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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君 | 哗动的芦苇

哗动的芦苇

文 | 王朝君

1

家在堤坝子上,顺着堤坝子往下走,就到了芦苇坡,芦苇绕着卫河从遥远的西边围来,又绿带一样飘向东方。

我们从小生长在芦苇坡里,沿着芦苇纤纤的小路,在芦苇坡里转来转去。娘说:你们都是从苇坡子里抱出来的孩子。我们就默认了这个事实。在我朦胧的记忆里,芦苇坡子里是能生长出小孩儿的。小孩儿裹着一个紫花铺底,“哇哇”直哭,招来了许多围观的人。后来,小孩被二蛋娘抱走了。娘接着说,你也是娘从苇坡子里抱出来的,就像二蛋娘抱婴儿一样,你们都是从苇坡子出生的孩子。我们这些孩子就在苇坡子里找呀找……

后来我们明白了一切。然而,我始终相信自己是从苇坡子里抱出来的弃婴。

娘生我们姊妹七个,原来想修个五男二女,没想到最后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成了四男三女。孩子多家底薄,我从小就没见大哥在家呆过,总是一逢过年,才看到他一脸漆黑从芦苇坡里走出来。他比我年长十八岁,跟父亲站一块根本弄不清他们的辈份。一些孬孩子就戏谑他是我爹。大哥的确像父亲一样慈祥,他在一煤窑做合同工,家里的开销全靠他微薄的工资。

父亲是赶车老手,在队里工分拿满分。我十岁那年,队里从部队买了一匹退役的军马。军马性烈,几个人都按不到车辕里。后来父亲用温和的办法驯服了他,博得了大队全体社员的好评。然而,在一次过卫河摆渡时,河面刮起了黑旋风,军马拼命撕叫着向河里跑去,父亲紧紧握住它,被它重重的蹋了一脚,没回到家便吐血死了。村里人都说被夺了命,队长为了安顿家人,让二哥接车把手,娘死活不同意。这以后家里的担子就更重了。

大哥、二哥相隔五岁,媒人一到家,就嫌弟兄多,加上大哥一脸漆黑,媒人就把目光投向了二哥。娘不同意,老大的婚事不解决,怎么能轮着老二。大哥对这事想得开,老二就老二吧,娶个媳妇少种事,娘的泪就落了下来。

二嫂是临村的马豆腐家三妮,胖墩墩的一双绿豆眼,嘴片子挺厚。娘觉得有点糟蹋人,二哥却满心愿意。因为村里光棍汉太多了,他寻思着家里的条件也怕打光棍。二嫂娘家嫌我们兄弟多,怕二嫂受罪,要求盖三间瓦房,分开过。这对我们这个连生计都成问题的家,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没办法就只好靠大哥了,等二哥娶妻立户后,家里就欠了一屁股债。

大姐比二哥小三岁,比三哥大二岁,有媒人提意,让大姐同大哥换亲,大哥死活不同意。灵巧活泼的三哥被媒人纳入了换亲的范围,三哥没有固执,十八岁就同大姐换亲,娶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瘦丫头,大姐却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五岁的瘸子。

2

十五岁那年,我在公社上初中,一天,二姐通知我回家,说大哥领来个外地媳妇。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高兴大哥终于娶亲了,难受嫂子是领来的外地人。等我回家见到大嫂时,一切的顾虑全部打消了。大嫂长得小巧玲珑,小家碧玉,漂亮的脸蛋上一双眼睛含着羞涩。听说大嫂还是高中毕业生呢,在老家丢了丑,无奈远嫁他乡。她的父亲和哥哥跟着,奔着的就是大哥的工作。我不禁为他们感到遗憾。嫂子他们的语言和我们不通,大嫂会说半片子普通话,我也会说半片子普通话,所以就成了临时翻译官。大嫂老家在四川,还是个民办教师呢,我开始敬仰她,因为我那时还是学生。

大哥那天一脸傻笑,快把二哥、三哥都羡慕死了。娘说别眼馋,你们大哥可是让着你们的。二嫂妒忌地说:“说不准是个‘鹰’呢。”一句话气坏了执事的二爷。我不知道“鹰”是什么,三嫂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鹰’就是没准头的媳妇。”一种不详的预感便笼罩在脑际。说媒的二蛋娘再三打保,因为他们要了两千块钱,跑了别人能跑了二蛋娘吗?所以大家也就放了心。

晚上,大哥和大嫂很晚才入了洞房,因为语言不通,二千块钱不到手,人家就是不放大嫂。娘东借西拼很晚才凑齐了钱。嫂子同大哥走进洞房后,被子一拉囫囵睡下,然后将灯吹灭。大哥无奈地在她身旁躺下。秋天的月牙将薄薄的月光通过窗棂悄悄地送过来。大哥第一次近距离听着女人的呼吸。窗外听房的嫂子们嫌屋里没动静,替大哥发急。大哥是在平定了心跳后才开始动嫂子的,嫂子总是将身子翻来翻去,而且将被角掖得很紧。大哥第一次接触女人,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无奈只好用粗大的手轻轻地摇嫂子的辫捎。

听房的人是在半个小时后才听到屋内的阵动。大概是大哥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发作,激烈的搏斗声夹着嫂子“唔啦唔啦”的四川话,阵动在嫂子一声大吼下平静的,屋外的人只听清半句话“来了”,之后就是大哥的喘气声。屋里没戏了,听房的人删删离开。就在大家走出我家的门槛时,一位远房的嫂子忽然悟出了大嫂说的两个字的含义,便说:“怀孕了,怎么还能来了呢?”大家顿时感到大哥的愚笨。

