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鹅卵石（第三章）
文/姚红涛
陈兴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村口。他突然想起手机卡还没有换过来，万一父母打电话，那个智能手机响起来怎么得了！
街道上并没有人，只有车辆来来往往。耀眼的阳光直射到整齐的二层楼上，偶尔一束反光跳过院墙打在树下的柏油路上。这是城郊统一规划的街道，家家户户都盖着二层小楼，圈着笔直的院墙。街道是宽阔的柏油马路，靠墙三米种植着法国梧桐，两排梧桐向上生长，形成一条长长的甬道。村北三里，流淌着美丽的双淇河，它由西北马齿山上的溪水汇集而成；平日里水并不大，在雨季却是市区钓友聚会的地方。
陈兴科觉得应当到河堤上更换手机卡，村里没有秘密，一件小事马上就能传成风雨。现在街上没人，难保车里会坐着同村人。
河边的景色真美呀！沿着河道蜿蜒着两三排柳树，柳枝低垂像少女新沐的秀发；柳树下菊花开得正艳，绿茵茵的，黄澄澄的；河水清澈，鱼儿在鹅卵石上静静地游着；十几根钓线从天而降，优雅地竖立着；水面平静，没有一个波纹，印着远山和柳树的倒影；紧挨着柳树的，是相互错落的大叶黄杨，蒙古包状的灌木围出了一个个菱形的空间。
陈兴科用车堵住灌木入口，关闭了手机，更换了手机卡。又换上出门时的衣服，智能机装在左边裤兜，拉好拉链；老年机打开塞入右口袋。短袖和短裤叠好放在衣服袋里。
陈兴科终于回到了家。听到儿子开门的声音，妈妈立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妈，你在厨房忙什么呢？我爸呢？”陈兴科满脸疑惑地问。
是啊，往常父母的休息日，只要不去地里，父亲总是围着沙发喝茶、看电视，母亲在里屋电脑上网、看书或睡觉。刚刚四点，还不到做饭时间；天太热，也不该去地里。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提前准备一下饭菜，一会儿你爷爷奶奶要来。你爹去接爷爷了，顺便到邻村蒋庄联系一下摄影师。”
“你们也真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也不买智能手机。有了智能手机谁还请摄影师！直接拍几张就行了！”
“你爹说了，生活要有仪式感。只有请专业摄影师留下几张照片，才能永久记录你的成长！”
陈兴科不再说话，把衣服和鞋子从车把上拿走，从车篓里取出蛋糕。
“这是谁送的衣服和鞋子呀？”母亲带着一分惊奇和一丝惊喜。
“两个女同学。”陈兴科含糊地回答着，把蛋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试了没？穿上也给妈妈看看！”
陈兴科带着衣服和鞋子上了楼。他考虑应该把手机放在什么地方。放枕头或褥子下面不行，妈妈会在晴天时晒褥子和被子；放衣服兜里也不行，妈妈经常将不能穿的衣服送人，到时会把衣服检查一遍；放书桌的隐秘处还不行，父亲好几次帮他整理过书桌里的卷子。陈兴科暗暗叫起了委屈——偌大的房间竟没有上锁的抽屉，也没有可以保护个人隐私的空间。
他的目光转向了小学时的画笔收纳箱，眼睛突然亮了。收纳箱收藏着他学习绘画时的画笔，当时是父母一起收拾的，父亲说要留下来作为纪念；箱子紧凑，上面两层已经装满了画笔，底层却是空的；收纳箱一直放在柜子的最上层，手难以够到的地方。
陈兴科把手机放进了收纳箱的底层，扣上盖子；充电器放不下，只好放在书桌的隐蔽处。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更换衣服和鞋子。
“嗯，鞋和衣服的样式很不错！你同学真有眼光！那双鞋还舒服吧？”
“鞋很舒服！还有一套夏装呢！”陈兴科快速上楼，换上了那套夏装。
“嗯，真合适！别脱了！一会照相就穿这！”她顿了顿，舒缓着语气问：“夏装和秋装是一个人送的？”
“嗯。一个同学送了鞋子，另一个同学送了衣服！”陈兴科如实回答着。
“嘟嘟——”一声喇叭响打断了母子的谈话，父亲回来了，陈兴科上前拉住了下车的爷爷和奶奶。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上高中了，高中的知识点很多，节奏很快，有没有考虑报个衔接班？”爷爷刚刚在沙发上坐定，就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寄予厚望的孙子，和缓地问道。
“你见人就说学习！今天是孩子的生日！”看着耷拉着眼皮不说话的孙子，奶奶拽了一下爷爷的衣服。
一辆电动车悄没声息地进入了家门，原来摄影师到了。陈兴科在东南枣树的阴凉处摆下两个凳子，照了两张全家福；接着是爷爷奶奶合影、爸爸妈妈合影，还有单人照。送走摄影师后开始吃饭，送爷爷奶奶回家。爷爷在临走时嘱咐陈岩文，一定要给孩子报一个衔接班。
陈兴科晚上八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心仪已久的手机，进入聊天群和同学们聊得不亦乐乎，又相约玩起了《三国杀》游戏，还浏览新闻、看视频、读小说、听音乐，凌晨一两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早上七点，陈兴科回应了母亲催他吃饭的喊话后，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太瞌睡了。
