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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作家】陈映霞 | 故乡的月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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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只有月光如故,月光之下的山川,村庄和人,都变故了

——陈映霞

(上)

1

寒冷的早春,迷糊的黎明。

我把当老师三十年的积蓄,五十万元现金,装在黑色的袋子里。这五大捆人民币,很有分量,凝聚着我一辈子的辛劳。

三百公里之外的故乡,在粤北山区小镇,还没有通存通取的电子银行,所以只好取了现金带回去,准备在母亲的自留地上建一座楼房。这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工程。

刚踏上讲台的那些年,到了月末,连榨菜和大米都买不起了。记忆里那段穷得没饭吃的日子,好像大自然的春天没有来过似的。后来工资涨到两千,又奔到五千。有了五千的月薪,日子就像草原上奔着的骏马,一溜烟就跑到了退休的年龄。

按照最新的退休规定,工龄满三十年就可以办理退休手续。我兴奋得像个得到嘉奖的孩子,天天翻看日历,一天也不愿意拖延,顺顺利利办好了退休手续。

城里房价却比骏马跑得还快,待肚子问题刚刚解决,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我们工薪一族,吊着脖子都摸不到房价了!

这辈子,打拼一世,还是一介乡下巴子。从何处来,归何处去。还是回到生我育我的故乡去安度晚年吧!

母亲请了风水师,定在农历三月十六上午十时,开土建房。

五十万元,可以在我家祖传的自留地上盖一栋两层半的洋房。母亲唠叨了上千次,为什么不早十年建呢?早十年,人工材料都便宜一大半。

早十年我怎么可能有五十万元的积蓄呢?吃喝拉撒不用钱么?多亏还有住房公积金,这个金那个金,又在股市大涨时期赚了些儿,七拼八凑,费了不少力气,才积累了五十个一万呢!

不管怎么着,有了这沉沉稳稳的伍十万元,母亲还是原谅了我不早十年回家建楼房的过错。

我的头发都熬成雪花白了,不刷黑油的话,无颜见人。谁愿意老得这么仓促?虽然这奔命的人生粗燥烦闷,但是路上的行人个个光鲜从容,享受着物欲横流的时代。

按照往常惯例,我回家前几天就得去发廊,天衣无缝地作假一番,这化学产品,假得像真的一样,二十分钟就能让满头白发黝黑靓丽起来。头发一黑,立刻追回十年光阴。

母亲总是眯着眼睛说“幸亏你小时候我不怕麻烦,给你用山茶仔油洗头!做娘的,偷懒不得!小梅她娘就是不肯多花点心思,害得小梅的头发早就白到顶了。”

早春的清晨冷得让人直哆嗦!天上一轮老态龙钟的月亮,没精打采似的打着瞌睡。

我披上一件薄棉袄,把装有五十万现金的黑色皮袋,放在我眼睛看得见,伸手就摸得到的副驾驶室。

车是借来的。下一个五年计划里要买一辆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为了能够搭建一个晚年的窝,没敢奢侈在出行工具上。古语道,衣食住行,排列得还真合情合理的,出行的问题是最后才需解决的。

我活了半辈子,一直没弄明白传唱的那句话,“钱换不到快乐”。像我这个种族,从有记忆以来就为了钱而活命,钱是最好的东西,金钱能使鬼都推磨,怎么不使人快乐呢?我再活五十年,仍是为了钱而奔命。在我看来,钱是最实在的快乐。

路上很暗,我扫了又扫挡风玻璃,仍然看不清远方。

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我的前五十年人生,可回忆的人和事很少。最近因为退休的原因,老爱失眠。每天夜脑海里就放电影,电影里最多的就是母亲,和童年的玩伴小梅,还有一生中唯一的爱情,它温暖了我失眠的长夜。

他叫阿韦,今年52岁了。心里冷不丁给刺痛了一下。三十年前,相恋了八年的未婚夫,就是为了钱,跟一个卖衣服的女老板跑了。那个女的,给了他三万元。

在八十年代,有个光荣的词语叫“万元户”,就是谁的总资产有一万元人民币,那他就是时代的英雄,可以得到政府的表彰了!