第二天,大哥明白后满脸羞涩地任凭嫂子们数落。晚上再睡下时,便懊恼地将嫂子的衣服扒光。嫂子反抗两下,终于抵档不住大哥的雄健。大哥仿佛进入了千米之深的煤层,他有节奏地开动着钻机,乌黑发亮的煤体被一块一块的剥落。好一个幽深的煤谷,一个永远也钻不透的黑色岩壁,在这四周乌黑的煤体中,大哥恍惚着、朦胧着,任凭泪子浸湿一切,他飘逸地在矿井里飞来飞去。

大哥是被一泡尿整醒的,醒来后他习惯性地拉着灯,痛畅的洒了一泡尿。等他躺到被窝时,忽然感觉少了什么,嫂子,大嫂哪儿去了,他急忙下床,门虚掩着。他来到院中,弯弯的秋月悬挂在空中,万籁俱寂,夜晚静得让人颤栗。大哥又到了栅栏旁,栅栏开了,人跑了,大哥的怀疑终于有了答案。

大哥急促地敲着娘的门,声音都嘶哑了“人跑了,人跑了。”喊声惊动了所有人。娘稳住大家,让三哥去找二爷。我到后院喊来二哥二嫂。半个时辰,院里挤满了人。二爷宣布,把各家的自行车推来,兵分四路,东南西北追人。

3

大嫂早已做好了准备,被大哥蹂躏过后,大哥睡得死猪一样。她轻轻地喊了几声,大哥没动静,就摄手摄脚地下了床。打开门的瞬间,大哥翻了个身,吓得大嫂腿都软了。然而没有被惊醒,一连串的鼾声又重新打起来。嫂子放心了。她悄悄地溜出去,打开栅栏,一股劲地向后院跑去,直奔芦苇坡。她明白接应的人就在渡口。

她钻进芦苇坡的一瞬间,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惊悸和恐惧倾然飘逝,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芦苇的清香溢满全身。她找到一个大路口,向芦苇坡的深处跑去,秋风吹拂着芦苇“沙沙”着响,大嫂放慢了脚步,仿佛对这陌生的芦苇坡充满了希望。大嫂是在两天前就把逃跑的路线采好了,有这片芦苇护着,她可以随时躲藏,然后,让父亲从临村租一条小船,把她从渡口的一侧接走。然而,就在这一切都十分顺利的时候,芦苇坡里出现一个叉路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选择向北的方向,因为北面是渡口。可就是这一错误导致了这次逃离的失败。芦苇坡没有正路,她转了两个弯早已迷失了方向,她认为的北并不是北。她走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走出这片芦苇。她迷惑了,道路弯弯曲曲,不时有叉路分开,后来路小了,芦苇都能擦住她的衣服,最后没有了路。她开始恐惧起来,折过身向回走,又到了一个叉路口。她选择了一条大路,路越来越宽,她想看看天上的北斗星,然而,高深的芦苇只给她一块破碎的天空。她在芦苇坡里转来转去,渐渐地听见了吵杂的声音,她认为快到了渡口。她错了,她又回到了刚进入的芦苇坡。堤坡上人影愰动,整个村庄都沸腾了,他们正四路发兵,寻找她们认为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大嫂吓得急忙返回芦苇坡,撒开腿猛跑,她听到了身后的追赶,躲开道路,向芦苇坡的纵深处藏去。

4

第二天的下午,人们纷纷来向二爷报到。他们一个个空手而归。大家各自讲述了寻找的艰辛,二爷眉头皱得象个麻团。人们开始埋怨大哥,大哥早已木成一个。二嫂忽然想起了二蛋娘,就把怨恨洒向那罪恶的女人,是她引来了这场祸。我也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怀疑她从苇坡里捡到的婴儿到底弄到哪儿了,这个题目使我们更加怀疑二蛋娘。

人们找来二蛋娘,她也被这件事弄傻了眼,一见二爷泼妇一样,干嚎着说她从中只得到三百块钱的好处费,是一个叫三毛的外地人介绍过来的。二嫂开始给她要人,二嫂说,我早说了她要是个“鹰”呢,你担保,现在你怎么个保法。二嫂两天来的委屈忽然发泄出来,拽着二蛋娘的胳膊将她甩个咧趄。二爷说:“别喊了,别闹了,二蛋娘你说说那三毛咋个找法,你将那三百块钱也拿来,我们再去找三毛的事。”二蛋娘吱唔着说不出三毛在哪儿,有的闲话早已说出,说她原本就是个骗子,大家将我怀疑的课题也提了出来,是不是将那弃婴也卖了,急得那女人对天睹咒,说那弃婴给了她妹妹家,现在已经长了八岁了,不信可以到她妹子家看去。

这时,忽然有个人在娘的耳朵说了声:“找到了。”惊得娘一时没反映过来,等那女人再次重复这句话时,娘激动地问:“在哪儿?”“在苇坡里。”大家止住了喧哗。二爷一把拽过了女人的手,他老人家显然也失态了,“现在在哪儿?”那女人被追问得连结巴带脸红,再次重复着:“在苇坡里。”

人们从家蜂蛹到堤上,堤坡下,两个妇女紧紧抓着大嫂的双手。大嫂一脸茫然,一天一夜的疲惫,使得她忘记了恐惧。夕阳红团一样裹在天空,晚霞将西边烧得发烫,整个芦苇坡宁静得要死。大家一言不发,眼直瞪瞪地望着大嫂。

二爷终于发话了,“快将她弄回家。”

人群开始涌向狭窄的胡同,妇女、孩子哄叫着,有喊“打”的,有骂娘的乱作一团。二爷让人将大嫂锁进屋里,然后找娘商量。娘已经软成一条,此时此刻什么也不说,她脑际里直默述着找到了,找到了就好。大哥一旁傻呆着,仿佛丢失了东西又寻到似的,一天一夜的失落感一下子卸空了。

