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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天，黑得快。六七点，远远近近的村庄，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灯火，不炫不耀，柔和地从屋子里透出，静谧而又安详。这灯火，是归宿，是温暖，日落而息，有休歇的意味。这灯火，有母亲在里面走来走去，是世界上最不设防的地方。这灯火，在年的映衬下，更比往日迷人。
对这村庄里薄夜时分的灯火，我有点偏爱，觉得这才是故乡的样子。
乡村人家，大都喜欢把房子建在路边。刚吃完晚饭，客人要走，主人送至路边，不忘叮嘱一番，明天再来玩。也有散步的人，一对父子，或者兄弟之间，平时不相见，此刻在这安静的路边，低低地说，静静地听。调皮的孩子，放爆竹，“嘭”的一声，小狗吓得拼命跑进家门，往桌子底下钻，望向外面蹲好，心有余悸。
走在这样的灯火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想着千里之外的故乡。
王朔写过一段话：“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孩子，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爷爷去世了，奶奶去世了，家没了。外在的故乡，我再也回不去。可心底那个故乡，却时时可以想起。在时间里，我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好好存放着。只要我想，它们就会复活。
故乡，是我的心灵的宝藏，灵魂的巢穴。
当转点的钟声响起时，屋外想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以前，怕听这声音，觉得它吵闹、危险。以前，也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守到十二点。
母亲这里，不愧是产鞭炮的地方，鞭炮质量好。也或者是地理环境，大山环抱的坳坳里一块大平地。
所有的鞭炮炸起来连成一片时，排山倒海。却没怎么感觉吵闹和危险，反而还觉得动听。觉得这声音，有旅行的况味，让我忘记了以往的生活，只感觉当下的欢腾。忽地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放鞭炮。
安静，是一种力量。这样的热闹一番，也是一种力量。
安静的力量，指向的是内心。热闹的力量，指向的是俗世。俗世，安放身体。内心，栖息灵魂。都是我们的需要。
我的房间，在整栋屋子中间，没有窗户。夜间醒来，什么也看不见，伸出手来晃了晃，是不见五指的黑。我其实怕黑，因为想象力丰富。此刻，却想不起别的，只投入地品味这很久没有遇见的黑。
儿时，家里的房子小，低矮，巴掌大一个窗户，摆两张床。夜晚，一家人入睡，奶奶“噗”地一声把灯吹灭，屋子里顿时比外面还黑。我扯紧被褥，盖住眼睛的同时，却发现盖不住眼底的妖魔鬼怪。
爷爷和奶奶瞌睡少，他们临睡前，总要谈些家常话。我躺在奶奶的脚头，只盼着他们多谈一会儿，谈到我睡着最好。偶然的，爷爷太疲累，先睡了，我睁着眼睛，环顾黑漆漆的房间，又怕人又怕鬼。
半夜，要起来上厕所，摇了摇奶奶的腿。她明白，是要她点灯。也是巧，那火柴怎么也擦不燃。我跳下床，摸摸索索寻到鞋。如盲人一般，伸出手划，一边划一边往前走。单纯的黑和屋子里的摆设，形成一种双重厚度，不可分辨。
头仿佛被雾罩着，黑通过耳朵传进大脑，头皮发麻，有些晕乎。我一会儿撞到一个纸箱，一会儿绊倒一张凳子，噼噼啪啪响。这样好，弄出些声音，想起鬼魂来，怕起人影来，不那么深入。
城市里有夜晚，但不黑。我怀念，怀念那团黑。黑漆漆的夜里，我怕着黑暗，也在思索光明。
母亲家的餐桌，摆满了鸡鸭鱼肉。
鸡肉好不好吃？
好吃。
那多吃点。
土猪肉好不好吃？
好吃。
母亲用筷子一块一块地往大家的碗里夹。
餐桌边，母亲的眼睛，总是盯着孩子们。孩子们越吃肉，她越高兴。对于母亲来说，过年就是吃肉。
时间为何这样快，几天年眨眼之间就走了。
朋友之间，亲人之间，又要握手后道别，拥抱后分开。
多想，这样美好的时刻，时间能够停下来。也或者缓慢一点，一天当两天过。能尽量多一点时间陪亲人，陪朋友。
时间不知道我们的想法，自顾自往前。今天，一下就黑了。明天，又一下就黑了。几个明天？归期一下就到了。
只能安慰自己，好日子是过得快。
妈，几个床铺的被子床单，我们走后，你又要辛苦地拆洗。
这是小事，不要紧。有时间再回来。
是啊，离别是为了再次相逢。
乡村里，物质是平淡的，但是自然。乡村里，村庄是凋零的，但是热闹。越是这样的平淡无奇，萧瑟凋零，我们越是能体会它的好。再是明白，为什么城市里灯红酒绿，商品繁多，人们却在抱怨，不像过年的样子。
这是神的旨意。越是艰涩困顿，越有生活的滋味。
出发的时候，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口。有母亲那样站着，乡下的年味儿就永远在。儿女在外面，就有盼头，有憧憬，有回家的勇气。
今年过年，我们全都去了，母亲很高兴。而同时，她也落寞无奈着。原本建好了房子，离家几年的弟媳妇会回来。大年三十，家里出动好几个人去接她，她却不回。理由是，在弟弟身上看不见希望。
这是不是托辞我不知道。我只清楚，现在的打工大潮，打散了很多婚姻。在外面，一个人，多自由，不想回家了。免得受婚姻的约束，负家庭的责任。
母亲无可奈何，我们大家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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