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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六法(一)2
 仁,也就是爱满天下,是以儒做人的根本要求,也是一种人生境界。孔子讲“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道出了这个人生境界的崇高,孟子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更是慷慨激昂地宣布了这个人生境界的不可侵犯。实现了这两条,也就成了儒家所敬仰的圣人,也就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

  但是以儒做人,不是要求大家都去做圣人,最高境界的实现并不是那么容易。不错,孟子讲过“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也说过“涂之人皆可以为禹”,马路上走的人都可以成为禹那样的圣人,到了宋代,朱熹就说“满街都是圣人”,但是他们讲这些话不过都是激励人们不断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说起来,一个社会能够不是“满街都是小人”就不错了,哪里能够“满街都是圣人”?古往今来,圣人出了几位?就连孔子都坚决否认自己是圣人,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谈到圣和仁的境界,我可不敢当。

  我们读孔孟,每当读到“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总是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但是静下来想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能做得到吗?结论是做不到。我们的情况经常倒是“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有欲望,常言道“无欲则刚”,但是我们偏巧有欲。

  大丈夫我们做不成,但是我们可以做君子。什么是君子?君子就是不能有所为,可以有所不为。没有能力、没有条件、没有境界做崇高的事,至少保证不要主动地出卖灵魂,不要去践踏道德底线,不要去干伤天害理的事。说起来,圣人非常少,十恶不赦的人也非常少,更多的人都是凡人,也可以说是有缺点的好人。那么,既然大家都做不了圣人,大家都是凡人,儒家提倡圣人这个人生最高境界就没有意义了吗?不是的,这仍然有意义。意义在哪里?我由此想到司马迁对孔子的歌颂。他在《史记》里引用了《诗经》中的一句诗来歌颂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后他由衷地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高高的山峰我可能登不到峰顶,但我还是要努力地攀登;宽阔的大路我可能走不到终点,但我还是要努力地前进;孔子的境界尽管我无法企及,但是我的心灵向往着它。

  尽管圣人境界我们很难做得到,但是我们能够以圣人境界为理想,向着它不断努力,我们就能不断地提高自己。《易经》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我们树立一个高远的理想,能够实现一半就很不错了。如果你为自己定的标准就不高,实现的境界就很低了。

  以儒做人不是要求我们都做圣人,都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一般人都达不到的境界,你偏要那样要求,结果只能出现成群的假道学、伪君子。明代最有批判精神的的思想家李卓吾揭露这些伪君子说:“口谈道德,心存高官,志在巨富。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民间的批判更为露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今天“国学热”中,也有一些人打着弘扬传统道德的旗号,荧屏上荧屏下好像道德卫士,实际上满脑子就是一个“利”字,见利忘义,唯利是图,利欲熏心,可谓新时代的伪君子。孔子早就对这种人有个说法,叫做“小人儒”。他告诫自己的学生要做君子儒,不能做小人儒。

  总之,以儒做人要求我们既要树立远大的理想,又要踏踏实实地做事,孔子告诉我们“下学上达”。我们平日的学习都是下学,看似很平常,但是只要坚持这个下学,你的知识水平、文化品位、道德境界就会潜移默化地不断提高,也就是不断地实现上达,不断接近那个理想。有句话说得好:把一切平凡的事情做好就是不平凡,把一切简单的事做对就是不简单。平凡中有不平凡,简单中有不简单,用《中庸》的话说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我由此想到商汤王的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汤王将这句话刻在自己的澡盆子上,激励自己为民众服务。每天都能更新自己,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做下去,每天都要让生活有新气象,这是一种多么积极乐观、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几千年来,这种人生态度焕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励着中华儿女做人做事。每天你都应创造自己的生活,提高自己的境界,这就是以儒做人的基本要求。

自强不息的《易经》智慧

  积极的、乐观的、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直接地培育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总是能从刚健运行的宇宙得到启示,得到鼓舞,从而自强不息、坚韧不拔地执著于自己的事业和理想。这句话同样是几千年来激励着中华民族的伟辞名句,它体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天人合一的文化观,成为中华民族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