二爷见此情景,将人打发走,有几个妇女隔门缝看大嫂在屋里做啥,烦得二爷将她们全都撵走了。

二爷抽根烟,望着整个瘫软的家庭,一下子拿不出注意,只是吩咐娘,不能办违法的事,其余怎样都好。娘点着头,娘想既然到这一步了,要么要钱,要么要人。二哥气得拳头痒痒的,二嫂嚷着不能太便宜她了。三嫂坐在娘的一边没事似的,摆弄着一个做了一半的鞋垫子。三哥说:“将咱们的钱追回来算了。”大哥闷不做声,他想,只要大嫂一心一意过下去,他是能原谅她的,因为他刚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三十多岁了,他已经不愿再孤独了。二爷说:“人已经找到了,先吃点饭,赶明儿再说。”

5

大嫂端坐在床上,等待着恶运的降临,适才的哄闹,她着实恐惧到极点,等她被锁进屋里后,一切都变成了漫长的等待。大嫂想,反正也是反正了,愿咋就着咋吧,要不又有啥法子呢?大嫂想,这起初就是一个错,就象玩个游戏,下个睹咒,输了就任人宰割吧。

她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他出这嗖主意,也同样怨恨懦弱的丈夫,竟然同父亲一道说服她,她如今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该怎么办?起初她就没有将这件事看得简单,从四川到河南来骗钱,难道河南人就恁傻。她虽然读过初中,但是从出未过山,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风俗已流行不知多少年。她也看到了成功者的笑容,看到人家出山转半年就带回了好多钱。所以,在一个叫三毛的人贩子怂恿下,她才挺而走险。

怎样说那片芦苇呢?她起初为那片芦苇高兴过、激动过。三毛说芦苇就是一个屏障,你没看到《沙家滨》吗?那片芦苇比“沙家滨”的还要大,只要趁档儿溜进芦苇荡,一切就成功了。所以,他们未上岸前就将这片芦苇把握了一番,演练了一番。三毛还特地划了个小船。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这片芦苇的迷惑。她也许就走错一个路口,使得她的人生戏剧性的转折。这就是命数,对,是命运的安排。要不,受害者将怎样面对这芦苇哭嘀呢?

她是在第二天下午被一帮铲草的孩子发现的,起初她是想利用这些孩子找到他们指定的渡口,可是这些芦苇里长大的孩子象这片芦苇一样,将她带了出来,找来了他们的母亲。一切都是命数,她再一次认了命。

落网后,就得作好任人宰割的准备,她被捉住的一瞬间害怕急了。她听说过被捉住的下场,有脱光吊起来打的,有脱光游街的,有住禁闭室“吃喝拉碴”在一切的,她不敢想象该发生的一切,这些能怨恨他们吗?

她端坐着,想着,肚子里突然叫了一声,她才明白,她还是个孕妇。她一个孕妇,怎么能走这条道呢,她曾对父亲这样说,父亲说这正是个借口。如今,自己受难是小事,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累。她真的有些饿了,对,还有干渴,在芦苇荡里,她就咀嚼过芦苇的叶片,如今,她真想让谁送口水喝。她用舌湿了下嘴唇,喉咙更加干裂,她没有开口,她想,她肯定说不出话了,造孽呀,可这又能怨谁呢?

她眼前浮起两张可恶的面孔,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如今都变成了魔鬼。她一上车就有预感,在火车上,她的铜钱不见了。她当时说,她的铜钱不见了,丈夫和父亲都笑她。你的铜钱在脖子上挂着,怎么会不见了呢?她就把衣领扣一层层解开,让他们看。父亲说:肯定来时没带。她想,她每逢一些大事,就会自觉带上它,丈夫皱了皱眉头,清楚她对铜钱怜爱。这个带铜钱的女人,曾经让他的丈夫多么的激动过,他们在洞房,凭借着蜡烛,把玩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她脖胫上的那个铜钱,那枚垂在乳沟间的铜线,象一朵花镶在她白皙的胸脯,随着她轻微的心跳,微微地振颤着。他兴奋急了,就拿起那枚铜钱看。她一把抓过,象她的命根子似的。他不知她的用意,她就说,小时候她受过惊吓,一个算命婆子给她挂上的,红线绳都坠烂几根了。肯定是你的红线绳断了。不可能,她说出门前刚换,她明白,这次外出,不知吉凶,就刻意地将它重新整理一番。那可是她的护身符呀,父亲岂不知那枚铜钱的厉害,这个懦弱的孩子,真不好成人,那个算命的婆子就是他找来的。如今,这次外出,他心里也没谱,既然选择了这条道,就不能后悔,这就是男人,人家能做成的事,自己就不能吗?他尽量将心摆得平静些。然而,她的确认为那枚铜钱丢失的奇怪,这也是命。她摸了摸胸,平又滑的皮肤,那枚铜钱真的丢失了。

6

娘和二爷茫然的面对着大嫂,大嫂一言不发,手仿佛在摆弄着什么东西,二爷说:“事出都有因,是来哄俺的钱,还是相不中俺的人。”大嫂不语。二爷又说:“你不要害怕,只要说了实话,可以商量”大嫂仍不语。娘'有些心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是行骗,咱就按行骗的说,大嫂这一次抬了抬眼,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娘又夺着话茬走了。娘说:“只要拿回俺的钱,眼下可以走人。”大嫂接不上话了。