上午九点，陈兴科下了楼。院子里静悄悄的，父母早已出门。早上吃了母亲留下的饭菜，中午吃了方便面，陈兴科一直在聊天，玩游戏，看新闻，刷视频，读小说，听音乐。下午四五点，他搜索网页时多了一份警觉，因为父亲一般在这个时间回来；在听到大门的响动时，他需要更换手机卡。但父亲没有回来，直到晚上六点，他和母亲一前一后进了门，原来他去打听衔接班的事情了。
“新月教育高中衔接班下周一开课。语数英三科全天培训共十五天，总费用才二百元，我已经给你报了名。要不下周一你去吧？这个事情你爷爷已经嘱咐我两次了！”吃饭时父亲平淡地说着这件事，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又似乎是通知他。
陈兴科默然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小到大父母为他安排一切，有哪一次真正地问他是否喜欢？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网上向张雅宁诉说着自己的不情愿。然后又是游戏，看新闻，刷视频，读小说，听音乐，一直折腾到一两点。
最近四五天，陈兴科一直在手机的陪伴中度过，晚上睡得很晚，早上起得很迟。中午有规律的休息取消了，晚上睡觉前的洗澡也取消了，有时早上还不洗脸；中午也不做饭了，饿了就吃方便面。有时他觉得，不是手机陪伴着他，而是他陪伴着手机，他似乎为手机而活着。
很快就到了该上培训班的时间，陈兴科一大早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吃过早饭，陈兴科骑着车子跟随父亲到了上课的教室，简单和老师交谈后父亲就离开了。
陈兴科上午一直昏昏沉沉，老师讲什么他根本就没听，第二节课干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学生太多，教室太大，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听课。中午回家他准备上楼，却看到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原来父母商定上课期间由母亲回家做午饭。下午两点母亲和他一起出门到了村口，母亲去上班，他去学校。老师的单调枯燥乏味和手机游戏跳动画面的对比，使他对老师所讲的课程提不起兴趣；老师发的课本和笔记他一个字都没写，他决定明天带手机过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陈兴科把手机调成静音带进教室。游戏当然没法玩但可以浏览网络小说，他决定还是带耳机过来；当他下午戴上耳机时却发现手机停机了，只好听下载的音乐。老师注意到戴耳机的同学，宣布课堂上不许带手机，不许听音乐。
“爸，明天给我充点话费吧？”晚上到家后他对父亲说。
“不是生日聚会的前一天才充的三十元话费吗？”父亲疑惑地问。
“生日聚会打了不少电话，打电话时间又长……”
父亲想了想，孩子从来没组织过这样的聚会，肯定跑了不少路，问了不少人。于是答应明天一早到厂门口的小卖部缴话费。
这天晚上，陈兴科睡了一个好觉，从晚上九点一直睡到天亮。没上课时他睡得晚，但早上可以睡一个懒觉；上课后他不得不早起，这两天他实在太瞌睡了。
早上到新月教育门口看一下手机他立即欣喜若狂，父亲已经缴上了话费。他在门口徘徊良久，迟迟不肯上楼；学校的课程他听不进去，昨天老师又宣布了纪律，何苦去受那个罪？干脆去河边的灌木丛！这个胆大的小家伙决定做一次冒险。
他像做贼似的避开上课的老师和学生，又避免去走熟人可能经过的道路，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到达了河边。他把自行车锁好，蹑手蹑脚地躲避到灌木丛。他计算了下课的时间，学校骑车到家的时间，这里骑车到家的时间，设置了闹钟，他必须像往常一样赶回家和母亲吃饭。做完这些，他戴上耳机安静地进入到网络的世界。
连续几天，陈兴科都是这样。上午和父亲分手后绕道到双淇河边，中午准点回家，上楼给手机充电，锁好门下楼吃饭，和母亲分手后转回灌木丛，下午准点回家。他睡眠严重不足，又抵挡不住网络的诱惑，似乎只有在网络中才能获得快乐。视频快速变换的画面和声音吸引着他，他不忍放下手机；游戏胜利后的喜悦使他很快乐，输掉游戏，又会感到失落；网络小说的主角带着光环一路开挂的制霸剧情欣欣然令人神往，但脱离现实的虚幻总透露着一丝空洞的邪性。他觉得从视频、游戏和网络小说中获得的快乐太容易、太短暂，那不需要付出太多的思考和想象；他找不到以前深思熟虑画一幅素描或四处奔走组织聚会的感觉，那种感觉永远值得回味，每次想起总会留下长久的愉悦。这时他就会苦恼，因为他摆脱不了网络的诱惑。
陈兴科没有上课的事情被发现了。十天后的下午，陈岩文跟随采购员临时购买一些材料。购买材料的商店就在新月教育附近，陈岩文考虑到培训班马上要结束了，想上楼询问一下孩子学习情况，顺便和孩子一起回家，没想到一问才知道孩子最近根本没来上学。