  《易经》到底是本什么书?《易经》原来确实是占卜算卦的书,那是蒙昧初开,中华文明初露曙光之时,先民的文化创造。在那个时代,先民认为天地万物背后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命运,《易经》的占卜或者说算卦就是和这种神秘力量打交道,希望通过对它的考察认识来预测人间的吉凶祸福,再进一步通过和它的沟通互动来改善自己的命运。这种神秘力量说到底就是我们常说的鬼神。但必须指出的是,从孔子开始,就已经不把《易经》看成算卦的书,而是专门阐释里面的哲学道理,就是说,伴随着文明的进步,孔子能够与时俱进,不是把《易经》看成和鬼打交道的书,而是把《易经》看成和人打交道的书,这就空前地提高了《易经》的文化品位。荀子也早就讲过“善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就是说真正懂得《易经》,善于运用《易经》的人是不拿它来算卦的。

  其实,早在孔子之前,就有人提出吉凶由人,不相信算卦能决定吉凶。武王伐纣之前,命令主管算卦的官儿算了一卦,结果是大凶。姜太公却不信邪,扔掉蓍草,踏碎龟甲,说道:“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坚决主张出兵,结果大获全胜。春秋时齐国大夫崔杼要娶寡妇棠姜为妻,也占了一卦。结果也是凶卦。但是崔杼也像姜太公一样不信邪,他说:“一个寡妇有什么危害!即使真的有危害,她的前夫已经遭受了,与我何干?”最后还是娶了棠姜。北宋大思想家李觏,更坚决地反对对《易经》作神秘主义解释,认为“八卦之道在人”(《易论》),反对拿神秘的天意说事儿。

  富于讽刺意味的是,算卦的自己从来算不了自己的命。拿古人来说,西汉有个叫京房的,算卦很有创造性,发明了所谓纳甲法,推算阴阳灾变,名满天下,汉元帝曾经非常赏识他。但也正因为他太能算卦了,最后竟然背上诽谤天子、攻击朝政的大罪,被判了死刑。说起来这个京房懂天文、晓音律,还是很有才的,但是就因为热衷于算卦定吉凶,竟然招致杀身之祸。他的老师焦延寿早就看出了京房乱算卦的危险性,曾经不无忧虑地说:“得我道以亡身者,京生也。”果然不幸言中。

  讲到《易经》算卦,有两个笑话。一个说,有位书生相信《易经》可以驱鬼,一天他到深山里读书,特意带了一本《易经》放在枕头下,用来驱鬼。夜里听到鬼叫,他就拿出《易经》拼命晃,越晃鬼叫得越响,闹了一夜,这位书生差点吓死。天亮了跑到屋外一看,原来是一条绳子,挂在树上,夜里大风一吹发出声响。你瞧,《易经》连一根绳子都吓不跑,还能吓什么鬼?另一个说,某人迷信《易经》,一天自家的房子塌了,他被压在一堵墙下。家人连忙要将他挖出来。他竟然制止,说:“赶快看看皇历,今天是否不宜动土。”迷信《易经》算卦,结果就是举手抬足都无所适从,还能做什么事?

  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决不应该再拿《易经》来算卦。街头那些摆摊算卦的是对《易经》的糟蹋,那些开口闭口阴阳八卦,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所谓易学大师其实都是些江湖术士。那么《易经》的智慧、《易经》的精神到底是什么?《易经》经过孔子等先哲的创造性阐释,确实具有伟大的哲学意义和文化价值,因此被称为“群经之首”。在我看来,《易经》最可贵的精神有三条,前面都提到了。第一条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鼓舞了一代代的中华儿女积极明朗乐观地开拓生活。第二条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培育了一种呵护天地万物的宇宙情怀。第三条就是讲“天地人”三才,将具有道德性的人类提高到和天地并生的崇高地位。从自然力的角度看,人在自然面前渺小得很。但是如果不从自然力的角度看,而是从人的道德尊严来看,那么,人生天地间就具有一种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精神气魄。

  地震可以瞬间夺去数万人的生命,但是我们看汶川大地震中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我们看那位年轻的母亲,她用整个身体护住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孩子得救了,她被夺去了生命。后来救护人员在包孩子的小被里发现一个手机,上面有一条母亲临难前留给孩子的短信:“孩子,你如果活着,请你记住,你的母亲永远爱你!”读到这则短信,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我只觉得这不是一位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短信,这是一种圣母般的担荷人类苦难的大爱。还有一位青年教师,用自己的臂膀死死护住两位小学生。两位小学生都得救了,他却不幸遇难。这位青年教师生前最喜欢唱一首歌:“赠给你我的翅膀,供你自由飞翔。”这位青年教师用他的生命实践了他的诺言。他被夺去了无上宝贵的年轻生命,但是他同样留下了无上宝贵的伟大人格和崇高道德。这种伟大人格和崇高道德,任何自然力量也无法摧毁。

