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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新 | 父亲与酒

总第1255期

版权©️归原作者

01

父亲喜欢酒。貌似这一生,酒与他最亲。

母亲说父亲从未抱过我们兄弟仨,一次也没有,而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真正断过酒。父亲一定抱过酒,我们不比酒更重要。

父亲算是实诚的人。能喝半斤喝八两,绝不喝三两。父亲不曾否认母亲的话,应该不会冤枉他。

数年前的一天,父亲看望其小姊,听闻其姊妹患病与饮酒关联密切,自觉减量并宣告将戒酒。

我一直怀疑戒酒的话不过只是说与我听。

刚回安徽常住的某天,父亲掂着酒杯说:“我一餐喝一杯,最多三杯;一天两餐酒,最多三餐。一杯不到一两。我这一年也喝不了多少酒吧?”

我认同孔子的“食不语”,而且与父亲也没什么可说的话。我儿时他用棍棒,现在他老了我回他以需要的酒就好。棍棒与酒,同样是物质,往来公平。

所以,再一次回家,捎带回几十箱白酒。从车上将酒搬他床边码放。别人拥金做梦,父亲可以拥酒常乐。

搬箱时,父亲比我动作迅捷,搬得又快又多。他惯常微弯的腰似乎也一下挺直了不少,连续搬箱我竟没听见他喊一声腰疼。

平常则不是这样。做任何一点稍重的体力活,父亲的关注点都在他那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农活的腰上。

回程时,家属说:这次父亲表现好,没惹哭小妹。以往每次在餐桌上吃饭,小妹吃什么,都会不厌其烦,细致提醒她如果外卖要值多少钱,比如小妹正吃的土鸡蛋一个一块五,弄得小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生气,一生气就抹泪。家属言下之意,酒是送对了。其实我大概了解一点,也习惯了:酒喝得越多,父亲的闲话越多;要是稍长日子没喝好,就只是偶尔话多一次。

又一次回家,父亲向我宣告一个结论,应该业已复核多次:那些酒够他喝一年半的,一年半内不用再买酒。买酒同时成了我分内的事。

我绝对相信父亲的结论。父亲是会计出身,自称一辈子没算错过一笔账,当然这次也绝不会算错。而我正是高考时数学不及格,清华北大的梦做做醒了,曾经希望追随乡党邓稼先科技报国的理想就此破灭。

不能上清华北大,即使当时不能释怀,时光也能替你放下。而且,随着对清北越来越多负面的了解,我越来越阿Q地以为,当年没上清北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对于人类在地球上的一切非自然行为,我越发不以为然。人的能力越小,对自然的破坏越小。懂得知识多少,说不上一定好与不好。

人这种动物,也许还是没有进化完全的缘故,很容易动摇自己的判断,尤其是对于自我的认识。高考分数一公布,我就立即怀疑自己在数字认知方面肯定有很大缺陷,潜伏了太久,终于暴露在黑色七月的天空下。暴露早应该是好事,只有我那数学老师一直做着无谓地惋惜。只有他认定我在数学方面是天才。数学老师的固执与他木呆的长像有关,这不该怪他。

事实上,父亲才是天才。当然,这不是说他做了一辈子没出错的会计,也非简单指其就读过省重点中学桐城中学,且是那儿的高材生。那些当年比他成绩差很多的同学,很多后来都做到了高官高位,可是父亲始终瞧不起他们,甚至从来不屑有事麻烦他们。然而他们的长处在于坚持一路学下去,无视自然灾害对肠胃不公正的虐待。

父亲每于酒足后的一句话常常是:“我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或者“我要是傻子,天下再没有聪明人。”如果有相熟的人再问:真的没有人比你更聪明?父亲即作思索状、谦虚状:“我那早死的老大比我聪明一点点。”同样在乡村,他老大即我大伯一直做着乡书记,管理几十个村镇,生前威望影响到身后几十年。我没理由反对父亲这一说法。

再问,答:“我的父亲也不笨。”他父亲即我爷爷,是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篾匠。父亲因为上学,没能完全继承下手艺。

我理解父亲的想法,更同情他的怀才不遇。可是当年父亲能接受恩师们捐赠的粮票,为什么不能接受老师们力劝其继续上学的挽留呢?有时我突发奇想:要是老师们当时送的是酒,父亲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变?父亲的命运被改变,当然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了。

这种假设不如不想。我只需明白一个道理就可以了:酒与任何其他物质一样,确实可以轻易改变人尤其是我的命运。有些时候,也许一根稻草就能救活一个人,所以会有“救命稻草”一说。人真的是太脆弱了。哪怕是天才,往往也被天才自已扼杀在萌芽或奋斗阶段,虽然这一失误于我有益无害。

然而,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我不去反驳,从不服输的小妹却生出一丝不满:“我才是天才。我也要做天才。”

我告诉小妹:天才,就是整日想着飞上天,眼高手低,终至于一事无成的人。在我们家,天才已经太多了。爷爷是,姐姐曾经是,你确定要做天才?

