿周旋，水面一圈圈一道道涟漪，只一会，又如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宁静安逸。
这就像时间，我们身在其中，一会儿说它过得快，一会儿说它过得慢。在它的怀抱里，小孩诞生，老人死亡。在它的见证下，争财产，诉得失，闹得动静很大。而时间，永恒沉默着。
这样想的时候，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只能安静的，从一湖水中，领悟沉默的力量和世界的真谛。
铁栅栏处有一座石墩，那石墩缝里，竟然开着七八朵牵牛花。地方很狭窄，它们是一幅往外奔突地架势，好像是七八个小女孩看见美好的世界而露出的灿烂微笑。生活太嘈杂，幸好有花开，让我们蹲下来，凝视它，学习纪律和秩序。
空气里，弥漫着带着露水的草叶香，泥土的香，荷的香，水的香。天很蓝，云彩浮游，一只鸟儿划过。我抬起头，正好看见竹叶的末梢映衬着蓝天白云，映衬着那只一飞而过的鸟儿。
这是一幅画，一幅天画，朴素淡雅，洁净到不染纤尘。这幅画，不能画，静中有动，画不出来。这幅画，不能写，词不达意，写不出来。它就是这样，给过路的人看。你一抬头，就看见了。
在自然里行走，我喜欢仰望。那些树啊、竹子啊、芦苇啊，你看着它们的顶部，看它们映在蓝天里的样子，生命质地会更丰盈，生命内涵会更宏阔。我更感动，更能捕捉到美。
这里是一条路，正是孩子们上学的时间。有个小姑娘过来了，穿着粉色裙子，白色长筒袜，粉色小凉鞋。美好的样子，就是眼前湖水里那支没有盛开的莲花。走的好好的，她挣脱了奶奶的手，一边跑一边喊：婷婷来了，婷婷来了。那种温柔和喜悦，连我也情不自禁地顺着往前看。她跑到婷婷跟前，只是一夜未见，两人仿佛久别重逢般地说着笑着。
这是孩子的友谊，是真正的友情。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只看着她们微笑的样子，就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妙。
等我快拐上大马路时，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奶奶。没看清楚时，我猜想，男人肯定是奶奶的儿子。儿子多孝顺啊。奶奶活着时，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牵着奶奶散过步，我有些替奶奶惋惜。
再走近一点，才看出来，这是奶奶的孙子。孙子紧紧地牵着奶奶，两人靠得很近，是去湖边散步吧。奶奶活着时，我也经常这样牵着她的手，陪她说话。奶奶的手，像秋天的枯树叶，脆的，仿佛一捏会破。
这是世间亲情，最美的亲情。老人年纪大了，吃不下什么好东西，穿不上什么好衣服，他们要的，就是情感。牵着他们的手，走在很多人面前，让别人看见子孙孝顺，他们就高兴。这是人生暮年最好的安慰，是小生命对于老生命最好的体贴。
人们总以为，美很大，美很高。其实不然，美就在身边的细碎处，幽微处。细碎中呈现广阔，幽微中感觉神圣。它无声，只有用心才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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