  有句话叫做“慷慨成仁易,从容赴死难”。历史上很多仁人志士,都用自己清醒的理性选择,超越生物性的求生本能,舍生取义,体现了人类道德选择的无比崇高和神圣。南宋丞相文天祥被俘后,四年间受尽折磨,也历经诱惑,但是始终坚贞不屈,最后以生命殉自己的政治气节。“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的铮铮铁骨千古传颂。明初方孝孺,拒绝为篡夺皇位的燕王朱棣服务。朱棣威胁他说:“你就不怕诛九族吗?”方孝孺回答:“你就是诛我十族,我也不会为你这逆贼服务。”专制社会,诛九族已经是最残暴的刑罚,朱棣赌狠,就把方孝孺的学生朋友归笼为一族,凑成十族。方孝孺果然被诛了十族,据说行刑七日方止,死者多达八百多人,他却始终坚贞不屈。清末谭嗣同在变法失败后本来有逃生的机会,但是他决心谢绝朋友的营救,用自己的生命警醒世人,终于将自己的一腔热血献给了变法事业。他在刑场上从容不迫地留下这几句话:“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德国大哲学家康德的墓碑上刻着他生前的名言:“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经常、持续地对它们反复思考,它们就总是以时时翻新、有增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充满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在我心中的道德法则。”正是孟子所说的舍生取义的道德抉择,使人成为可以和天地相比并称的三才之一,使人的道德性拥有灿烂星空一般的伟大、崇高和尊严。

  当然,《易经》还有丰富的辩证智慧,例如“一阴一阳之谓道”,“无往不复”等,都可以给我们的现代生活提供深刻的启示。今天我们看着那些手指头夹满棍子,掐来算去的“易学大师”装神弄鬼、煞有介事,真的是很荒唐,很滑稽,让我想起胡适先生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描绘:“这遍地的乩坛道院,遍地的仙方鬼照相。”

  《易经》拥有伟大的哲学智慧,它是滋养我们的精神资源,但是它和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毫无关系。

死生亦大矣:世俗的生死观

  爱满天下的胸怀,人生境界的追求,自强不息的奋斗,都立足于人间世界。中国人就是在这一个世界,也就是人间世界的生生死死中确立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和西方文化就形成了一个重大差异。

  如果最简单地概括一下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差异,我想有八个字就够了:一个世界,两个世界。西方文化讲“两个世界”,中国文化讲“一个世界”。西方文化传统以基督教为精神支柱,是一种宗教型文化。任何宗教型文化都讲两个世界,一个是天国,一个是人间。天国是永恒的、美妙的、欢乐的世界,人间则充满缺陷和罪恶。人来到世间就是遵循神的使命勤奋工作,慈爱大众,赎清罪孽,最后回到天国,享受永生。具有虔诚宗教情怀的宗教徒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投入人生事业。

  《圣经》中告诫那些为富不仁的财主:“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教会也把信徒捐来的钱经营增值,开展慈善事业,更好地回报社会。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在任时曾经准备制定一条取消遗产税的法律。这条法律显然对富人有利,因为越有钱的人遗产税肯定就交得越多。但是恰好就是美国一些最富有的富豪联名反对取消遗产税。他们的理由就是这违背了基督徒回报社会的精神,同时不利于培养他们的儿女独立生活的能力。西方人的很多道德行为,都可以在基督教的宗教背景中得到解释。德国思想家韦伯发现,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得力于基督教的伦理理念,那就是响应上帝召唤,勤奋工作,生活节俭,积累财富,回报社会。