谁说钱买不到爱情?对于一个穷教书匠来说,三万元简直就是可以天下无敌,称王称帝的超级财富了。

我们的爱情走到了尽头。他悲壮地辞了公职,跟那个女人跑去浙江做生意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很直接,不想为了温饱抗战一辈子。

我又不死心,问他,你们有爱情么?他说:有钱就有一切!

可是,我们准备结婚的喜糖都买了啊,还花了这么多钱,整整四十元!我心痛地说。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男人,坐在木板床上,头低得我看不到他的鼻子,眼镜都要掉在地上了。

我站在窗前,执拗地和他对峙着,书桌上的一堆红彤彤的喜糖,开始像一堆火,对面的男人久久不抬起头来,慢慢地,那一堆糖变成了一堆灰,又无限地扩大了,像一座山,隔断了两个相恋了八年的年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韦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是泪。我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以为他会走过来,拥抱我,然后挨家挨户给同事们派发喜糖。

然而,他默默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房间。

留下心碎的我和那一座沉重如山的“喜糖”!

他消失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从此我再没有见过他。

这个伤痛笼罩了我的一生。从此我没有再接触过男人,没有结婚成家。

起初我安慰自己,他爱我的人,爱别人的钱。

年轻的时候,总是过分相信爱情!我坚定地等着他。“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千万次对自己承诺。他一定会在某个夜幕降临的傍晚,用他修长的手指敲响我的玻璃窗,像往常一样呼唤我“秀子!傻秀子!”

我这一生都在欺骗自己。在苍茫的自信里等待阿韦迎娶我为妻。等待他从钱眼里钻出来,回来找我。捏着我的手指,看了又看,量了又量,要为我定制一枚昂贵的戒指。

可是,那个没心肝的男人,半辈子都没来找过我。我像一棵没有名字的树,一辈子都没有挪过地方。年轻时候,担心他哪天后悔了,回来找不到我。

于是,我在跟他分别的地方,守候着一份自欺欺人的约定。这一蹉跎就是三十年。

这几年,我终于明白了,他爱别人的一切。

于是,我趁退休的年龄,一下子就苍老下来。像隆冬的黄昏,突然就黑兮兮了。

唉,确实也不年轻了,满五十了。

出城了,天已经亮透。高速路上很少汽车,我伸手摸摸皮袋,硬邦邦的人民币让我踏实,让我毫不畏惧。

呵!都是因为有了这笔钱啊!

刹那之间,我懂得了耽误我一生的男人,懂得他当年在一大笔人民币面前做出的抉择。

再多的恩怨,也经不起在光阴里浸泡了三十个年头。对于他,和那个买走我男人的女老板,早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恨。

车子飞快地奔向我的故乡。三百公里的长路,越往深山里去,路的两旁也越发苍绿。城外清新的空气,让我思念故乡的月光。

母亲说我是在一个月色清明的仲夏之夜呱呱堕地。母亲也说,我将孤独如月光,独自安宁,走完长路。这话印验了我的人生,故乡的月光,笼罩着我在外漂泊的一生。那清澈安宁的光辉,让我安静地失去那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让我幽怨如月光,独自营生。

这么执拗回去故乡建房子,就是为了故乡的月光。诚然,唯有故乡的月光,能够修补我焦灼受伤的身心。

我幻想着那座红墙黄瓦的楼房,四周有厚实的围墙,像座城堡,屋子里有温暖的烛光,院子里栽种指甲花和美人蕉。在那里我将重启生命的按钮,与母亲没有分离,没有怨恨,开启人生中不再期盼,不再忧虑的美好岁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座海市蜃楼般的小城堡,好像永远在梦的尽头,怎么都实现不了似的。

哪怕现在钱也有了,开土建房的日子也选好了。心里就是飘飘渺渺的虚空,毫不踏实。也许是期待了一辈子的缘故?也许是我的一生从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建这座楼房。

年过半百,独身一生的我,总是怀疑一切,否定一切。

我还一路盘算着这次回去除了建房子之外,一定要跟小梅住上几天,她是我童年的好伙伴。她嫁到对门的村子,听母亲说她过得很凄凉。


2

到家的时候,正午十二点。是午饭时间,母亲该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等着我了。

拎起厚厚实实的皮袋,满心的踏实,设想着老母亲喜笑颜开。

雨水太多,脚印太少,通往家门口的路径生满了青苔。心里忽然怜惜孤独的母亲!