二爷原本是来说服的,被娘的几句话,赶得不好收场。二爷将话缓过来说:“闺女,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挨打的,只是你这一跑,让俺说什么好呢?原本图的是你这个人,人跑了,我们心能不凉,人既然回来了,就说明你有些悟过来。”二爷将话反过来说,让大嫂的心缓和了下来。二爷接着说:“想比闺女也是来俺这儿寻口饭吃,山地的日子俺年轻时就呆过,想比是一时糊涂,听了人家的话,才有了邪念,只要你以后成心在这里,俺绝不会亏待你的,若是实在不愿在这儿,就让家人,将礼钱寄来,我们也会将你送走,就当一场误会。”

大嫂其实早就有准备,起初大嫂想,大不了,挨一顿凑吧,作好了皮肉受苦的准备,没想到对方,来了个这法子。特别是这位二爷,心里透凉着呢,时下只好顺着他的话碴,就喃喃地说:“俺本来也不想跑,是那个叫三毛的人怂着俺呢?”说着说着泪便下来了,二爷说:“不想跑就好好过日子,再出现这茬儿就不好收场了。”说吧便使眼色同娘一道出去。

娘和二爷回到屋里,面色俨然,整个屋里没有声息,二爷燃起一袋烟,烟雾晃晃,二爷咳了几声,屋里的空气缓和了许多。二爷说:“先留几天吧,看看日后有啥变化。”娘附合道“只有这样死叮着了,等她家人来后再说。”二爷随后 又说“夜里,门外上锁,睡人,白天,女的轮班盯着。”又把大哥叫过来,一阵的叮嘱,大哥早已没了主张,问二爷“罚她不?”二爷说:“犯法的事一点也不能干。”

二爷要走,娘拦住,说好歹吃了饭,三嫂已经将饭做好,喊着大家端碗,一屋人这才感到饥了,唯独二嫂嘴撅得老高,“便易了放鹰的,别让咱的钱打水漂。”二爷斜了她一眼,她知趣地溜出门外。

“去给你媳妇送碗饭。”二爷没忘了大嫂,催大哥。

大哥端了饭菜,将隔壁的屋门推开。大嫂低着头,开门声使她打了个冷颤,看大哥一人进来,头又接着垂下来,大哥将饭菜放在桌子上,说声:“吃饭了。”大嫂没有吭声。大嫂其实早已饥饿难忍,而且口干舌燥,然而,经这一折腾反而没了食欲,只觉得头昏沉沉的,胸闷得要死。

大家赶着吃饭,娘湿了湿碗边,又将饭碗放下。娘也吃不下饭,想起寡妇这些年,摊上这茬子事,不觉心里抽泣起来。抽着抽着,泪就从眼框涌了出来,二爷见状,忙劝她,她越发难受得止不住泪。屋里的人顿时溜出门外,二爷不再劝她,让她抽泣一阵子。娘是个坚强的女人,这事将她搅得太苦了。娘抽过一阵后心里好多了,擦干泪对二爷说:“天不早了,折腾一整天,早点歇着吧。”二爷感到今儿也只能到此为止,就收起烟袋准备走。

适才大嫂被饭菜的飘香诱惑了一下,一是出这事心里难受,再说大哥在跟前,她要吃也拉不下脸。大哥见她一脸苍白,垂头不语,知道眼下只剩下礼节,其余就难以沟通了。大哥呆一会儿,没趣的走了。大哥走后,大嫂孤零零地坐在床上,饭菜渐渐发冷,已经丧失它的诱惑力。大嫂又象过电影似的,一遍一遍的过,整个思绪都被那纷乱的芦苇荡搅混了,并且结成个“结”缠都缠不开。如今,她真的就放“鹰”放老了。其实,她始终都在回避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字眼里的放“鹰”人 ,从小她都知道。某某的姑姑,放“鹰”老在的山西,某某的姐姐放“鹰”放得没了踪影,走这条路真是象走她们四川的“蜀道”一样坚难。只是父亲瞅着人家事顺当,顺了就回避这个话题。何况,他们采线,都被这片芦苇给迷惑了。她实在不敢往下想,自己的命运只能掌握在别人手里。她明白,她欺骗他们。他们原本是善良的,她想,他们如何惩罚她,都不会过分,她是个骗子,她是个地道的骗子,没有人性味的骗子。

她抬起头,夜已很深了。一天的喧闹都被这黑沉沉的世界淹没了。她听到了门的响动,她明白所要进屋的人。已经三天了,她其实就没有真正心跳。从来到这个村,她一有空闲心都飘进了芦苇荡,她在演一出戏,她的配角只需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具有男人的一般性就可以了。他在她眼里只是憨厚、老实模糊的形象。她知道她猎取的对象不会优秀。不碰到傻子、瞎子就算不错了。因为大哥憨厚,使她曾经激动过一番。她第一天很容易的唬过去。等第二天晚上,这头被激怒的狮子扑向她时,她竟有些可怜他,人家掏一千多块钱连女人的味道都尝不到,这不太狠心了吗?所以她成全了他。也就在那刹那间,女人的耻辱使她流出了眼泪,这真是血的代价。在男人憨睡的时候,她就觉得该给他的,她都给了他,她已经不欠他了。这样,她慑手慑脚推开了门,推开了月光,一步一步奔向她梦想的芦苇荡。

7

一连几天,大嫂都被人看着,白天女人叮捎,夜晚上了锁,门外睡着人,近门的青壮男人都排着班。连上厕所都有人叮着。大嫂也没有什么可言语。那天晚上,大哥囫囵着身睡在床的一角,他不在动那床上的女人,那是个让他欣喜又痛心的女人。第二天早晨,女人实在受不了,就将昨晚的凉饭吃了。这样一来,大哥每顿就将饭菜端来,大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和谁都不言语。