“那我不要做天才!”小妹的话里蹦出少有的斩钉截铁。仿佛天才真是想做就可以做的。现在小妹只是不想做天才。

我非常赞同小妹的选择。经验证明儿童的自主选择总是对的。这其中的道理成人实在难以说清。

不久,自命天才的父亲在他荣耀一生的计算上出了错。

送给父亲的那些酒,仅仅坚持一年就寿终正寝。

借其姊妹生病的缘由,父亲适时提议戒酒。

当然,这话不能当真。父亲越来越离不开酒。

2016年6月30

02

父亲主动退学后,重回乡村,但他算不上彻底的“农民”。他算集体的人,从不也没空下田做工。自我记事时起,就见惯了父亲与村中大小干部走村串户,喝来喝去,无酒不欢。

退学对父亲一生的影响有多深,无人知晓。一个喜欢酒的人,人生再多的不如意也能够泡进酒杯里,烟消云散了。

家乡桐城文风鼎盛,素有“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古训,重教轻商。但是我们兄弟到入学的年龄,正是国家与家庭都极其困难的时期,父亲坚持让我们兄弟仨都读书,这在家乡也并不多见。我相信父亲这一决定与酒无关。

大家公认父亲酒品好。桌上喝酒从不掺假,饭后酒醉从不无事生非。至于年轻时常对我们拳脚棍棒教育,那与喝不喝酒绝对无关。然而一次酒后对母亲动手时,适逢大伯在家。父亲的父亲死得早,长兄当父,家规庄严。大伯怒不可遏,亲自动手教训父亲。父亲一句顶嘴的话也不敢说,比不喝酒时更规矩。

父亲是服气大伯的。他一生都只服比他聪明的人,哪怕聪明一点点。可惜大伯操心一乡数千户农事,积劳成疾,死得太早。自此没人让他心服,口服的也没有一个。

有件事看起来矛盾,不过我可以肯定父亲是故意的。论酒时,父亲能说出品牌酒与非品牌酒的差别来;喝酒时,则常常大度宣称喝什么都是酒。

人活得越久,越明白选择的重要性。年龄越长,我们越懂得选择听见什么,怎么去说。父亲是天才,当然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山东回撤安徽时,留置山东数百箱法国干红未及处理,雇车送回近百箱,他不喝,倒是劝母亲喝:红酒软化血管,她喝点好。父亲来合肥查体,我特意买了德国啤酒和青岛啤酒,他也不喝,还得开白酒。

我喜欢酱香型的茅台,所以除夕夜喝茅台成了惯例。偶尔父亲抢着斟酒。父亲斟酒必满,常给我一种强烈的暗示:喝酒原来是以杯计数的。喝一杯,少一杯。

父亲尤其给自己斟酒常要溢出来,于是起身伸长脖子靠近桌子,旁若无人吸干。要是普通白酒,他倒不至于,自然是不舍浪费茅台。那么我又怎么能够同意他喝什么酒都无所谓呢?

前年,大姑即父亲大姐病逝时,我适回乡下,立即驱车带他奔丧。父亲神情少见的沮丧,一到大姑家,老俵们迎面长跪号哭,更添悲寂。日常善言多语的父亲保持沉默,一直到送走大姑才饮过第一杯酒。

丧事宴席缺少喝酒的气氛。饭桌上父亲辈分最高,还是免不了喝过第二杯、第三杯,父亲的话渐渐多起来,趋向正常。但是这次父亲没有久留。大姑走了,还能和谁说那姊妹之间的话呢?

开车回来,父亲只说一句,然后一路无话:“三个女姊妹里,大姐本来最能喝酒,也最聪明。”这就算是给大姑盖棺论定了。后来听母亲说:送走大姑后,父亲近一月,只喝酒,不吃主食。不过人未见瘦。

父亲本来一直很瘦。老来瘦也是他骄傲的资本之一。我却莫名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驱车送他去小姑家喝酒。

父亲要求先去见病榻上的二姑。见过并无多话,倒是二姑拉紧她兄弟的手,泪眼朦朦。父亲素以心硬闻名,见不得这场面,于是很快离开。

到小姑家,有人斟酒,已经没人陪酒,小姑夫妻都戒了酒。

照惯例,父亲似叮嘱、似训斥过小姑夫妇后,一反常态,也不久坐,要求回家,但那神情与来时已是截然不同,仿佛如释重负般,自此饭量恢复正常。

端午节回乡下,意外未见父亲躺在家看电视。日常无事,父亲不分日夜,总是卧在躺椅里,反复回味战争大片,尤其是十四年抗战和解放战争。关注国家大事也是父亲一辈子的骄傲。

中餐时仍不见人,询母亲,答:队里一侄子过世,父亲去主持丧事。

前后三个小队都是张氏一脉,父亲操持理所应当。不过那侄子年长父亲近十岁。

丧事三天,父亲帮忙三天。我在家待三天,吃饭时每见父亲的白酒酒杯放在桌子一侧,但是父亲正在别家喝着丧酒。

一周前回家,提前通知中餐回去吃。十一时到,十一点半准时开饭。

各人往厨房取自己的餐具。父亲与我错身的空隙,仿佛不经意,问:

不喝一杯?

