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396 期 〓
005、我家
我家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炸药桶，一有点火星子立马引燃全楼道。我爸每次和我妈吵架，我妈都说，你再往高吼。据说我爸用微信连着发多条语音骂我的时候，全楼道都沸腾了。
我妈和我爸都是这个时代的可怜人。有一年我在五姨家过年，五姨回忆起没有我的那些年。
我妈学习好，还是班干部，家又是县里街上的，刚参加工作，单位便给家里分了煤，看着院里能烧一冬天的煤，我姥姥很是高兴。家里给我妈介绍了几位，可我妈眼光高，一个都看不上，觉得对方家是村里的。可那个年代村里的娃娃都比住在街上的要勤奋有冲劲。
有一天我妈响应国家政策下岗待业了，我妈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的累赘，受到了姥姥的白眼，我姥姥对我妈说的话也明显比平日少了，我妈心气高，哪受得了这委屈。家里每次来人说媒，我姥姥都让排在我妈后面的妹妹们躲起来别露面，家里只留下我妈自己，而我妈下岗自己觉得丢了人，当时的标准就是离开这个熟悉的县城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总的来说就是男的，必须是外地的。
我的二大娘当时在姥姥家开的鞋铺做工，对姥姥说自己有个小叔子在外地还没成家。我姥姥当即拍板，来，把你小叔子叫过来。这个小叔子，就是我爸。大姨每次见到我都说，管你爸愣了还是撬了（傻）那都是你爸。我姨夫也说过，你爸要不是之前当过兵现在更不知道像个啥。我从小到大听到和我爸接触过的人评价起我爸来，只有一句话，没脑子货，球也干不成。
我爸是家里最小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妈宝男，一切都是被惯出来的，当自己娶妻生子独当一面后，一切都不随己愿。来我家刮墙的师傅在干了两天活结工钱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家男人可真有福，一有事老婆孩子冲在前头，自己只管享受。师傅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奶奶知道靠学习无法改变我爸的命运，在我爸16岁时把年龄改大两岁，给武装部送了羊，把我爸打点到部队了。我爸转业分配在外地，因为自己没脑子，父母又不在身边，当地有女儿的人家更不了解我爷爷家的底细。转眼间奶奶怕我爸娶不上媳妇，便把之前改大的两岁改了回来。再加上我姥姥急于将我妈嫁出去，我妈也急于逃离这个家，而我爸也符合我妈的标准，就这样两个人就凑合起了一生。
爸妈的相识是二大娘介绍的，等两人准备闪婚的时候，二大娘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小叔子是个什么货色，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日后会发生什么，二大娘和二姨是同学，怕落下埋怨，当罪人，中途就不再担当媒人撮合。当时四姨和四姨夫已经到了结婚的地步，五姨也到了适婚年龄，姥姥既怕我妈嫁不出去，又怕影响到四姨和五姨成家。姥姥好不容易物色到我爸这么个人选，怎能错过？姥姥此时完全不考虑我爸是个什么人，只要是个男的，愿意娶我妈就行。我妈嫁人对于姥姥来说就像家里的小猫小狗送人一样。
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是从同一个县走西口出来的，现在两家住的又不远。有了这层关系姥姥对我爸更是一百个放心，对即将远嫁的我妈说：你大姑姐在房产局上班，你成家了肯定给你置办的齐齐备备的，连筛灰的筛子都少不了你的（我爸和大姑在同一个镇生活）。
爸妈刚办完婚礼，大娘和我妈独处一室。大娘叹了口气对我妈说：哎，你就嫁给这么个人。
我便是我爸妈的讨债鬼，据我中学的班主任说起婚姻的闲话，有一段我听了觉得连声称赞。你没出生，人家两口子过得好好的，一有了你，你爸妈的关系全部破裂。是呀，至少没有我之前我爸还没打过我妈。记忆中最深的有两次，之后的小打小闹就不说了。第一次是在下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爸像疯了一样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拼了命的朝我大姑家骑，我吓坏了，大声哭了一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爸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了个孩子急于逃窜。
到了大姑家门口，我爸把我从后座上抱下来推进大姑的院子，见我大姑出来，话都没说急着骑车走了。后来听人们说我爸回了家后就把我妈打了，我妈脸上全是血。