她这样做,一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再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与这一家人创造了一个连接的纽带。她曾想到死了算了,丢死人啦,但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亡,又能带来什么呢?她身怀有孕,她的身体已经蕴藏着两个人的生命,她无权支配肚里的孩子。

一切都平静的要死,在这种死一样的对抗中,大嫂终于病倒了。其实从吃那碗凉饭开始,大嫂的肚子就开始闹腾,她起初是忍着,直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被大哥发现。大哥叫来本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看了后非常惊诧,他说必须送公社卫生院。他被大嫂的病状吓傻了,还叮咛着用担架送。大家临时绑了个担架,将大嫂抬到公社卫生院。大嫂得的是急性肠胃炎,打几瓶吊针后,病情就缓和下来。大哥一步不离地坐在病床前,让整个卫生院的人都感动了。小妹请了假和大哥一块伺候着大嫂,这一次娘和两个嫂子都没有上前,娘已经被这一连串的事折腾跨了,大嫂这一病对她更是雪上加霜。本来二蛋娘 退给的三百块钱她打算还人家,没想到又给大嫂看病了,真是做孽呀。三嫂说要伺候大嫂,被娘拦下了,娘说就让三丫吧,三丫是小妹的小名,我清楚娘的用意,她已经对这个嫂子不抱希望了,娘就是在等大嫂家来人,把帐清了,一切都算完事。以后她再也不跟大哥讨外路女人了。

8

大哥耐着心,一口一口喂大嫂稀饭,几天来的服伺,善良的大哥让大嫂感动不已。这个无怨无悔的男人,已经让大嫂从心里接受了,大嫂开始用简单的语言与大哥对话,偶尔还冒出一名四川话,见大哥听不懂,就微笑着换成半拉子标准语。大哥没有过多的思想,呵护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有了那一夜,大哥就觉得女人该给他的已经够了,这个憨厚的男人,眼下的思想就是暖着女人的心。

妇科的刘大夫老家也在四川,听说有位四川老乡,就 不停地往病房里跑。刘大夫是丈夫在四川当兵时结的婚,而后同丈夫转业来到河南。她和大嫂用四川话对话,她们的家相距三百多公里,可在这儿亲热得像姐妹。等大嫂身体好些,刘大夫专门为大嫂做了顿米饭。大嫂欣喜若狂,来河南这么多天,她都没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见老乡给她做了一顿家乡饭,胃口大增。大哥叮咛她少吃点,肠胃病还没好,刘大夫说没事,大米好消化,然后,刘大夫让大哥回去给大嫂弄些大米。大哥知道全家都吃着粗粮,吃白面都是一种奢侈,何况大米?刘大夫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用玉米到粮管所里换大米,她说他们都是这样换的,她可以和粮管所疏通一下。大嫂说算了吧,大哥却记在了心里。

大嫂出院后,大哥就想着法,从家拉了一袋子玉子,在刘大夫的指引下,换了半袋大米。大哥的行为引起了二嫂的不满,二嫂虽然分了家,但对这院的事还是爱插手。二嫂认为大嫂是买的,三嫂是换的,就她自己冤着呢?娘没好话,娘说,您住的三间新房都是大哥掏煤的钱,两袋子大米能砌个屋角吗?害眼了,说得二嫂不再往这院来了。

9

煤矿领班的二孬来了,让大哥回矿上去。娘合计着眼下的事,家里一时还离不开大哥,就和老三商量,让三哥先顶着大哥去。三哥沉闷了一阵儿,应下了。大哥怕老三没经验,三哥说慢慢学就是了。大哥干的是临时工,换个人二孬也说不上啥,只是傻笑着让大哥看好嫂子就行了。

大嫂不再计较大哥的工作,大嫂其实并不是奔着大哥下煤窑的活来着,当时的说法是个借口。大哥温顺地伺奉着大嫂,大嫂有种说不出的感激。这种感动与自己行骗的举动相比之下,更加感到惭愧。晚上睡觉时,早已躺进大哥的怀抱,温顺地任凭大哥抚摸。

大哥三十多岁才寻了个女人,而且这女人又比自己小十几岁,长得又俊梢,一下子忘了女人的来头,整天傻乐着干啥都觉得痛快。一天,大哥下响后在苇坑里洗脚时发现有几条鱼在游动,就将水坑堵了口,弄干水,竟捉住三四条大鲶鱼,回到家里,细心摆弄着,让大嫂吃个够,自己反倒舍不得吃。娘一脸心事,总感到这女人不像自己的媳妇,她寻思着,总有一天四川会来人的,到那时,她一定不能心软,要将剩余的一千七百块钱要过来。

半袋子米很快就吃完了,大嫂不再让大哥换大米,她开始同大家一起吃。闲下时也开始同三嫂、小妹一起唠家常,大嫂的针线活很好,小妹嚷着跟她学勾领花,喜得三嫂一块跟着学。小妹边勾领花边问大嫂:“您老家都是山吗?”小妹长了十几岁还没见过大山,大嫂笑着说:“到处都是山。”小妹又问:“你们在家顿顿吃大米?”大嫂又点了点,小妹这就不懂了,有山有水又有大米吃,干吗跑到咱这穷地方。一句话将大嫂说得答不出话来,三嫂白了小妹几眼,大嫂没往心里去。大嫂说她们那里更穷,整天在山旮旯里转着,有人一辈子也没出山见过世界。

10

大嫂的肚子越来越大,等芦苇收割的时候,大嫂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小孩又白又胖,真是喜人,大嫂说叫他苇生吧,让人一叫就想起是从芦苇里抱出来似的。过满月时,二哥给打了领新苇席,大哥一直在矿上干活,不会打苇席,等二哥二嫂抱着苇席    给孩子过满月时,一家人又和和气气吃顿团圆饭。