走到斜坡路段,我滑倒了,一屁股沉沉地坐在地上。黑绿的青苔湿漉漉地印在我白色的裤子上。

家门口的安静让我感觉异常。连狗儿吉顺也没叫,不是昨晚就跟母亲说好回来吃午饭的吗?难道母亲带狗儿出街去买菜还没回屋?

我举手拍门,唤了一声“阿妈!”

“唉”是妈妈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昨晚都还好好的!

门开了,妈妈居然在流泪。

看我吃惊的样子,妈妈开口说话了:“他,今早走了!”

他?谁呢?我爸爸?

“是你一直痛恨的补萝匠!”

哦?我应了一声。刚才的摔跤已经够我受的了!

我走进屋里去了,妈妈还呆在门口。我满屁股的青苔她当然没看见。

我心里嘀咕着“我爸爸去了,你还未必这么难过呢!”

我爸爸在另一个县城的医院当医生,距离我家六十公里。倔强的母亲,从未跨越这段路程去找他。听别人说,父亲花了三十元,买了一个年轻护士的青春。从此,不再回家。

要是以往,我肯定一句话喷过去了。我自己也经历半辈子不如意的人生之后,渐渐体谅了母亲的难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一个符号,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听筒给人治病,我很虚荣地认为这个一直消失的父亲很给我面子,在简历上填写父亲的职业时,我都充满了骄傲地写上“医生”二字。

可是,这个父亲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回过这个家。父女俩有机会在路上遇见都将擦肩而过,互不相认。

传说,他后来生了几个儿子,所以,在我父亲的生命里早就把我这个女儿删除得干干净净了。唉!母女俩的命运何其相似!

那个时代,父母没有结婚证,当然也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母亲曾经怨恨我不变成男孩,“要是你带着枪出生的话,就能唬住你爸爸,他不敢丢弃咱娘俩的。”母亲也怨恨我出生的时候难产,造成她子宫大出血而绝育。

这两件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做得了主吗?可是,母亲坚定的埋怨,让我一生都背负着对她深深的内疚。

当然,对于补箩匠,也只是一个符号,说实在,我从没看清过他的面容,他总是戴着一顶黑乎乎脱了帽沿的烂草帽。这顶草帽从未离开过他的头顶。他佝偻着背。是河对岸村子里富农的儿子,一直受到欺压和迫害,在文革中被打致残。

他经常出现在我家的责任田里,犁田插秧收稻子。

我年少时候出于本能地憎恨他,爸爸跟人跑了,妈妈要是也跟这个男人跑了,我可没人要了。

于是我每次看到他帮着妈妈干农活就骂他,骂他是丧家狗,甚至捡起石头朝他猛掷过去。所以,他远远看见我就得绕路避开我。

后来我离开故乡去外省上大学了,毕业后又在城里工作,再没机会看到他。

母亲还是在门口呆望着,我这才发现母亲比两个月前苍老许多。

我把钱袋子放在堂屋,去搀扶颤颤巍巍的母亲。

“他怎么能够说走就走了?我也去了就干净。”母亲动情地说。

“人总要走的。”我心里一阵悲凉,我们母女不是相依为命地各自安好,没有男人也活过了一辈子么?人家走了,你也要去?

老母亲又庄重地补充道“真不想活了!”

“他给你钱了?”我俗气地问。

“钱?”母亲长叹一声。“你还是不长进!钱算什么东西?!”