我妈在当地没有任何亲人，挨了打只能回娘家。而我爸又带着我去了姥姥家。打的时候，急于把我这个包袱丢掉，把我妈打跑了后，又用我当做筹码叫我妈回家。大姨家和姥姥家在巷子里一前一后，我妈躲在大姨家，大姨家门紧锁，我爸跳墙而入。年幼的我在巷子里见大姨回来，叫了一声大姨，换来的是顿白眼，那时我连幼儿园都没上，第一次受到的䀺眼来自我大姨。大姨对我说：你还知道喊我大姨？你爸打你妈你怎么不管？众人到了姥姥家，我见到了我妈，鼻青脸肿血痂子，我爸全程低着头坐着。大姨看了看我说，你过来大姨抱抱你。大姨夫在旁坐着看着我。
此刻我大姨夫心里很是内疚，大姨夫在县里说过的媒，最终说成的不下十对，就连我舅妈改嫁也是大姨夫从中牵线。而我妈，是大姨夫说媒生涯中的一大败笔。大姨夫每次提起我妈都要连声叹气。你看那倔得，我当初可没少花功夫介绍，死犟，一个都不听，你看看现在过成啥了?嫌人家是派出所喂狗的，现在人家是县公安局局长。还有一位不知道我妈是嫌人家怎么样，现在经营着县里最大的一家书店。
在姥姥家里，我的姥姥、姥爷，姨姨、姨夫十几位大活人，见我妈被打成那样没有一位站出来做主，我妈就这么白白挨了打。
我爸当着我姥姥的面说了句鬼话，我以后再也不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小声的问道：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数年后年迈的姥姥回忆起我当时问的话，情绪几近失控，眼里还能泛起泪花，当时在姥姥家，所有在场的我的姨姨们听到早已泣不成声。
我妈又回到那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
以为难过的一切都结束了。殊不知，这竟是之后我妈和我无故挨打的开始。
回家后，我爸依旧浑浑噩噩，我问道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在单位当成领导？我妈听了后先是发出一声“唏”，我爸嘿嘿一笑，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
我爸是个有驾照从没握过方向盘的乘务员，原因就是怕把别人碰着，不敢开，自己不喜欢不想开车。那时街上还没有公交车，我妈在街上摆摊看到有不少人跑摩的，觉得这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也算是个像样的营生。可我爸嫌风吹日晒，怕天寒地冻。
我小时候为了让我听话，我爸逗我说，你不听话我买上摩托车就不让你坐。关于摩托车，我爸只是去车行看了一眼，便回家向我妈交了差。我爸同事的老婆来我家串门，问我妈说孩他爸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和我们女人拿的一样，你在街上摆摊买点小零碎，孩子爷爷奶奶也不管不问，这点钱你们一家三口怎么生活呀？孩子大了以后可怎么办？我妈听了后只能说，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别的我也不指望了。我爸单位还有个同事和我爸类似，也是家里最小，成家后仍不成器，是我爸的好友。和我家唯一的区别就是老公公和儿子合伙把儿媳妇欺负跑了，儿媳妇走了几天还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后来心软自己又回去了，老公公却说儿媳妇跑出去待了几天身子肯定不干净，万一下个野种说是自己孙子怎么办？你让我这个当年去过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的老兵的老脸往哪放？儿媳妇无奈只能去我妈的摊子上借了十块钱，说是给孩子买衣服，我妈想都没想就借了。儿媳妇后来再也没回过家，街上人更是谁都没见过。
我妈后来说，她自己连个娘家人都没有，老公公又不要，就十块钱能干啥？早知道是这样我肯定多给她点。我爸同事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从此便没了妈。我妈见了那孩子就想到了我，之后不管我爸再怎么打骂，铁了心不敢离婚。我爸同事家里名声太臭了，之后也没再娶，后来老公公去世，我爸同事瘫痪在床，儿子“不负众望”，日后成了镇上人们没法提起的混混。
006、我爸打我妈的第二次，是因为抢电视
冬天的晚上，所有人都懒洋洋的钻进被窝，我爸自己霸占着电视没完没了的看着一集又一集的连续剧，而我则惦记着动画片，用遥控器换了台。这下可把我爸的男子汉气概引燃了，我爸一把从我手里抢走了遥控器，我被我爸的举动吓哭了，我妈为了安慰我，只能起身下地按电视机前的按键找动画片。我爸可不干了，在我奶奶家可没人和我爸抢过电视，我爸从炕上的被窝里跳了下去，把我妈推走，我妈起身把电视关了，我爸再打开，我妈再关电视。
只见我爸一拳挥在我妈的鼻梁上，窗帘上印着鼻血。我妈站在冰冷的地上，我爸则钻进了被窝。我妈说离婚吧，我爸说你还让不让我睡觉了?没有明天了？我妈就这么在地上站了一夜，等我爸睡到大天亮醒来，我妈已经走了。