那就喝一杯。

自从意识到再难遇见共谋一醉的人与事之后,我于喝酒的念头淡了又淡,自然也就常常想不起陪父亲喝酒。

坐回餐桌时,面前酒杯是满的。不知父亲何时倒上了。

太满,先抿嘴喝浅一口,端杯敬父亲:

喝一口?

父亲已经酒杯在手:

你正礼大爷刚走了。

我怔了一怔,一口喝干。

我们家族男性寿龄都不长。父亲的亲兄弟中,大哥58,二哥61,小弟26(小叔抗美援越染病,算是意外吧)。

父亲今年71,刚过世的正礼大爷86。正礼大爷好酒,但不贪酒,不过从今往后,他用过的酒杯什么时候可以再注满呢?对同龄人来说,人走杯空,大概更比人走茶凉更难释怀。

再来一杯。

仍是父亲斟酒,还是斟得很满。

后来发现,这次喝的是口子酒。安徽是产酒大省,但是名酒很少。口子酒算一个。

家藏口子酒应该有4瓶,叔伯哥送的,存10年有余了。

父亲告诉我,只剩下这一瓶,不留了。

是的,不用留了。没有什么留得住的,哪怕是酒。

2016年7月2


03

有人说:真正的饮者,都是想方设法少喝的人。

若依此,父亲便算不得真正的饮者。然而这说法大可存疑。滴酒不喝算什么饮者?即使少喝,不能痛快淋漓,恐怕也难解酒中乐趣。

这一说,父亲肯定也不会赞同,看别人喝酒哪有亲身实践有意义。况且,人一生总得迷恋点什么,否则还有什么希望和味道呢?

重要的是,父亲只在喝酒时看起来更像个父亲。没有酒,既不见父亲偶尔的温情,也难显示父亲惯常的威严。

俗话说,“牌桌无父子”,父亲不打牌,实际上,我们家是“酒桌无父子”。端起酒杯,父亲不谈是非;犯再大的过错,如果喝下你敬的酒,也就一笔勾销了。要是你一直忘记敬酒,父亲往往会反过来找你。

父亲几乎每饮微醉,大醉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微醉之下,已经不能容允他人挑战其权威。母亲为此吃过不少苦头,直到再也打不动我们时止。父亲不是谁能强迫他改变的人,除了岁月。

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一边独饮一人也能吃掉一只整鸡。等母亲从灶下起身吃饭时,先要收拾一堆鸡骨。我问母亲:那我们兄弟仨当时在哪呢?不知道。也许不在家,也许还没全出生。

几十年前物资严重匮乏,年轻的父亲没有顾念他人的念头。可是现在条件好了,每每回去,却只看见一碟又脆又辣的花生米成了父亲最爱的下酒菜。面前的酒杯是满斟的,满桌荤素,他也不再主动夹取一筷。

整只的土鸡也常有。问小妹想吃哪块?鸡翅和鸡腿。父亲有时就放下酒杯,拿起公筷全分给小妹。等我提醒小妹饭桌上有几个人,应该如何分配后,小妹立即明白,先夹取一只鸡腿给爷爷。父亲也会立即绽开了满脸的笑容:这桌上我最大,是该我先吃。

去年家族兄弟大聚会,同住合肥的叔伯哥说:多年没见你大哥了,这次看他们父子喝酒,行为言辞都酷似啊。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来大哥定居北京工作近三十年,也未能完全改变家乡的气息、父亲的传承。有些东西,刻在骨子上,流在血脉里,自生至死,不能改变。

对于他们喝酒的行为言辞是否相似,我并不关心。我乐见的是他们父子杯酒释前嫌,越来越融洽的温暖。

父亲对大哥期望最重。大哥初次高考失利后,选择弃学,遭父亲好一顿毒打,被迫复读。然而复读时以及大学期间,大哥有意不拿父亲给的生活费,留京工作后更是多年不回家乡,与父亲起码的年夜酒都免了。

又是一次年夜喝酒时,父亲感叹:你大哥大概要在我死后才能回来一次了。

其实大哥哪有那么心硬?他们之间缺少直接沟通而已。大哥毅然倾尽几十年积蓄,供给本来成绩就一直优异的儿子留学法美五年,足以说明他是顾念家庭的人。近几年,我年年邀请他返回过年,他也一次不曾推辞。

父亲在老去,我们都在老去。一切都在时光的流逝里走向和解。

父亲能够改变的东西,我们一样会变;父亲无法抵达的地方,我们一样无法抵达。

生命与生活都不过是一杯酒。能与亲近的人对饮,甚至共谋一醉是件多么必要和幸福的事。我们当以人人能成“善饮者”而自豪。

2016年10月23
END
作者简介

张立新  笔名:安徽老猫,安徽桐城人自由职业者;工科毕业,自修中文崇尚自由写作与无痕写作理念,故作文随心所欲,无格可循。

部分作品已结集为《老猫文集》,2016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

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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