我开始对母亲另眼相看。

我原以为母亲看到这一大堆人民币会忘记所有恩怨。

我原以为母亲仍然爱着高贵的穿白大挂的父亲,她一直在等父亲的回归。看来我又错了。

母亲缩成一团,可怜的女人!她的世界崩塌了。

吉顺呢?“吉顺,吉顺!”

我又累又烦,狠狠地唤着狗的名字。这当儿只有拿狗儿来撒撒气。

“阿妈,哭有什么用呢?过两天不是要建房子么?哭,不吉利!喏,五十万,你把钱放好吧!”我说。

长期以来,我对于谁生了或者谁死了毫无反应。

倒是对每个月进账的工资数目,小数点之后两位数都记得清清楚楚。对股票的指数,也过分敏感。

我对补箩匠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母亲!

她一步一顿地走到屋子里,把大皮包从竹椅上拽落地,一直往门外拖去。

大门开着一半,皮包敞开拉链。

母亲突然来劲了,将皮包甩出大门。她怒吼道:

“滚回你的城里去!这块地方要放我的棺材!”

百元大钞洒落在长满青苔的泥路上,殷红色的纸币,横七竖八,像吐了一地的血!我再没看过这么恶心的画面。

原来建房子不是母亲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我也不是她最重要的,她最重要的是补箩匠。


3

破旧的院落出奇地安静,连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也停止了。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我不知道母亲去哪了?

钱?我的钱呢!

我奔出房门,只见大门紧闭,地上的纸币不见了,再看看客厅的竹椅上,黑色的大皮包仍在。,直觉告诉我,五十万现金一张没少。

“阿妈!阿妈!”我的呼喊充满了悲怜。

没有回应,院子里空空的。

“吉顺!”有个带着气息的生命来陪伴就好!

院子里,空空荡荡,母亲不在这个空间。

我想煮点热气腾腾的东西来填饱自己了,突然听到大门外嘟嘟响起一阵敲门声。

母亲是自带钥匙的,会是谁呢?

“谁?”我走到门边谨慎地问。

“是我,阿秀,我是小梅啊!”

小梅自己来了!我一顿欢喜。

我急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朝大门走去,说道:“小梅,可把你盼来了!”

自我出外面读大学之后,一直没见过小梅。

夜幕中,我从堂屋走到院子里的围墙大门,这一段小小的距离,我却一步比一步走得慢,被时光积压多年的记忆霎时间就明晰呈现在眼前。

童年的小梅,家境比我家好多了,她是村子里穿得最漂亮的孩子。我们的衣服缝缝补补,补到连原来的布都不见了,全是新旧不一,颜色不同的布碎片拼凑起来。小梅的衣服没有补丁,总是光鲜亮丽,是她在县城工作的爸爸买回来的,衣服上有别致的蝴蝶结,大热天里她还有让我们穷山娃梦寐以求的公主连衣裙。而且她天天穿着鞋子,而我们只能赤着脚丫满山跑。只有在结冰的严冬,能够穿上名叫“解放鞋”的胶底布鞋。“解放鞋”是红军万里长征穿的草绿色布鞋。那个年代,全中国人民都穿解放鞋。小梅却有黑色的皮鞋和洁白的丝袜。小梅是我们中的贵族。

过于富足的童年,让小梅不爱读书,不爱劳动。别的孩子要么好好劳动,要么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我选择了好好读书。

门开了,夜幕里,站着一个比我矮了一大截的农村妇女。她苍老得不成样子,满头白发,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一块平整的,让我想起小时候泥泞的沟沟洼洼。

我不敢叫她小梅,我怀疑这个老妇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小梅。她怎么可能是那个身穿公主连衣裙,脚上套着白色丝袜和黑色皮鞋的小梅呢?

她惧生生地望着我,要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又不能哭的样子。

“秀秀!”她唤着我。这是小梅小时候对我的特殊称呼。是的,她就是我童年的好伙伴小梅。连她的声音也是苍老的,再不是童年时候的娇声娇气了。

我用城里人的词语说道“欢迎,欢迎!”

