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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父亲的菜园子里没有诗
过了雨水，父亲张开手摸了摸风的脉象，拿了把竹耙子，到菜园子里去，把覆了一冬的树叶子们扒开。蹲在地上，他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拂扫着腐叶碎屑，寻找针儿一样鹅黄的葱苗儿。从这头到那头，围着菜畦蹲着挪了一圈。最后，父亲断定，去年暖冬，叶子盖厚了，地温太高了，地蛆猖獗了，小葱被螀死了！
打拍打拍手，扑扑身上土，父亲脸上微微略过一丝遗憾。
这畦小葱是父亲去年秋分种的。农事讲究“春种秋收”.谷子玉米高粱大豆们，不靠温室大棚的大多都是，还有部分夏播，只有麦与葱等几个不是。秋分时节，谷子绿豆那第一梯队的粮友，早已在餐桌上泛着新鲜的香甜，接受人们的宠幸了，第二梯队的玉米、花生、山芋也陆续进了场院。第三梯队是萝卜和白菜，“头伏萝卜二伏菜”，数伏撒种的萝卜白菜，也长得像模像样了。此时，小葱才撒种。浇过水，晾得半干的菜畦，用掘锨一下下翻过，用铁耙细细趟平，像土炕一样，不许有土坷垃，哪怕枣儿大小的——小葱籽力气小，经不起土坷垃挤兑。在潮润的细土上，撒下黑色的种子，再盖上一层细土。过几天，葱苗就出土了，绒绒的，如婴儿的头发。线儿香一样柔弱的葱苗半拃高，冬天就来了。盖上柴草或牛粪当被子，它们就安眠过冬了。
父亲是种葱的老手，没想到今年却失误在了暖冬上。冬天不寒，小葱薄盖为是啊。这样想着，父亲稍稍惋惜了一下，也就过去了：大不了今年夏天的葱栽子去西邻匀一捆，春天还是有葱吃的，阳沟葱马上就绿了，过些天就窜出鲜绿的叶子了。阳沟葱，没有小葱软嫩，葱香是活泛厚实的。
阳沟葱是去年刨葱时留下的。“霜降不刨葱，从下往上空”。霜降，地净场光了，万物归仓了，麦子播种完成了。田野里，绿着的除了麦苗，就是白菜大葱了。白菜要到立冬才收，天暖的话可以挨到小雪。总之，瞅了农人们个手闲儿，葱插了个空子，选择了这个时候上家儿。
每年刨葱是父亲很享受的时候。打磨得锃亮的掘锨一挥，“噌噌噌”，一会儿放倒一个垄。母亲跟在后面，抖掉土，用草绳子扎成一捆捆的，戳在墙根下晒。算计着儿子家几捆，女儿家几捆，剩余的分乡邻，一冬天炝锅做菜都够了。这时候，父亲脸上的笑是饱满的。关于栽葱，父亲交代过一点儿，畦背一定不能窄。一来葱要长到没膝高，窄了透不进风气和阳光；二来呢，要想葱白高必须培土，高高的埝土就来自畦垄。看来，畦垄窄了，没脾气的葱也是不好好长的哦！
的确，葱很没脾气。比如，春天里小葱割了一茬又一茬，有时刚长不高，喜欢吃鲜的人们就割掉，隔一夜人家就长出寸把高，绝不会跟谁赌气罢工。等到麦收，天热了，菜品多了，小葱不受宠幸了，就连根刨下来，移栽到垄沟里长大葱。大热天儿，麦子都晒黄了，晒干了，打场人的脸晒红了，晒黑了。小葱栽子刨下来，不用像其它菜秧子似的，泡在水里，裹上泥巴，甚至包上塑料。它就在烈烈的日头下，跟着主人去集市或是更远的亲戚家。即使集市上卖不掉，主人手头活计忙忘记栽种了，三天两天也无妨。看上去都蔫蔫的了，叶子干得像一条条细细的死蛇了，也无妨，只要把它埋到土里，它一定会长起来！