  今日世界,恐怖主义势力十分猖獗,恐怖主义分子身上绑着炸弹,车上装着炸弹,冲进人群,引爆炸弹,往往造成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这些恐怖主义分子肆无忌惮地杀害无辜平民的凶残行为令人愤怒,令人不齿。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些“自杀炸弹”何以都那样不怕死?他们为什么不惜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还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这里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宗教信仰。曾有媒体披露,在一个“基地”组织的训练营地,就专门展出一些绘画,上面画着美丽的天堂景象:华丽的房屋,门前的河里流着奶和蜜,美丽的处女站成一排,列队迎接圣战牺牲后来到这里的战士。基地组织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对成员洗脑,使他们心甘情愿地充当恐怖主义的牺牲品。恐怖主义组织这种做法当然是对伊斯兰教的亵渎和歪曲,伊斯兰教的根本主张还是和平和慈爱。但是这种充满诱惑的宣传确实蛊惑了很多信徒,使他们走上恐怖主义的不归路。相信了这种宣传,他们去自杀也就心安理得,因为他们坚信为恐怖主义袭击献身后,一定能升入天堂获得那样的待遇。

  但是,这一套对中国人就不管用。因为中国的文化不是一种宗教型的文化,他对另外一个世界的真实性总是表示怀疑,他只相信他活着的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可靠的,这就是“一个世界”的文化观。还是孔子,对中国人形成这个文化观作出了突出贡献。

  孔子关注的核心问题就是中国人的社会生活特别是道德生活,因此他特别注意做人的问题。与人间生活没有关系的事,孔子很少关心,也很少讨论。庄子评价孔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人间世界之外的事,孔子可能承认它存在,但绝不讨论它。庄子不是孔子的粉丝,因为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但是看来还是庄子最了解孔子。例如孔子对宗教问题就是这样,关于宗教涉及的生死鬼神问题,孔子的著名态度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人我还没伺候明白,哪里有时间去伺候鬼?活着的事我还没有搞明白,哪里有时间去研究死的事?孔子的学生子贡追问老师:“死人有知?无知也?”老师你一定要回答我,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知觉?孔子这样回答:“赐,欲知死人有知将无知也,死徐自知之,犹未晚也。”意思是这件事你不必忙着考虑,等你死了自然就知道了。

  孔子的文化态度培育了中国人专注人间的实用智慧。执著人生,珍爱人间,一个世界,是中国人的基本文化取向。千年等一回,等的也是这辈子,所以民谣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中国人讲“一个世界”,西方人讲“两个世界”,于是看似同一种人生追求也会遵循不同的路径。中国人和西方人都讲“四海之内皆兄弟”,但是《论语》这样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西方人呢,你看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结尾的大合唱《欢乐颂》,那是今天欧盟的盟歌。《欢乐颂》的词作者是18世纪德国大文豪席勒,你看他怎样讲“四海之内皆兄弟”:“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辉照耀下,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中国人是在人的道德关系中实现“四海之内皆兄弟”,西方人是在神的圣殿里实现“四海之内皆兄弟”。不仅如此,中国人就是对宗教也是采取人间的、实用的或者说功利的态度。中国唯一的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就是一种追求长生不死的宗教,它的得道成仙,它的神仙世界,并不在另外一个天国,它就是能够永远常驻的理想化的人间世界。这在世界宗教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由于对宗教采取人间的、实用的、功利的态度,中国宗教的特点就是多神,并且大搞偶像崇拜。道教就以多神著称。而真正成熟的宗教其实都是一神论,并且反对偶像崇拜。例如宗教精神最强烈、护教热情最高的伊斯兰教就只崇拜真主,并且真主还不能有偶像,伊斯兰教教义认为崇拜偶像要下地狱。其实基督教、佛教原来也这样主张,但佛教到了中国后,为了本土化,也搞起了偶像崇拜,神也多起来了,其中许多神都是道教掺进去的,比如四大天王本来是道教的神。在保留了更多印度原始佛教精神的南传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人家自己叫上座部佛教),你去看它的寺庙,里面一般只供释迦牟尼一尊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人间的、实用的、功利的角度出发,中国人崇拜的许多神其实都是死了的人(如老子、关羽等),因此有学者认为中国的宗教就是祖先崇拜。任何祖宗任何人,只要死后还能发挥作用,都能变成神,中国人给神的编制是十分慷慨的。

