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747 期 〓
文|王万荣 编辑|一笼莜面
我的妈妈，一字不识，但她心灵手巧，茶饭、针线活儿，样样叫绝。她教子有方，乐于助人。与邻里和谐相处，与亲戚来往沟通，总是以礼相待，从来不占任何人的便宜。有点儿好吃的、好东西，愿与众人分享。她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常常是多舍少得。村里人、亲戚朋友都愿意跟她打交道。
妈妈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云盘大脸，笑口常开。拉扯了我们哥弟姐妹八个。下地劳动，喂猪鸡做饭，缝洗衣服，补袜子，纳大底鞝鞋，常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挑灯夜战。有时为了赶活儿，忙至凌晨三四点。
虽然辛苦，从不喊累，从不叫冤。她任老任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永不停歇。虽然家庭困难，但她做得饭菜可口。我们的衣服鞋袜，缝补浆洗，弄得干净整洁。
妈妈勤劳善良。她辛苦了一辈子，都是为了家人，为了亲戚朋友，为了邻里街房着想、操劳。
妈妈四虚岁时，就由老爷带着出了口外。
那一年，日寇的铁蹄踏进了阳高城、天镇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阳高天镇的老百姓惨遭践踏蹂躏，死尸遍野，血流成河。战争无情，和平无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任人宰割，难见天日。就在日寇的血腥屠杀中，姥姥上街买菜，被日本鬼子用刺刀穿胸，死于非命。
姥爷抱着妈妈藏进了村边的高粱地里。因为着急，跑丢了妈妈的一只鞋子，摔倒后脚趾头被石头踫破，鲜血直流，可也不敢哭一声。姥爷发现后，就用土揞在妈妈的脚趾上。过了一会儿，鲜血止住了。但听妈妈说，伤口虽然用土止住了流血，但是钻心的疼，十指连心呀。可是妈妈仍然忍着疼痛，不敢出声。用土止血，这个方法，我也曾用过，很管用。如果被农药化肥污染了的土壤就不行了，揞上去会被感染的。
到了晚上，姥爷领着妈妈悄悄回到家里，发现姥姥不在家。留下妈妈，姥爷出去找姥姥。来到街上，看到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具尸体。街上也有几个胆大的出来寻找亲人。姥爷逐个辨认，终于找到了姥姥的遗体。怎么办？时间不等人。为了掩埋亲人，姥爷背起姥姥回到家。幸亏没被日本鬼子发现。看到鲜血淋漓的姥姥，妈妈扑在姥姥身上，泣不成声……
姥爷找了几个本家弟兄，连夜挖坟掩埋了亲人。凌晨，姥爷收拾好行囊，安顿好本家弟兄，让他们照看好房屋。
锁好了门，把钥匙送给一个本家弟弟，姥爷就背起行囊，领着早已穿扮好衣服，穿好了鞋的妈妈向天镇火车站走去。到了车站，没有发现一个日本鬼子。她们爷俩登上开往大同方向的列车，上车后，发现逃难的人不少。听到有人说，日本人连夜奔阳高去了。怪不得姥爷没见到日本鬼子。