家乡流传着关于葱的风俗。其一是添丁进口。弄璋弄瓦，孩子百岁，宣告一个生命铁铁实实地扎下根了，除了摆酒设宴大请宾朋，葱必须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往往是由孩子的奶奶，去一户人丁兴旺的刘姓邻家，讨一棵葱来，用红头绳栓了，放在水瓮根底下，等它借着潮气喷了根，就种在地里。孩子姥姥则要蒸九十九个发面蒸饺，馅的主料是豆芽马齿苋，辅以大葱。其二是婚嫁。姑娘出嫁，娘家陪送房车金银电器，随着时代不断花样更新，唯有葱这一角色一直没有退出过舞台。一对儿大葱，用红绳子绑在一起，贴上喜字，由身份重要的人捧着，放在大红的礼盒里。
新生命和新婚姻需要祝福，更需要葱一样的生命特质。人们清楚，没有哪一个生命一辈子一帆风顺，没有哪一桩婚姻真的百年好合细雨和风。遇到烈日了，咋办？遇到风干了，咋办？给你一片土一滴水，你必须活下去，丰盈起来，就像这在生命面前，脾气好得似乎没有底线的葱一样。
葱是全国各地都长的，父亲知道。电视还说过，有人培育出了一人多高的大葱，跟树一样。看到这个消息，种了半辈子葱的父亲，先是疑惑，后是点头，最后摇头。后来父亲也骑车去县城的种子站买过新品种的葱籽，最终，父亲还是认同他这种了几十年的被他叫作“鸡爪子”的葱。“鸡爪子”，个儿不高，葱白不长，卖相不好，产量也低，但父亲笃定，它是葱中上品，因为它辣味儿厚厚的，软软的，咋咋舌头，满是甜。
父亲种葱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原则，就是不用化肥，用熟透的农家肥，大葱小葱一个待遇。施用化肥的葱，“鸡爪子”光鲜成“凤爪子”，不仅产量高，卖给不懂眼的人，还能卖个好价钱。但“凤爪子”吃起来远远不地道了，不仅没有了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就连单调的辣味也是尖尖的，冲冲的，就像一个本应敦厚的人，喝多了酒，变得嗓门大，话粗鲁，失去了原有的风雅。
阳沟葱是不必施肥的，它积聚了头年作为大葱的营养。只需雨水过后或大或小的几场雨，春分过后再来几场风，它就睡醒了，吐绿了。刨出一掐，捋去陈年的葱衣，白嫩，瓷实，肉头。蘸点陈年的毛酱吃，或者切两刀腊肉，打两个鸡子儿，做卤儿，味道远远胜过大葱小葱的。做菜是阳沟葱最次要的本事，开花，打籽，传宗接代才是它的使命。
清明过后，百花追赶着比赛着开过。它们比过鲜艳，赛过芬芳。期间，蜂绕过，蝶吻过，诗人叹过，画家吟过，但短暂的繁华之后是长久的寂寥。阳沟葱开花因了没有繁华，也就不懂得寂寥。一簇葱叶子长着长着，不经意间中心窜出一个小棒槌。棒槌的叶莛越窜越高，仿佛其它叶子都给它让路似的，就势它窜了起来，举着那棒槌。举着举着，棒槌越来越鼓，鼓着鼓着就爆开了，爆成一把小伞，爆出许多小花儿。如果你不注意，一定不知道那是花儿，它不仅小，还是灰白的颜色，又没有香味。甚至不仅不香，它还辣，跟葱叶子一样辣。但它的确是花啊，过些天它就结出种子了，一大棒槌种子呢！
三棱子的种子，黑黑的，父亲采下来，晒干，用旧报纸包起来，秋分的时候再撒进地里。如果父亲把好今冬的脉象，明年我们就有小葱吃了，辣里带着香甜的。餐桌上，我还要掐一截小葱叶，教给儿女们吹葱笛子；再给他们讲，当年我从地里捋一把葱叶，就着水车摇上来的清水，吃凉饼子的故事，甜甜的，美美的。
宋灵慧，河北献县人，中学教师，喜欢文字，作品散见省内外报刊。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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