  清代有位外国传教士指出,中国人崇拜神又忽视神。孔子劝人“敬鬼神而远之”,民谚讲“祭神如神在,不祭也无碍。拜神如神来,不拜也不怪”。其实中国人岂止是忽视神,有时还亵渎神。例如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是吉祥高贵的象征,但一到过年过节,我们还不是举着它耍来耍去?到了二月二,我们还吃龙鳞,吃龙胆。为了防止灶王爷上天说人的坏话,我们竟能够把他的嘴用糖封起来。老舍曾说佛不是保险公司的老板,他不能替你保险一切。中国人确实就把宗教的神当成了保险公司的老板,当成了做买卖的对象。无事不登三宝殿,敬神没问题,什么神我都可以敬,但是有一个条件,我敬你多少,你也要还报多少,如果不灵,对不起,这个神啊我就换掉了。孟子说:“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下》)今天说到“牺牲”指的是为正义事业而献身,但是牺牲的原意是祭祀时供献的牲畜,如牛羊猪等。今天所谓“社稷”指的是国家,“执干戈以捍社稷”,就是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但是社稷的原意是两个神,社是土神,稷是谷神,一个保佑土地,一个保佑粮食。孟子的意思是,我们祭祀你们这两位神,供献的牲畜完全合格,祭祀用的器皿干干净净,祭祀的时间分秒不差,但是我的国家还是今天水灾明天旱灾,对不起,你们这两位神不称职,还是下岗吧。

  这种宗教态度有两重性。正面的效应是我们没有宗教发达国家常有的那种宗教迷狂、宗教极端主义。我们中国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为了宗教信仰还能发动战争?就像西方人也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还能信好几个神?负面的效应是由于缺乏虔诚、强烈、执著、纯净的宗教信仰,我们往往就缺乏对神圣事物的敬畏心和庄严感,缺乏只有宗教才能带来的文化深度。

  从面对死亡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与宗教型文化的不同。面对死亡,人类感到格外惶惑,格外恐惧,因为他是有理性的存在,他意识到死亡而活着,他是走向死的生。一次,一位古罗马统帅率领着他的百万大军行进。百万大军行进,场面该是何等壮观,但是这位统帅看着行进中的大军,突然落下了眼泪。下属问他:“您是这百万大军的统帅,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威风的吗?怎么还伤心落泪呢?”这位将军回答:“一百年后,这百万大军都在哪里啊?”将军在百万大军行军的无比壮观的场面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古希腊有个耐人寻味的神话:太阳神阿波罗和牧羊人伊达斯都看中了少女玛尔珀萨。两位争得不可开交,就来到众神之王宙斯面前,请他裁决。宙斯说:“还是让这位少女自己来选择吧!”少女选择了谁?她没有选择永生的太阳神阿波罗,而是选择了凡人伊达斯。她为什么这样选择?她的理由是,阿波罗是神,神是超越时间的、不死的,我不如嫁个凡人,和他一起慢慢变老吧。不朽属于神,人注定要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因此大文豪歌德感慨:“岁月给我们送来了昨天、今天和明天,但有一天他不送了,他给我们带走了昨天、今天和明天。”

  尽管也有不尽的忧伤和感慨,但是死亡问题对于虔诚的宗教徒是一个多少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前面说过,他将在另外一个超越的世界,在天国获得永生。任何宗教的重要功能都是解决死亡问题,也就是所谓的终极关怀。什么是终极关怀?就是对人生最后一个问题的关怀。人生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死亡。宗教通过天国的设定,解除信徒的死亡恐惧,让他们相信死后有一个美好的、永恒的世界等待着他,信上帝,就意味着不朽。那么对于不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中国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由于缺乏虔诚的宗教情怀,中国人面对死亡,更是充满无尽的悲哀。古往今来,最惊心动魄的就是感叹人生短暂的死亡诗篇。因此孔子首先喊出:“死生亦大矣!”人生大事就是两件,一个生,一个死。你读《古诗十九首》:“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你看那墓地中,风刮过白杨树,飒飒响。松柏在道两旁,阴森森。下面就埋着那死去的人,死者面前,漫漫黑夜无尽头。你读陶渊明:“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这样一位隐士面对死亡也不能超然。就连曹操这一世枭雄,也不能不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连老百姓谈到死亡同样充满无奈的感伤。你看这首打油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过去城里人死了抬到城外去埋,坟墓的形状像一个土堆成的馒头,因此叫“土馒头”。古代的馒头就是今天的包子,带馅的,“土馒头”里面的尸体是城里人,因此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每个人都得吃一个,意思是每个人都要死。“莫嫌没滋味”,没滋味也得吃,怕死也得死。中国人特有的幽默调侃中透着无奈、感伤。