姥爷带着妈妈，来到了大同。他们下了火车，在车站寻找往返口外的骡马车。经过不断地问询，终于找到了集宁跑大同的拉脚的马车车主。交涉了价钱后，姥爷把妈妈抱上马车，姥爷也上了马车。等待人齐了。车倌一声吆喝:“嘚驾！"甩起了马鞭，马儿快步疾走前行！晓行夜宿，几天后，辗转来到了集宁城。过去，集宁叫站上或老鸹(或老娃)嘴子。当年大同到集宁也通了火车，为啥姥爷、妈妈不坐火车呢，可想而知，缺钱呗！从天镇到大同因为事情紧急，怕路上遇到日本鬼子或者汉奸特务，因此，就乘坐火车了。从大同到集宁当时还比较平安，又能省点儿钱。
来到了集宁，姥爷领着妈妈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点儿面，找了一家车马店住了下来。在车马店里姥爷向店掌柜打听了壕赖沟的车马是否常来住店？店掌柜告诉姥爷:“壕赖沟的车马也常来住店。估计一两天，就会有车来站上拉脚，他们拉上脚，黑装(晚上)肯定来我这儿住店。"
“我想坐顺车去壕赖沟走亲戚。”姥爷高兴地说。
姥爷和妈妈在车马店老陈(住)了一天。第二天，晚上果不其然壕赖沟的两辆马车来到了车马店住宿。看到了这两挂(辆)马车进来，姥爷走上前去一看，真巧，有郎家村表侄儿。两人一见面喜出望外，好不高兴。姥爷帮着表舅他们卸了牲口，喂了料，添上了草后，一块进了车马店。
表舅问姥爷:“表叔领着我表妹出口外，走亲戚还是逃难谋生？听说你们那里日本人闹得很凶！"
“哎，一言难尽呀!”姥爷把他家的遭遇向表侄儿诉说了一遍。
“这不，逃难来了。想到你们那里谋生。”姥爷又说。
说完后，姥爷、妈妈表舅他们一块去一家饭店吃了晚饭。表舅埋了单，他们就一块回到了车马店。
第二天，姥爷、妈妈坐上表舅他们的拉脚车，从站上向壕赖沟郎家村出发。
一路紧赶慢赶，太阳落山的时候，两挂马车来到了福聚永车马店。
晚上，表舅他们拿出了莜面，让店里的大师傅粉上莜面，晚上吃莜面。那时候，拉脚跑运输的口外车倌和掌柜的住车马店都爱吃莜面。
吃罢莜面，他们喂罢牲口，早早地就入睡了。
第二天，他们套上了马车，又向壕赖沟郎家村出发了。刚近晌午他们就回到了壕赖沟的郎家村。
听说姥爷、妈妈来到了郎家村大表舅家，郎家村的亲戚们都来看望。
晚上姥爷妈妈暂住在大表舅家。
在大表舅家住了几天后，大表舅告诉姥爷，一个堂叔伯三舅家很富裕，在村里也算得上首富，也可称之为一个员外老财主人家。当年，堂叔伯三表舅的父亲年老体弱，大二表舅又在北京上大学。三表舅又小，不能替父亲管家理财。他们家大、业大，良田几百亩，骡马十几匹，大车四五挂，经常拉脚跑运输的车两辆。二十多头牛，两条棍儿(一条棍儿指一百只羊)的绵羊。长工短汉几十个，迫切需要一个靠得住，有管理能力的亲戚朋友来当掌柜管家。
这个三表舅一家人虽然有钱，但从来不欺负穷人。大表舅就给他们家赶马车拉脚，并且当了几挂车的掌柜。
叔伯三表舅父亲，也是我们的舅姥爷，他老人家亲自来到大表舅家，看望姥爷和母亲，并且想让姥爷去他家当管家。
舅姥爷与姥爷很熟悉，因为他们俩以前见过好几次面。当年，姥爷年轻时，跟他父亲来过壕赖沟(一个坡道或一个埫巢，即一个范畴)的郎家村一次。大舅姥爷也回过老家天镇郭前堡几趟，也与姥爷见过面，一块吃过饭。两位老人相互了解，性格相投。谈得很投己。当了解了姥爷的家庭情况后，就决定让姥爷给他家当管家的。
姥爷怕给人家干不好，就说:“我能行吗？"“肯定行！"舅姥爷肯定地说道。就这样，两位老人商量好了。于是姥爷就领着妈妈，与舅姥爷相跟着去到了舅姥爷家。
舅姥爷让长工柱子给腾挪打扫出两间房子，让姥爷和妈妈居住。
第二天姥爷就走马上任了。妈妈就跟舅姥爷家的几个孙子一块玩耍。
时间也过得挺快。转眼间，妈妈已经十二三了。妈妈心灵手巧，经常跟着几个表嫂下厨房学炒菜，学做饭。每天上午、下午、晚上，都要跟着几个表嫂学做针线活儿。有时还做女红细活儿。拔花儿、绣鱼儿。
