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东篱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余华《文城》的故事内容，那可能是：江南水乡溪镇一位严苛但并不恶毒的婆婆因为自家童养媳私自接济弟弟一串铜钱而休了她，导致千里之外黄河北岸富家子弟林祥福颠沛流离客死异乡的一生。
暌违八年，余华的这本新书似乎并不那么讨喜。
我们所熟知的那个余华，文字锋利如刀，直面社会的阴暗与残酷，以至于美国《时代周刊》都说他“对当代中国社会的素描，其尖锐和野蛮，无人可匹”。
到了《文城》，他却一本正经写起“奇情”来了，文字风格从荒诞走向魔幻，不少情节和句子，都略带了些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子。
让大家惊诧的地方或许也正在于此：那个一贯砍杀“恶”的人，忽然就吹嘘起“善”来了。而且，故事里的许多人物形象，高大得有些不切实际，一如那个虚无缥缈的“文城”。
但坦白说，我喜欢这样充满情与义的文字。
从田大到田五，五个兄弟的名字简简单单，他们这一生也过得简简单单——替林祥福守好家产。
林祥福决定离开家去寻找小美的时候，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交给五兄弟了，但凡他们稍贪心一点，占为己有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第一次接到林祥福的信后，田大便千里迢迢奔了去，带着林家的房契和两根小金条。
“这是田地里两年的收成，我去城里钱庄换成小黄鱼，给您带来了。”
又过了若干年，接到林祥福想要回家的信，五兄弟又一次千里迢迢，要接回少爷。他们随身带着的，依然是地契、房契和十多年来田地里的收成。
而且，本已病倒的田大坚持让四个兄弟拿板车拉着自己去，结果病死在了路上。
作者写到活着的兄弟四人拉着林祥福和田大的尸体回乡：
“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这一切，不就是因为林祥福的父亲收留了逃荒的田家父子？不就是因为林祥福体面地安葬了五兄弟的父亲？
如此情义，怎不令人动容？
全书以“文城”和“文城 补”两个部分组合的方式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颇具先锋文学“追求艺术形式和风格新奇”的特征。
也正是这样的奇特组合，才让我们对三个主角的命运唏嘘不已。
看“文城”部分，我们会感动于一个父亲千里寻妻给自己女儿找回妈妈的坚忍，为他耗尽一生未能如愿而感慨万千，为这个不负责任的女子而愤慨不已。
然而到了“文城 补”，我们才发现——没有谁，是那么容易就轻言放下的。
三个人的命运悲剧，正缘于他们身上可贵的人性。
——如果小美第一次离开时便卷走了林祥福全部的家当，如果她为了和阿强的幸福舍弃了肚子里的孩子……那么，也许不久之后死心的林祥福会再娶，逃命的鸳鸯会白头偕老。
——如果阿强心甘情愿接受母亲的安排，如果他把小美留在林祥福家后一去不回，如果小美回林家生孩子时他不再苦苦等待……那么，也许阿强会再遇到一个中意的妻子，小美会和林祥福守着女儿恩爱一生。
可惜，没有如果。
还有那个叫翠萍的“私窝子”。不过是一两次无名无实的露水姻缘，她却给了这个沧桑的男人最温暖的偎依，那最后一餐酱油炒饭，在男人的胃里，想来已是家的味道。
林祥福在溪镇最密切的两个朋友，是陈永良和顾益民。
陈永良一家在他最困窘的时候收留了他，把唯一的床让给这对父女，“这是他们家乡的规矩，客人来了睡在床上，他们自己睡在地上”。
后来，他们成了忠诚的合作伙伴，一起白手起家富甲一方。
和所有富而忘义的故事相反，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他们都待林祥福父女亲如一家，每到危急关头，两家人都要舍弃自己去顾全对方。
及至陈永良杀张一斧为林祥福复仇一段，更是让人读来热血翻涌、热泪盈眶。
顾益民身上，虽然有着商人的本性，如不动声色便让林百家去了上海，但无论是与北洋军斡旋保全溪镇时，还是处置林祥福的身后事上，都能看得出他的气度与担当。
要知道，在其他的剧本里，他这个角色，要么是在林祥福这个外来者做大做强时百般阻挠，要么是在林祥福死后以亲家名义将他的产业照单全收。
他们来自“文城”，他们所坚守的这些道义，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去，似乎纯粹得令人难以置信。
如北洋军旅长“嫖娼也要讲个军威”的命令，得知林百家已名花有主时让自己外甥大方放手。
如小美的婆婆虽然一生持家甚严，但直到临终仍一直记挂着儿媳，要把象征家庭主权的账簿交给她。
如小美的弟弟弄丢了卖猪钱向姐姐求助时，对姐姐给过来的钱，只拿自己丢失的数目，多余的分文不要。
……
当然，故事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第294页至295页，阿强与小美第一次到林祥福家，是以“兄妹”名义相称的，作者却写了一段二人共处一室、鱼水之欢的情节，这恐怕不是作为地主的林祥福家房屋紧张之故吧？况且按照人物设定，即便二人久别在即情酣难耐，也不是那种不分时间场合的人吧？
瑕不掩瑜。总而言之，如果说写“恶”的余华，如狂刀乱舞，劈砍之际鲜血淋漓令人叫爽；那么写“善”的余华，恰如重棍无锋，虽兵不血刃却是当头棒喝让人沉思——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们心中的“文城”，还能寻见吗？
202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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