大哥手脚笨,娘便让嫂子和孩子搬过去住。娘一生养了七个孩子,眼下对这欢蹦乱跳的孩子喜得合不上嘴。娘看着这孩子心病渐渐地好了,她清楚女人一有孩子,就栓住了女人的心。尽管这孩子身子里没有流着他们家的血,但是,只要守着这孩子,就会扯着大人心的,假若大人跑了,还能给他们留个娃。这样再过上一年,自己就会有个亲孙子。女人生开头,拦都拦不住,这方面她最有经验。

大嫂身子虚,奶不好,刚生下来还是胖墩墩的娃,半个月便瘦了下来,眼看着孩子哭叫不停,娘狠狠心让大哥赶集买头奶羊。大哥开始给孩子挤羊奶,买一个奶瓶喂孩子,孩子不哭了。

日子经过几折腾,家景越来越差,队里刚分的新玉米,娘就卖了一半。娘是个爱责己的人,要债的一来就卖粮还。娘说,村里家景好的户不多,咱家有难,人家帮着,人家用钱时,咱得还上。为了生计,大哥开始给队里盘苇子。盘苇子是项重体力活,起早摊黑,水里泥里跑着,将割下的苇子捆好打成垛,再用船一船一船地运走。干这活会落下病根,特别是关节,早早就不能做重活了。

季节赶着一天一天凉了。大哥每晚回来,都得用火烘烘身子,吃完饭,喝完汤,到头便睡下了。大嫂心疼他搬了回来,孩子由婆婆照看着,大嫂就预备好热水,让大哥睡觉前,用热水洗洗脚,好洗去他一天的疲劳。大哥睡的很死,而且鼾声越来越大,大嫂却睡不着觉,她开始盘算来这儿的日子。眼下这家人对她都很好,可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她开始想那糊涂的父亲和那软弱的丈夫。娘死得早,是父亲将她拉扯大的, 所以,当父亲提出要走这条路时,她虽然反对,但没有坚持。现在父亲孤身一人在家,她真有点想他。想到这里,她便爬起来,找到笔纸给父亲写信,她告诉父亲,她在这一切都好,还给他生了个外甥,起名叫苇生。她又想起了那片芦苇,那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芦苇。她写完信,偷偷地藏起来,她不愿让这家人知道。她清楚,表面上他们非常关心她,但戒心始终没有排除。冷月透过窗棂照射过来,她将信藏好,倚着大哥的鼾声渐渐睡着了。

11

初冬的季节,霜雾早已撒满了院落,连院子里的老槐树枝条上都蒙上了一串白绒。大嫂掂记着信的事,就想趁当寄走。村里寄信都是到西庙学校,她本来可以让小妹带到学校去,但是她没有选择那种方儿,她想去一趟窦公集,趁买东西的空,将信寄走。

窦公集在河的对岸,一到冬天,赶集的人就多起来。买东西不买东西都到集上闲逛,逛啥?看人。尽管大嫂将孩子丢在了家里,娘还是不放心,让小妹三丫跟着,集上人很多,三丫抓着大嫂的手,死活不放,大嫂也没办法,大嫂买了个扎巾,又要给三丫买衣服,三丫不要,大嫂就给她买了一把钩针线,三丫非常高兴,大嫂就趁她高兴的时候,说上趟厕所,让小妹在外面等着。小妹只顾看钩针线,大嫂巧妙地将小妹甩开了,然后去邮局送信。她早已采好了点,她计算着,也就十几分钟就可以完事,然后,再找上三丫,天衣无缝。当她寄完信从邮局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处。她仔细一看,竟然是三毛。她又惊又怕又恨,三毛满脸堆笑,刚才仿佛有一阵她撞见过他,只是没细想。三毛说他瞅了她好一阵子了,终于有空和她说话。三毛说真对不起,那次没有成功,现在趁当可以走了,多好的机会。大嫂摇摇头,她非常恨眼前这个男人。三毛一见自己的话没奏效,就故意说:“你是给家里偷寄信的吧,信不用寄了,你爹就在这集上,他来寻你了。”

大嫂不相信,三毛又说:“信不信由你,俺把他安住在车马店,他身体不好,病着呢?”三毛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嫂便有些信了。假如父亲真的病在车马店,她不敢往下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三毛真的骗自己,自己也能找到家,她绝对不再上三毛的当。

车马店在寨门外的坑上沿,潮湿的院落,满地煤灰,十几辆拉着煤灰的马车,停在院子里。三毛将大嫂领进一间空房内,房子里有两排地铺,铺上铺了厚厚一层麦秸,几条破棉絮胡乱地堆在上面,一股刺鼻的脑油味。大嫂问三毛说他父亲呢?三毛说:“你父亲在阎庄。”

庄是三毛的老家,大嫂知道上当了,就向外跑,三毛一把抓住大嫂,大嫂拼命撕叫。这时进来几个汉子,大嫂觉得有救了。没想到这几个汉子和三毛是一伙的,他们一起将大嫂绑住,又将大嫂嘴塞住,然后装进麻袋里。

趁夜里大嫂被运到一个村庄,弄到一个破房子里。三毛说又要给大嫂找个人家,说这人家比我们家好多了,大嫂气愤地骂他,他反倒不慌不忙地将门锁上。大嫂被锁在屋里,有几个人从门缝窥视她,她喊救命没人理她。她喊累了,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竟睡着了。

大嫂是被一阵子划拳声吵醒的。隔墙不隔音,三毛正在隔壁同几个人喝酒,只听他喊二瞎子长二瞎子短,听的时间长了,她才弄明白,她又被三毛卖给了一个叫二瞎子的男人。而且这屋子就是二瞎子的家。

