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师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遇见盲人按摩师，是多年前去广州时的事情。

妹妹刚搬进一所新小区，我过去玩。那小区里有山有水，有一路的紫荆花开，像一座公园。她颈椎不好，在小区湖边一间盲人按摩室办了卡，每周做一次按摩。    那天午后，我陪她去按摩室。沿着湖边长廊，一溜十几间门面。走进一间二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面摆两张按摩床。房间有阁楼，阁楼上也设有工作间。

这是一家夫妻店。盲人按摩师主打，妻子边工作边兼顾着家事。女人身体没有障碍，快言快语。她和妹妹很熟，用本地方言聊了些家长里短后，便随之像风一样飘回家忙家务活去了。

按摩室里的摆设很简单，又仿佛是一种故意。黑灰白三色在暗淡的光线和袅娜的熏香笼罩下，让走进里面的人，把心静下来。桌子上摆一部收音机，正用粤语讲着《三国演义》的故事。那音量调得恰到好处，再多一分就是噪音。我听不懂粤语，也不喜欢听，但此时，或许是环境的相得益彰，说书人的声音有一种“天外来客”的味道，充满神秘之感。

我曾经也见过盲人按摩师。那种先天的盲人，也温良淳厚，但那眼睛里一团骨头白，翻翻闪闪之间，让人不敢认真看。这个盲人按摩师不同。他是后天因病致盲，还残留有一丝光。和常人一样的眼睛微闭着，很温和。不摸摸索索时，看不出是一个视力障碍患者。约莫四十岁年纪 ，中等身材，浓眉正脸。话不多，声音很轻，像从鼻子里发出，但又很清晰。因长期不见阳光，脸很白，白得与这屋子里的氛围极配。一套洗得很干净的运动服，比穿白大褂，多了随和添了活力。仿佛他就应该是这样，应该在这里工作。

这感觉极少见。大多数时候见到的工作场景，总是不和谐者多。

他工作时极其认真。你感觉不到他用力，但受者却感觉很有力度。收音机里每天听着的故事，不知道是为他解乏还是解闷。总之，既看不出他乏，也看不出他闷。他好像很享受这工作。一套动作，受力在顾客身上，缓解了肌理。对他自己，如同拳师的拳法，气功师的功法，完成和成就的是自己。

这是一个真正把工作和人生结合得很完美的人。回过头去想，他视力正常时的生活相反是不适合他的。命里，就该是这样。这样想，对疾病和人的关系是残忍的。但我看见他，的确有这样的感触。在一种安静的环境里，不与人争，不与人抢，谋一份生活，简简单单。我相信，这样的工作，不仅是我，也是很多人所钦羡的。只是多数人属于“叶公好龙”者一流。喜欢，并不去实践。

他生病致盲后，妻子没有弃他。辗转学到技术后，在这家几万人的小区开了间盲人按摩室，大家喜欢他的人也喜欢他的技术，每天门庭若市。这职业和裁缝很相似。技术再好，但手上功夫要到位，一天也做不了多少。虽不能大赚特赚，但养家糊口，供两个孩子读书是没问题的。

得病后，能把自己调理成这样，非普通人所能。从明眼人变成盲人的巨大落差，多数人会经受不住。要么消沉，得过且过。要么极端，仇恨社会。而他，却在痛苦中寻出了生命之路。这是一个把长歌当哭，把痛苦化作力量的强者和智者。

我甚至觉得，那个女人不离不弃，其实是明智的。但到底，他还是处于弱势。假使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也一定是女人的问题。只要女人心里无石，他们的婚姻之河就不会有涟漪泛起。

这算是以貌取人吧！我心里笃定，他不可能背叛婚姻。

那次离开广州回家后，虽又去过几次，但大多来去匆匆，没见过盲人按摩师。这次，我又来到广州，也是紫荆花开的时节。小区里，一路紫花铺洒。路，变成了舞台。来来往往的行人，倏忽间都有了表演的意味。

那天，我去到了按摩室。

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细声细气。时光流逝，一点儿没见他老去。这一点，我倒不奇怪。他看不见，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光绕他而行。

只是，他的按摩室多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瘦瘦精精的，眼神儿亮亮的。我们进去时，小女孩正盘桓在他腿边玩。要工作了，他把小女孩抱起放在沙发上。那台收音机还在，只是频道换了，里面播讲着一个又一个奶声奶气的儿童故事。有时，小女孩不耐烦了，跑过来傍在他腿边磨蹭，他不恼，也不说一句疾言厉色的话，只由着她。见她穿一件漂亮的裙子，问她，谁买的？她说是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两个孩子该是长大成人了，什么时候又有了这个小女孩呢？正好这时，他妻子送饭过来。小女孩见她来，马上从爸爸身边跑开，快速爬向沙发上坐好。女人给她盛了一碗白粥，让她端着好好吃。

这关系有些奇怪 ，一眼看去，她就是按摩师的女儿，但又不像这个女人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按摩室出来，一路上，见我没出声，妹妹猜出我心存疑虑。她神秘兮兮地笑着问我，你觉得这个小女孩是他们俩的孩子吗？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说有点是又有点不是。

原来，这中间发生过隐情。其中有一段时间，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面临高考，一个面临中考，一番商量后，女人决定回老家照顾。店里生意正红火，一个人忙不来，经人介绍，雇了个四川女盲人按摩师来协助丈夫工作。

女人放心回去了，每月来一次，帮他们采购生活用品，安排生活。这请来的女按摩师体态很胖，女人一点没发觉她的肚子正慢慢孕育着一个属于自己丈夫的孩子。直到快要临盆，女人才知道。夫妻俩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暴风骤雨？外人不会知道。大家看到的是，孩子生出来后，女盲人按摩师离开了按摩室，再也没有回来。小女孩慢慢长大，会说话了，叫按摩师的妻子为妈妈。

人的直觉很灵，只是不敢确认。一眼看去，小女孩和妈妈之间有隔膜。这中间，对于孩子，是怕。对于女人，是厌。我如此说，完全没有挑拨女孩和她妈妈关系的意思。相反，我觉得这个女人很善良，她愿意接纳孩子，这是好事。但她和爸爸之间，一眼看去就是爱。这爱，对于爸爸，甚至是宠。他心里有亏欠，时时处处，对孩子做着补偿，也缝补着心里对另一个女人怀有的苦楚和内疚。

如此，再不敢以貌取人了。也或者说，我以貌取人的时候 ，想得不够周到。其实，越是看起来温良谦恭的人，越容易被人喜欢，越不能坚守防线。那看起来凶神恶煞，模样不正派的人，他们不太容易被人看上，反而少有外遇。不，或许根本就不能这样说。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出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出来。最好是，不要以貌取人。

当然，对这位盲人按摩师的印象，我不会因了这件事而改变初衷。任何事情都有任何事情所要发生的理由，且他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他在我眼里还是那么完美，我依然敬重他。只是从这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越保持对一个人一无所知的立场，越是对一个人的尊重，越是不会以貌取人而评头论足。但愿，我的文字只是记录而没有评头论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