我爸这次没急着带我去姥姥家找，我寄宿在大姑家，有一天中午，我妈给大姑家打来了电话要找我，电话里，我妈说着就哭了，我只记住一句话，妈妈没有骗你吧。我爸却大声吼到，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后来，我再也没从大姑家的电话里听到我妈的声音。
007、离不成的婚
我妈和我二姨、四姨一起包出租车来了，奔着去法院离婚。来我大姑家串门的闲话多嘴老太婆听到后，当着我的面和我大姑说，孩子妈不是要离婚么，给孩子穿的烂点，脸上抹点锅底灰，让孩子妈好好看看。
那几天，我爸天天和我说，你要是和你妈走了，就偷偷往大姑家打电话告诉爸爸你在哪住，爸爸想你时就去看你。大姑则说，等法官说休庭的时候，你就去找你妈。
上午在法庭里的原告席我见到了我妈，我和我爸坐在被告席。期间我爸无数次起身走向法官，往审判桌上放香烟。审判的结果是庭外调解，原告和被告一起到桌前按手印，几个月来我第一次走到我妈的身边。后来我问道为什么没离时，我妈说自己已经不想折腾了，法院又不是自己开的，白花诉讼费。
下午回家调解，我爸同事的老婆对二姨说，不管大人怎样，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不能没了妈，你说对不对？姐姐。二姑为了让我妈心软留下来，让我爸在众人面前给我妈跪着做保证。我爸说让我跪我就跪，我爸身着绿色军装裤，里面套着厚厚的棉裤双膝跪地，我二姑用尽全力往我爸脸上扇巴掌，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扇了多少下，每次声音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中，我爸就立刻把头扭正，每一次的声音都是相同的，众人就这么看着。
二姑当着众人的面，口口声声说是要给我妈做主，据二姨回忆，其实是怕我爸离了婚成了光棍，好不容易遇到我妈这么个倔人，不管怎么挨打，都要死心踏地过日子。之后上哪再找像我妈这样的人呢。二姑和我爸确实是在给众人演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之后不管我爸怎么打我妈还是怎么打我，二姑从不过问。而我爸知道我妈不敢反抗，一次次地变本加厉。
二姑见我妈还不心软，便说看看孩子这么小没妈可怜之类的话你就留下来吧，离了婚你一个女人家之后怎么办呢？见我妈还是没动心，便说你要是离婚，就去我姥姥家杀人，杀我姥姥，杀我二姨，杀我四姨，把我姥姥家人都杀了。
008、寻找
我妈最终还是上车走了，包车的好处就是随时，不像班车有固定的时间。车一走，我便追着车哭，我爸的战友蹲着抱着我，用毛巾给我擦眼泪说：你看你，刚你妈在你不哭，现在哭有个啥用。
我妈这次没回姥姥家，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妈在哪。为了让我妈出现，我大姑把我送到市里二姨家，我在二姨家住了几天，二姨又坐班车把我送到镇上大姑家。后来我爸带着我去二姨家打听些有用的消息，一进二姨家，我便打开每个房间的门找我妈，却什么都找不到。
在我要回家的那天下午，我妈还是出现了，我妈自己在市里租了间小黑屋，在附近的朔料袋厂打工。在去车站的路上我不时的回头看我妈，我妈给我买了瓶橙汁，带回家后我放在电视旁边一直舍不得拧开喝。
期末考试，我考的很糟糕，过完年开学，我爸给我办了转学手续，我家也搬到了市里。我出生的地方，是我妈的伤心地，我妈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去过。
009、出气筒
到了市里，我爸开始张罗着动身打零工。
我爸明显收敛了几年，渐渐把我当成了出气筒，脾气好的时候是我爸，脾气不好，我爸就给我当起了爷，或者我爸对我瞪着眼大吼大叫，叫我爷爷，还不让我哭，越哭就越打。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用脚用拳，用皮带往我后背上抽，吃饭的时候拿碗砸我，甚至把我赶出家门，晚上不让我回家。
我渐渐没有了同龄人的活泼样，不爱说话，难以去表达情绪，不习惯和人相处，眼里都是别人的不完美。
等我长大些，我爸不情愿的出去打工，是被我大姨夫说服的。大姨夫见我爸不成器，对我妈心生愧疚与怜悯，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在外地的工地上给我爸找了份开皮卡车的工作，我爸无一技之长，又不愿意吃苦，唯一能称得上技术本事的，就是自己早年通过不正当渠道拿到手的A类驾照，可我爸根本就没开过车。
我爸是拒绝的，从没去外地打过工。一个男人在家打骂老婆、孩子轻而易举，等轮到自己打工赚钱时却怕这怕那。最终大姨夫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就这点家底以后孩子上学、成家可怎么办。我爸无奈收拾行李，完全没有珍惜来之不易赚钱的机会。