吵闹声渐渐地小了,她听到外边的脚步声,这时,有人开门,一个男人醉醺醺走了过来。灯光照着这个人很高、很壮、很黑,来人对大嫂傻笑着,傻笑后就醉着说:“你现在是俺的媳妇了,三毛两千块钱将你卖给俺了。”说着就向大嫂扑来,大嫂被他一脸洒气醺个半死,挣扎着从他身子下钻出来,那汉子醉得太狠了,竟然爬在床上哼哼着睡了。大嫂一看机会来了,慑手慑脚溜出屋门。再看院门是一个木栅栏,大嫂就将栅栏端开。一出院子撒腿就跑,她也说不清方向,先逃出村庄,再选一条小路,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她这次有了经验,不再绕那村子转悠。她跑过一个村庄又过一个村庄,实在跑不动了就走,不敢歇脚。等天亮的时候,她打听窦公,竟然走出了百十里,她的方向走反了。也正是走了反向,才躲过了三毛他们的追赶。好心人给她指出了去窦公的汽车站。等她坐上汽车,顿时感到浑身瘫成一团。

12

大嫂这次丢失,吓坏了三丫。三丫不敢回家,天很黑才回,一进门就哭。等娘了解后,没有惊动更多的人,只是将二爷叫来。娘哄着苇生问二爷咋办,二爷说随她去吧,咱对得起她,她亏着心跑了,咱也没法,好呆留下个孩子。娘说:“都怪俺太轻信她了。”二爷吸了口烟说:“该留的撵不走,该走的留不住,这都是天数。”娘说:“别声张了,就说媳妇回娘家走亲戚了。”二爷说:“也只有这样说了”。然后又叮咛家人不要乱说。

大哥心里非常难受,他思想着自己将心都掏给女人了,终究没有留住女人的心。越想越伤心,竟然独自抽泣起来。要说大嫂第一次逃走,大哥更多地是心疼钱,这次就不一样了。他思索着女人不该这样对他,就半夜到堤坡上转悠,堤坡下一片白茫茫的,芦苇收割以后,一眼望不到边。大哥蹲在堤坡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

大嫂是在第二天下午回的家,推开门后,把娘唬了一跳。娘椤住了,一是惊奇丢失的媳妇又回来了,二是被媳妇一副狼狈相吓蒙了。大嫂一见到娘,一天多的委屈全部涌了上来,扑在娘的怀里大哭了一晌。

娘听完大嫂的述说后,泪也落了下来。她想着要为媳妇审冤,又为媳妇能跑过来万分感激。她叫过二爷,说要给媳妇讨个说法。二爷也同意这样做,带着大嫂到公社告了三毛一状。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立竿见影,三毛很快就被抓了起来。且被拉着到处游街。

出了这口气,大家就觉得以后的日子太平了。经过这一劫难,加深了大嫂同家里人的感情,娘不再怀疑大嫂,大哥的气愈加顺溜了,大嫂也实实在在地情愿在这里过日子。

春节快到了,三哥早早地回来一趟,捎来个缝纫机。娘有点不高兴,欠人家的债没还清,筹办什么家当。大嫂和三嫂都笑了,原来这妯娌俩早商量好要买缝纫机,揽活做衣服。大嫂的手非常巧,不但会做衣服,还会剪花、针锈,有了这缝纫机就同三嫂做起了缝纫的营生。年前活非常多,两个人忙不过来,三丫也跟着做,这样一来,不到二十天就挣回了大半个缝纫机,街里街坊都说娘修得好福份,摊上这俩媳妇以后专职享福了。

13

过了年,春天的脚步近了,堤坡下的芦苇悄悄地从地下探出了脑袋,鲜嫩鲜嫩的,有的还顶出了紫红色。大嫂领着小妹遍地刨苇芽子,回家炒炒吃。我们这地儿没这吃法,挺新鲜的。大嫂说这芦苇芽就像他们山上的竹笋,一吃脆灵灵的。邻居也学着吃,并且将芦苇芽淹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芦苇就长出了半人高。大哥在队里的砖瓦窑干活,每天都要走过这青青的芦苇荡。河水静静的流,大哥干活虽然累点,但心里却喜得多了。近几日,大嫂让大哥摸摸肚子,你猜咋了,大嫂又怀上了,真的应了娘的话。大哥将这事告诉了娘,娘的心就更加的宽慰了。

这天,二嫂忽然来到这院,偷偷地告诉娘,说她在苇坑里看见一个陌生人,很像大嫂的哥哥。娘问你认准了。她说也弄不清。娘说他就来半天,你能弄准。二嫂说反正防着点好。娘劝她不要乱吵吵,心里却多了件心事。

大嫂依然同大家有说有笑,但是娘看着却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娘就透话问大嫂,来这里已经快一年了,不行就让大哥陪她回趟四川。大嫂心里明镜一般,她说不回了,回也等到生下后再说。娘又说要不就让亲家来我们这里,一句话说得大嫂有点脸红,大嫂慌张地搪塞了一句:“不了” 娘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个陌生的人被庄上的人看见多了,人们都在议论、猜测,娘始终稳着全家。这天终于遮掩不住了。那个陌生人闯进了家,让大嫂惊得无话可说。娘将亲家让进屋里,那男人也没客气。娘问亲家何时来的。那男人说一个星期了。娘就说应该早点往家来。那男人垂着头说大嫂不让,一句话将老底抖了出来,让大嫂无以应对。娘说这都怨大嫂,亲家来了,咋也得到家里。