这个别扭的词,把两小无猜的好伙伴僵持在乡下的夜幕里。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母鸡,看来这个母鸡很有劲地反抗过主人的扭送。小梅如释重负地把母鸡释放在院子里。母鸡得到自由,扇了扇翅膀,飞到树下去了。

我不知道再用什么词语,难道再用城里人的“谢谢”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到你回来,想打扰打扰哩!”她的言语里用带有些惧怕,她试图用城里人的词语,来拉近彼此荒芜了四十年的岁月。

小梅又黄又黑的脸上,勉强摆弄出笑容。

直觉告诉我,小梅这次来有明显的目的,是来借钱吗?我心里想。

以往我回家给她捎口信去,说想跟她叙叙旧都没来过,为什么这次不请自来,我上午到,她下午就来了,来得这么快?还带着母鸡来,想必有事求我。

我把母亲和狗儿忘得一干二净。

“到客厅坐,我泡茶”。我再怎么不自然,还是伸手去拉小梅的手。她努力不让我触碰,两只手都往屁股后面藏。

我绕到她身后,见我这么执拗要拉她的手。小梅老老实实地摊开手掌,说道“有鸡屎呢!”

我们俩对视着呵呵一笑。气氛就这样活络了起来。

“秀秀,我想住你家。不嫌弃的话,跟你睡。”

我打趣地说:“你头上可有虱子么?”

小时候我们头上都长虱子的。用农药也杀不干净。

“你说的狗虱啊?早没有了!不要看不起做农民的老朋友。”

小梅一边洗手,一边真实地笑了。

听母亲说,小梅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婆家。后来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偏偏老天还是作弄人,嫁了个好吃懒做,蛮横无理的孬货。

趁小梅洗手的时候,我就得想办法,不能让她看大皮袋的百元大钞。

于是我说:“小梅,你去看看母鸡啊!它藏哪去了呢?”

小梅果然一边把两只手在大腿上擦水,一边朝厨房那边的橘子树丛走去。嘴里还“猪嘀嘀嘀,猪嘀嘀嘀”呼唤着她的老母鸡。

我大步返回客厅,拎起皮袋往母亲的房间去,刚才小梅说要跟我住,所以在几秒时间里我反应过来,不能把钱放在我的房间。

做完这个动作,我一身轻松。大声喊道“鸡不会飞的,来喝茶!”

我已经很狡猾了。哪像四十年前的我,对着小梅两小无猜呢?

小时候,她家环境比我家好,凡是她家有好吃的,都会给我发出信号,要我在屋后堆薪草的地方等着。她会装了满满一碗的饭菜,给饥肠辘辘的我先吃饱,她再回去吃。她母亲多次跟我母亲抱怨道:“我家小梅一顿能吃三碗饭,都给撑坏了,比你家阿秀还矮一个头呢!”

我母亲回应说:“我家阿秀有时还不吃饭的,说饱着呢,这么大了,吃饭还要规定么?不吃我还节省粮食。你家有劳动力,粮食有余。”

我那时心怀感激,总是想这一辈子要回报小梅。

可是,我这又怕她来借钱。这钱借了不会还的。

儿时那些偷给我吃,让我长个子的饭菜,使我心里隐隐作痛。

要不,我就给她两千?五千又太多了!五千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小梅又惧生生地望着我了。

我心里的盘算她不可能知道的。然而,她心里的盘算我又何尝知晓呢?

于是,两个人在没有亮灯的客厅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又僵硬着回到了现实。

“听说你要在这里建房子,退休回来住。我就是想不通,城里哪个角落不好?”小梅说。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于一辈子困顿在农村的小梅来说,大都市固然是值得向往的。于是我说:“那是我阿妈的意思。我嘛,都无所谓。”

“你阿妈现在愿意去城里的了。补萝叔今早走了。”

“我妈一直跟他过日子的吗?我走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不知道呢!”