当时陈岩文的肺都气炸了，这些天孩子装模作样地上学，下学，原来根本就不是这回事。他快速地想象着这些天他究竟去哪了？他想起两个女同学送衣服和鞋的事情，马上冷静了下来。孩子大了，该不会和女同学一起出去了吧？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有朦朦胧胧的好感是正常的事情，这时父母要对孩子进行心理疏导，避免发展为早恋；如果处理过于简单粗暴，会引起父子严重的对抗，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觉得应当冷静，应当让孩子明白早恋的结果和最终的危害，反而不能过多地追问孩子这些天的去向，以及和谁在一起；对他进行敲打而不深究，留下时间让他思考和作出决定。当他在路上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在村口恰好遇见了从北边回家的陈兴科。他立即证实了刚才的推断，一定是去山上或河边玩了。
“说一下这些天都干什么了？和谁在一起？”陈岩文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在他们相遇的路口，陈兴科就考虑着如何解释这几天的去向。那条大路向北延伸，一条小路穿过小桥直通山顶，陈兴科有了自己的主意。
“今天和几个同学一起上山了。前几天去了好几个同学家。”
陈岩文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判断，马上舒缓了语气：“不想上这个衔接班应当对我们说！我最生气的是你骗我们，每天还装模作样地上下学……”陈岩文说着说着又抬高了语气。
“同学们之间交往我们一直支持，与女同学交往我们也不反对。与女同学交往时要把握分寸，如果发展为早恋会害人害己。早恋耽误了学习，造成学业荒废；早恋没有经济基础，最终以分手告终；早恋会使人陷入无端的妄想引起情绪的波动，时间久了人就会生病而造成身体的崩塌。青少年时期的早恋就好像是放着直通目的地大道不走而走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你会看到许多令人惊奇的美景而恋恋不舍，但山路崎岖异常难走，也耽误了及时到达目的地的时间……”陈岩文看着自己的儿子，喋喋不休地说着。
陈兴科心里觉得好笑，又暗暗庆幸，对于父亲的说法也不加辩驳。
这天晚上，陈兴科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手机又停机了。这次他决定明天找母亲缴费。
“妈，给我手机缴点话费吧？”父亲前脚刚走，陈兴科马上对母亲说。
“缴话费的事情以前你爹说过，由你爹统一缴纳，以便掌握移动公司有没有乱扣费的情况。”
陈兴科没有了主意，只好用自己的零钱缴纳了话费。
晚上母亲说起儿子手机需要缴纳话费时，陈岩文觉得很奇怪。他立即拨打人工台询问那个号码的消费情况，原来最近两个月有较多的流量扣费！他一定有智能手机！想起最近他没有上课，陈岩文立即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现在去搜查房间吗？应当可以找到一部智能手机，但这样极端的做法表明父母不再相信他、信任他，这会严重地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怎样才能让孩子交出手机呢？
陈岩文觉得自己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除了每月提供生活费，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陪孩子打过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没有一起下过棋、打过牌，甚至没有一起散过步；他没有和孩子共同读过一本书，没有看孩子画完一幅画，也没有走到孩子的心里了解他的喜怒哀乐，那个陪伴的人一直是爷爷而不是他。他总是说忙，没有时间去陪孩子，但扪心自问自己真有那么忙吗？恐怕更多的是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借口。小学时他能够抽时间带孩子去公园或野外郊游，初中后就没有外出游玩的时间了？他逐渐认识到是自己的耐心不够，不愿意在孩子身上花心思，他做得太不够格了！正是缺乏与父母的亲近，孩子才会陷入网络的泥潭。
当天晚上，陈岩文夫妻敲开了孩子的门，告诉孩子最近两个月手机消费的情况，希望他说出流量扣费的原因。他们看着孩子，述说着三年来很少关注孩子的愧疚，述说着没有任何付出的对孩子深深的爱；他们表示以后要经常地陪着他，关心他，爱护他；他们要把他作为有尊严的个体，理解他的思想，引导他的行为；他们要买智能手机，和他一起玩游戏，分享他的欢乐、痛苦、忧愁和孤独；说到动情处，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这时孩子也哭了，并且拿出了手机。陈岩文接过手机，询问了手机的来源，又把手机还给了他；嘱咐他以后要学会自己掌握时间，不要玩得太晚。
第二天，陈岩文夫妻都没有上班，他们请儿子帮他们挑选了两部智能手机。又让儿子教他们手机的使用，以及上网、游戏、聊天……还有十几天陈兴科就要到省城上学了，他们要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作者简介】姚红涛（男），1973年3月出生于许昌市鄢陵县，现供职于鹤煤集团郑州分公司，定居于洛阳市。1992年从事文学创作。主要的作品有诗歌、小说和杂文等约八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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