那男人同大哥睡在一块,大嫂搬到了娘的屋里。事既然明了,大嫂便和那男人在一屋唠四川话。大嫂其实几天前就被那男人拦在了苇坑里,刚见面时,大嫂很惊讶。男人说要带大嫂走,大嫂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嫂劝他回去。大嫂说她不愿意再伤这家人的心。男人哭了,女人怨恨他软弱,恨当初与父亲出这馊主意。男人这才告诉她,说父亲回家后很懊恼,加上寻她时,在苇坑里被雨水淋着,回家后大病一场,已经过逝了,女人问这是真的,男人鸣咽着哭,女人的泪也就流了下来。男人说,他这次非带她走不可。钱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将家里的屋子卖了凑了两千块钱。女人没答应,女人说她不想回四川了。

大嫂没想到这男人这样倔。住两天后她就劝男人走,男人不走。她就跟他急。娘在这屋也听不懂他们说的四川话,就劝大哥说说他们兄妹俩。

大哥是在无意中发现那男人搂着自己的女人,一瞬间大哥仿佛明白了一切,他没将这事告诉娘,心里却像有个麻团堵得难受。第二天就嚷着回矿上去。

大嫂很快便将四川的男人打发了,临走时,娘让三嫂到窦公连夜为亲家赶制了一件裤子,让大嫂心里非常的感动。送去了四川男人,大哥也接着回到了矿上。

14

大哥走后,家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大嫂一脸心事,娘心里闷葫芦似的,幸好老三回家后,整天给三嫂讲矿上的稀奇事,小两口小别以后,恩恩爱爱的,让娘心里有些宽慰。

大嫂一人睡在屋子里,就想着将苇生抱过来,几次暗示,娘都没有表示,娘已经离不开苇生,夜里,她总是将羊奶温好,只要孩子哭闹,她就用羊奶喂他。大嫂对大哥的出走,也有些意外,她没有阻拦,她明白前一阵子那事绞腾得很乱,如今分开后静思一下也好。

几天过后,气氛又缓和起来。三嫂仍邀大嫂一起做针线活,春天的活不多,大嫂就要求一块下地。三哥给队上说了,大嫂就跟着三嫂一块锄草。人们起初有些新奇,但几天过后,也就习惯了。

这天大嫂刚上晌不久,就见记工员和队长一块来叫她,让她回家一趟说家里有事,三嫂陪着她摆渡过河,然后穿过半人多高的芦苇坡。大嫂和三嫂都寻思不出啥事,等回到家里后,见二爷陪三名公安在家,一时弄不清咋了。

娘坐在炕上垂着头,一言不发。二爷将大嫂叫到一旁,说她四川的男人将她和大哥告下了。人家四川来两名公安,带着他们的结婚证,要将她领走。她一时无言可说,那四川男人走之前就这样说过。她并不期待这样,她已怀大哥的孩子,如今期待的是平静的生活,就说:“我不走。”二爷抽了袋烟说:“谁也不愿意让你走,这是公安说的,你必须走。”大嫂说:“苇生呢?”

“一块带走。”

“不,我去找公安说。”大嫂说着就去见那两个四川公安,二爷没有阻拦。

公安的态度非常坚决,一名四川公安说:“你这女人,丈夫为你将房子都卖了才换下这二千块钱,你对得起他吗?”大嫂呜咽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娘问二爷,等老大回来后再走行吗?二爷摇摇头,二爷说大哥还违了法呢?娘无奈。公安催大嫂收拾东西。娘就将大嫂叫过来。娘眼里浸着泪水说:“公安将二千块钱给俺,除去欠人家的钱一千块,剩下的一千块你拿走,回去后,家里连房子都没有,咋个活。”大嫂边哭边摇着头,嘴里不住地说:“娘,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大嫂没有要那一千块钱,她在公安的催促下,没办法只好收拾东西。她来时很简单,走时,也不带什么东西,将常用的梳洗东西和一些替换的衣服一带就完了。娘反应过来时,公安已经将大嫂带走,娘急忙说:“慢点,路上捎些吃用。”就慌忙地用一包裹胡乱地放了些东西,将孩子过满月时见的布块塞进几个,末了,又将那一千块钱放在布块里一并送给她。

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大嫂却没有感到它的温暖。这块她生活将近一年的村庄,很快就要离开了,还有这片日思夜牵曾经给她激动和忧伤的芦苇荡,如今却变得如此的亲切。嫩绿的芦苇像一个个天真的孩子,仿佛都在看着她,并且还要和她说点什么。娘和三嫂紧跟着,苇生在娘怀里“哇哇”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转动着眼珠与这片硕大的芦苇“唔啦、唔啦”对话,大家没人言语,只听到风吹拂芦苇的响声和脚下不停的脚步声。

公安专门划一条小船来的,等大嫂和他们都上了船后,娘才真实地感到这从河水里漂来的媳妇又要漂去了,她猛然想起一件事,高声说:“苇生娘,那一千块钱俺放进包里了,你小心点。”大嫂急忙抽开包裹,果然发现那一沓子钱,就想让船停下,娘不住地挥手“给孩子的。”女人的泪顿时倾注一脸,女人站起来大声说:“娘,生了后一定将您的孙子送来。”

小船越划越远,岸上的人家仍伫立着,大嫂早已被一名公安扶着坐了下来,船在河里漂着,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着,大嫂的泣哭声越来越小,渐渐的船消失在了人的视野,只剩下两岸青青的芦苇和河水哗哗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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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朝君,1965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水利文学协会副主席,安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内黄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诗集《门泊桃红》,小说集《我想像中的父辈们》《寨外》。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短篇小说选刊》《莽原》《奔流》《大众诗歌》《中国水利报》等。诗歌《古船》获《诗刊》2003年“春天送你一首诗”二等奖。小说“满月”获2002年度“莽原新作家一等奖”、“河南省第二届五四文学奖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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