由于妈妈勤谨，有恒心，有耐心。表嫂们都很喜欢她，夸奖她心灵手巧，做甚象甚。
又过了几年，妈妈也出脱成了一个大姑娘了。由于她相貌不错，茶饭针线活儿做得很好，女红手艺精湛，性格又温和善良，前来说媒的媒婆络绎不绝。但都被姥爷回绝了:“孩子还小，过几年，长大了再说吧！"因为妈妈从小失去了母亲，从小跟姥爷相依为命。姥爷哪里舍得过早地把闺女聘出去……
又过了几年，姥爷不幸得了伤寒病，久治不愈，撒手人寰。临走(辞世)之前的一天晚上，姥爷把妈妈的终身大事托咐给了舅姥爷。姥爷并且安慰妈妈:“不要伤心！你已经是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要有刚骨，好好地活出个样来，给世人看，给自己看！玉莲，爹不行了，你要挺住，别哭，你的路还长哩！"说完，姥姥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表舅妈几个把妈妈搀扶着到了舅姥爷家，扶上炕，给她盖上被子，让她休息去了。
亲戚们得知姥爷去世了，都前来看上姥爷最后一眼。
舅姥爷让长工冯二请来了“阴阳"先生，又让长工短汉们给老爷穿好了装老衣。这是在姥爷病重其间，舅姥爷就让冯二到棺材铺里订做了二寸半厚的寿木，并且让大表舅从集宁买回了装老衣裳等白亊所用之物。
可见，姥爷虽是穷人出身，由于十几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为舅姥爷家操心办事。一有空儿就跟长工短汉们一块干家务活儿，干农田里的活儿。听妈妈说，姥爷勤谨、憨厚、力气大，干活不挑好赖，脏活重活抢着干。姥爷从不欺负长工短汉，他与他们兄弟相处。谁有了困难，他就主动去帮忙。因此，没人说赖！
姥爷的手也巧，舅姥爷家的各种工具农具坏了，车坏了，姥爷都能修好。牲口病了，一般情况不用请兽医。
修鞋，纳大底，什么笸箩底，千层底，姥爷既能纳好，又能鞝好。他把这份从太姥姥手里学到的手艺，交给了妈妈。
听妈妈讲过，姥爷办事雷厉风行，干活儿手脚麻利。吃饭狼吞虎咽，从不细嚼慢咽。因为细嚼慢咽，姥爷在老家给老财主放牛，吃饭太慢，耽误了出工放牛的时辰，被人家夺了饭碗，鞭打一顿。至此，姥爷铭记心中。从此，吃饭不论冷热，不管人多与人少，总是第一个吃罢。
有一次，财主老伴儿端上了一蒸箅子莜面，端上了碗筷和盐汤，却忘记拿醋。据说，山西人爱吃醋，当兵的投降时，硬交枪也不交醋壶。
等到小脚财主婆从南房里打上醋，拿上来，姥爷早已吃罢了。并且将碗筷蒸箅子等收拾下去了。
吃饭慢，必受难！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我们村里住下了一个拉练团。第二天早晨，听到了解放军的集合号，我们几个同学相约来到了刘家大院。看见军人们跑步入队。发现一个小战士，也有个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有半碗大米没吃完，哭着入队集合。
听村里老人讲，我家隔壁大爷爱细摆操，相跟着几挂牛车去集宁粜粮。到车马店住下后，众人挖出每人的半斤莜面，让店里的大师傅粉好，再推莜面窝窝。当莜面快蒸收的时候，别人早已弄好了盐汤。莜面一揭出锅，人们专门抢着搛莜面吃，可是隔壁大爷还没弄好盐汤葱花蒜，辣椒面还没拌上。等到他都弄好了，几笼箅莜面吃了个尽打尽。
尤其是外出办事、务工、学习、当兵等等，吃饭不磨蹭，狼吞虎咽不受饿，不受难，不受批，不受欺！