“你阿爸我都没见过。补萝叔对你阿妈挺好,粗重活也是他干。听说是你反对,要不然两个老人早晚也有个照应。”

“小梅你过得怎么样?小孩才上小学吧?”我把话题岔开了。

小梅说到自身就低头不出声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乡下的早春,夜黑得快。

良久,小梅叹了口气说:“嫁错男人了,早知道还不如不嫁人。这命忒是不顺的。”

我等待她申诉,然后开口借钱。

我听到了小梅的哭泣声。

我还是保持沉默。

“我就想求求你,阿秀,我们小时候走得挺近的,唉!你读书去了,我没文化,也活该的。”

“每个人都有难处,要尽往开阔处想。你知道的,我也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确实也不容易的。”

两个人又找不到话题了。

“阿秀,有一事要你帮忙了......”

“嗯,说吧!”我低低地回答道。

小梅抹干眼泪说:“这次你出门带我出去,我想去外面......”

这个要求比借钱好办多了,我马上觉得轻松。回答道:“没问题啊!我给你介绍做保姆的活。”

现在交通这么便利,出省城做事的人很多,可是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小梅,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也不会算术。没熟人带她,她是不敢出去的。

小梅继续说:“不怕你笑话,我连出门的车票钱都没有,要不然早出去了。那个砍千刀的,好赌,把家都毁在麻将台上了!”

“那你儿子怎么办?”我问。

“儿子给我娘家照看,要读书,钱越来越不经使了。一来去外面打工有收入,二来眼不见心不烦。”

“这确实是条路子。我带你出去,你就住我家,房子虽是租来的,也能安身,你可以省下房租。咱两正好有个伴。”

“你说的真话?!”小梅仰起挂着泪的脸,如获救星地望着我。

“当然了!打小起我有骗过你么?”

听我这么一说,小梅如释重负,她低头笑了。

我心里在盘算着,去皮包里抽取十张百元大钞出来,送给小梅。看她那么崇拜我的样子,就让她更加仰慕我就是了。在城里我是享受不了这待遇的!

小梅站起来说:“我去煮饭给你吃。你一定饿了的!”

这一千元得用红包袋子装着,悄悄放在小梅的口袋。不,万一她不知道丢了就可惜了,一定得亲手交给她;万一她不收怎么办呢?不,她正缺钱用,一定得让她收下的。

听到小梅在厨房里下水洗菜的声音。我还坐在刚才的位置,没有挪动。心想等母亲回来才能找到红包袋子,不着急给小梅钱的,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反正有这笔预算就是了。

我心里很高兴。一则小梅没有向我借钱,二则小梅仍是那么崇拜我!就像读小学的时候,我的试卷总是一百分,而小梅每次只能考到二三十分,有时是零分。

她一直这么崇拜着我的!在她眼里,我是神一样的无所不能。我的试卷都是红色弯钩,她的卷子却永远无法修正的大红叉。

我有时也帮她做功课,希望她多考几分,可是她死活不懂算术,怎么也记不住汉字的笔划。

“你脑子装着浆糊么?”我急起来就骂她。

小梅听不懂人家在取笑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回应我的话“我阿妈说了,我头里是装了浆糊的!”

我只跟小梅小学一年级同班,我升上二年级了,她留级,再读一次一年级。她一年级都读了三年。可是仍然考不及格算术。我都上初中了,她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小梅只读到三年级就不好意思去学校了,因为她是小学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了。

也是在那一年,她的父亲去世了。从此小梅从贵族的生活走向另一端。

不一会儿功夫,小梅就在那边喊道:“饭好了!”

于是,我走去旁屋的饭厅,跟小梅一起用简单的晚餐。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说到如今的农村,全部农田荒废,山上薪草茂盛,野兽猖獗。打麻将赌博成了村镇居民的主业,时风日下,偷鸡摸狗,奸淫偷盗,不以为耻。

童年的故乡,那个美丽简朴的村庄已经消失了。

小梅停了停说:“你妈妈去补萝叔屋里守灵去了。我们吃了就休息,不等她了。”

“她说她不能去的”

“年代改了,好了半生,再送一程,生人死者都安心罢。”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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