一连走了好多年，二姨常常和我说，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吧，可我完全找不到拨电话的理由，挣钱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拿起电话我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没有给我爸打过一次电话，就连我爸给我打来，我一次都没有接，我早就不想承认我有爸。
我妈把不幸的婚姻归结到我头上，也开始往我身上撒气。我妈说挨我爸的打骂不离婚都是为了我，怕我是单亲家庭以后找不上对象就不敢离婚，离了婚连家产都不够分，上哪住呢？将就着过吧，等你长大成了家我就解脱了。我妈说我嘴不甜，不懂得讨好我爸和我爸那边的亲戚。看看别人家孩子天真活泼，而你始终心事重重没有一点活力。
从下岗那天起，我妈自卑了一辈子。
多年后的几次同学聚会，众人给我妈打电话，而我妈以下岗没工作，没嫁个好男人，孩子也不出色为由拒绝了所有真诚的邀请。我妈这位学生时代自带光环无数的课代表怕让所有同学见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样，始终没有出席过任何宴请。
从小到大，我没有受到过来自父母的一次表扬与肯定，受尽了数落。上课从来没举过手发言。等听到二姨对我的夸赞后，我第一次觉得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爱。
010、租房
我家一直是租房，来来回回搬了多次家，住过的地方后来都拆了。
中国这么大，可我家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所在的市在我小时候的房价也就是一套小院子，用不了十万。关于房子，我后来悟出了答案。我爸妈是凑合着过日子，要是哪天心血来潮离婚了，关于怎么分家产还要费些脑子，不如一无所有，对谁都简单省事。我妈那边的亲戚倒是很同情我家，那时弟弟还在上幼儿园，都在追问五姨，为什么我家没房子，弟弟都说要借给我家些钱，让我家买房子。五姨听了笑着说买房子需要很多钱，没那么简单。家里亲戚给我家说了很多次买房子的事，没钱可以众人凑。可我爸连辆摩托车都不敢买，我爸也知道自己挣不上钱，没本事没人愿意借，还也还不起，我爷爷奶奶也不管。
折腾房子干什么？再熬几年等把孩子供出来，孩子一上社会我就彻底解脱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让孩子自己看着办吧。我爸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干的。
上学的时候，我就比别的同学低一等，等大学毕业了，看着之前班里的同学个个家里住新房，开着车。可我家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后来我家总算靠国家政策买了一间不到四十平米的房，房子里的杂物能顶到房顶。当时只需要六万，还是从我妈那边的亲戚手里借来的，房本上赫然写着我爸的名字。
我姐姐结婚，我爸无数次提醒二姑别忘了在房本上要写姐姐的名字，等轮到我家买房，即使我爸那边不出钱，房本上也只能有我爸一个人的名字。
我毕业都两年了，在家连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都没有，我要是回家住，我妈就要把床给我让出来自己睡沙发，我爸把家里唯一的卧室占了，床缝里塞着从外捡回来攒着卖钱的破烂。我爸自己睡着一张能容纳三个人的大床，而我和我妈谁都不愿意和我爸在一张床上睡。我妈也说过，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了，我知足了，我现在想通了，谁都不怨，我就这命，瞎折腾啥了。你看你以后打算在哪结婚成家，就在哪买吧。我越听越气，你不离婚是为了我，不买房又是为了我，你一辈子的借口都是我。我便质问起我妈，你结婚成家有房子了？二十多年了你儿子毕业工作了，开始张罗着娶媳妇，车呢？房呢？钱呢？我娶媳妇难道也要和你一样租一辈子房？我媳妇也像你一样自卑，回避一切社交，成天怨自己命不好？我也要走你的老路，把希望和压力一起寄托给下一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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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怀远，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自由职业者，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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