妈妈还告诉我们，姥爷胆大心细。有一次，舅姥爷让姥爷带上两个长工，套上马车去九台要帐。姥爷却说，家里很忙，由他一人足够了。车马拉脚也忙，自己步行就行了。姥爷少年时学过拳脚，三五个普通后生近不了他的身！他艺高胆大，手持二尺半的铜烟锅玉嘴子，六道木烟杆子坚硬如钢。出门随身带，防身可制敌！
郎家村离九台有一百六十多里地，姥爷赶了两天就到了。晚上与李掌柜的结算了拉脚钱，吃了饭，就在李掌柜的安排下，住了一宿。第二天，吃了早饭，李掌柜给拿上了干粮，姥爷又往回赶。太阳将近落山时，姥爷正好走到妈妈山脚下的一条沟边。“哇呜，哇呜…呜哦呜"的狼嚎声，仿佛在嘶群……
姥爷看看阳婆，再望一望前方。阳婆马上下山，离邓家坡还有十里多。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此时此地无人烟。姥爷一横心，怕它个甚，狼嚎鬼哭都怕人，挥舞烟锅光闪闪。刹那间，群狼被逐出山口，发现姥爷手中金光闪，掉转头来往回返！姥爷定睛细一看:九匹灰狼蹿老远。好家伙，虽说姥爷胆子大，事后说来心胆寒！……
后来，人们也常说，狼嘶群，不伤人;狼多遇到一个人，也不轻易去伤人;人若不惹狼，狼也不伤人;人若伤害狼崽子，掏了狼窝，狼则睚眦必报，与人决一死战。
姥爷在黄昏时分，住进了邓家坡一家小店。
第二天带足干粮，往回返……
回到郎家村，姥爷把遇到九匹狼的事儿对众人说了一遍，人们都夸姥爷胆子大，福气大。可这事儿让妈妈知道了，把妈妈可吓坏啦！
舅姥爷知道后，埋怨姥爷不让派两个长工和一挂马车。“这还了得！你真倔呀！"
姥爷的英雄胆，传给了妈妈，妈妈的胆子也的确大，什么也不怕。按照遗传学，我也传承了姥爷和妈妈的英雄虎胆了。一辈子啥都敢面对，啥都不怕。可有一样:怕饿与渴！
但是，神鬼，不害怕;贫穷，不寒酸;富有，不傲慢！这也是妈妈的遗传吧，或许是一种传承！
姥爷微笑着无憾而终。妈妈虽然一人，还有好多亲戚们，都在帮衬。
众亲戚们，长工短汉们，把装老衣裳给姥爷穿上后，在地上点了大家纸，众人把姥爷舁着放进棺材里了。入敛结束后，妈妈醒过来了。她披麻戴孝在几个表嫂子的搀夫下来到灵堂，点了钱垛，又伏在姥爷的棺材上，痛哭起来……
哭啊哭，哭啊哭。妈妈哭干了眼泪，吼哑了嗓子。妈妈的几个表嫂也哭哑了嗓子。她们搀扶着妈妈进了妈妈和姥爷一块儿住了十几年的家。
九天了，出殡了。姥爷永远离开了妈妈，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到了阴间了，还是到了极乐世界了。反正是不回来了。
人们常常逗乐子:那个地方真好，谁去了，就一去不复返了！
几个表嫂轮流着与妈妈做伴儿。半年后，妈妈也习惯了，不愿继续麻烦几个表嫂了，决定自己一个人住。
可怜的妈妈，从小失去了母亲，没有母爱;如今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父母双双都已远去，只有听从父亲临终遗嘱:要坚强，有刚骨！要好好活着，不让爹爹失望！
虽然妈妈孤身一人，孤灯一盏，又是女儿身。可是妈妈真的很刚强……
就这样，妈妈一个人居住。妈妈的胆子很大，白天给舅姥爷家做饭，做针线活儿。晚上给亲戚们拔花绣鱼儿，做女红细活儿。亲戚们都夸妈妈心灵手巧，做甚象生。是的，如果妈妈当年所绣的作品，搁到现在，可以得奖，挣大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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