那么,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中国人怎么办?前面说了,宗教徒在神的怀抱里解脱死亡,获得永生。不信这一套的中国人呢?他又如何解脱死亡的恐惧,获得永生。他不在神的怀抱里,不在天国,就在人世间,就在这一个世界里,完成生命的不朽。

  肉体的不朽靠传宗接代,因此中国人特别重视血缘亲情,重视家族关系。说起来,中国人格外重视生男孩,和这个传宗接代都有关系。古代社会只有男孩才列入家族排行,女孩是不算排行的。孔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前面讲他本来有九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都不算数,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尽管身体残疾也算数。因此孔子的字叫“仲尼”,“仲”就是排行第二的意思。古代社会兄弟排行,老大叫伯,老二叫仲,老三叫叔,老四叫季,所谓伯仲叔季。这么做当然是重男轻女,但是为什么有这个重男轻女,除了经济原因、政治原因之外,还有文化原因。对于中国人来说,他认为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女孩出嫁后就不是你家的了。这个看法说起来好像很荒唐,但是它却获得了现代科学的“证实”。现代遗传学已经破译了人体基因密码,也就是二十三对染色体。生男孩和生女孩的奥秘被揭开了,在遗传学的层面上得到解释。原来,男性精子的染色体是X和Y,女性卵子的染色体是X和X。男性的X和女性的X结合,就生女孩。男性的Y和女性的X结合,就生男孩。这个Y非常重要。如果不发生基因突变,一个家族始终有男孩传下来,那么这个Y也就传下来。这个Y真的就是这个家族的不变的骨血。从这个意义上说,男孩传宗接代的说法真的有道理。当然,讲这个道理不是让你去重男轻女。

  肉体上的不朽靠传宗接代,精神上的不朽呢?那就是著名的“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太上”就是最高的意思,人生最高的不朽就是道德上的成就,能做圣人做圣人,做不了圣人做君子。中国人把道德不朽视为最高不朽,很有深意。孔子讲:“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都是说追求道德的不朽,人人平等,只要你想,在道德上有教养都有可能,道德的不朽没有条件,这就在最高意义上宣示了人人平等。人生的第二个不朽是“立功”,也就是建功立业。政治家安邦定国,军事家保家卫国,企业家富民强国都属于立功。立功不像立德,要有点条件。什么条件?就是机会,还有运气。一个人不是说你想当总统就一定能当总统,想当将军就一定能当将军,想当李嘉诚就一定能当李嘉诚。立功除了个人奋斗外,还需要机会和运气配合你。你的企业做得非常好,突然赶上金融危机,你也没有办法。人生的第三个不朽是“立言”,这是文人的事。科学家搞科研,文艺家写诗做文章,理论家著书立说都是立言。立言也有条件,那就是天赋。没有天赋,再努力成就也有限。不能说你喜欢写诗就一定能成为李白,你喜欢研究物理学就一定能成为爱因斯坦。冯友兰先生说得很俏皮:“你可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但是你不能说人皆可以为唐太宗,人皆可以为李白。”

  总之,三不朽都是人间的事。中国人就是在这人间的一个世界中寻找人生意义,创造人生价值,实现人生不朽。宋代大儒张载有名的“四句教”,概括了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个四句教,寄托着儒家的人生理想。为天地立心就是发挥《易经》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呵护一个和谐的自然;为生民立命就是实现孔子所说“富之教之”,实现孟子所谓仁政王道,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继往开来,弘扬优秀传统,开拓新的生活,走向一个和谐的世界。

  中国人就是这样,以一种实用的智慧执著人生,热爱人生。就像当代大哲李泽厚师所说:“生命多么美好,自然如此美妙,天地何等仁慈!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虚无,讲究寂灭,舍弃生命,颂扬苦痛,皈依上帝呢?就好好地活在世界上吧!”

  “存,吾顺事;殁,吾宁也。”

  活着,我就好好干事;死了,我就安宁了。

  这也是张载的名言,这句名言道出了中国人的“一个世界”的生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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