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班主任老师
——纪念升入中学六十周年
文/萧连颕
一九五九年夏，我考入济南回民中学。上了三年初中，一年一个班主任老师。三个老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分在九级一班。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师没有来。迎接我们的是体育教研组的组长陈宇峰老师。陈老师是个东北人，他介绍说，班主任刘老师也是东北人，毕业于沈阳体育学院。因火车票紧张，过一天就来了。这使我知道班主任老师也是个体育老师，心里先高兴起来。和我一样，许多同学都爱上体育课。
第二天一早，陈老师和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从外面走进教室。陈老师介绍说，这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刘桂珍老师，同学们欢迎！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刘老师满面笑容，有点不好意思。她不过二十出头，齐耳短发，穿一身运动衣，脚穿球鞋，英姿飒爽，说话干脆利落。刘老师和同学们一样，也是回族人。她有着少数民族的俊美容貌，又有着运动员的饱满气魄。
开学一个多月，我们这个班的特色就显露出来。班里有了个小小篮球队，小小田径队，还有女生的体操组，由刘老师直接带她们练双杠。班里同学凑钱买了新篮球。下午的体育活动，几乎全班都出现在操场上。学校开运动会时，这个班取得了初中部团体总分第一名好成绩，其中一个叫黄吉民的同学还获得个人总分第一名。
与体育成绩相同，这个班的其他课的成绩也名列前茅。每天的晚自习课刘老师必到。他是体育课老师，对语文数学也很通达。他写的汉字工整且秀气，甚至比当时教语文的老师都好。校领导在大会上表扬我们班。刘老师的脸上挂着笑容。她不过比我们大几岁呀，做起事来和学生差不多，孩子似的。
我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有一次有同学传话给我，说有个姓崔的女生背后散布你的坏话。我很生气，找了刘老师讨说法。刘老师没有批评那个女生，却直接批评我：男生特别是班干部不能和女生一般见识！要沉住气！！也许人家是羡慕你，喜欢你呀。当时对老师的批评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多年后想起来，老师说得对呀！
正在大家朝气蓬勃地成长时，一场震惊世界的灾难，后来被描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悄然袭来。许多同学由此改变了人生命运。一年级的下学期（一九六○年春）就有人辍学了。突出的问题是，供应的粮食少了。副食包括菜类也极少。街上不准卖任何东西，都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只能在公家的菜店去买；粮食有公家的粮店。早就实行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此时更加严厉执行。街上饭店和食品店一律收粮票加上人民币才能买到。饥饿在漫延，上午第四节课大家都几乎不听课，肚子在叫。下课铃一响，大家赶忙回家去吃饭却走不快，饿得没劲了。学生们逐渐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了，因为一斤粮食在家能够三口人吃，而到食堂拿一斤粮票只能买五个不太大的馒头或窝头。按照粮局的要求，学校也开始对每个学生定量。以个子大小，年龄大小，平时的活动量大小，由老师分别计量。我因劳动表现好，又是济南市航模代表队成员，经粮局同意，刘老师给我签了每月35斤定量。在那个艰苦的年月，又是长身体的岁月，这个定量给了我巨大的帮助。民以食为天嘛，今天的人们理解不了我们这代人那时的困苦。这个定量几乎是成长岁月里最大的恩惠。我永远忘不了。
刘老师只当了一年的班主任就调到济南幼儿师范学校去了。几年后，我在街上与刘老师相遇，那时我已是济南铁路机械学校的学生。师生相见，互致问候，热烈握手。老师称赞我，勉励我，很亲切。她依旧是飒爽英姿青春四溢，光彩照人。街上果品店的马吉茂大爷看到了，等刘老师走了，大爷叫着我的小名，扯开嗓门说道：“搞对象咧，也不给俺介绍介绍这是哪儿的姑娘。”我听了，一下子脸颊红热，赶紧解释：“这是老师呀。”大爷说：“这么年轻当老师呀，真不赖。”
记得我在北京铁路局工作期间，还和刘老师有过书信来往。后来忙于事业家庭琐事和老师断了联系。日月穿梭，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退休后我参加了济南回族诗会的活动。诗会的会长马明先生是回民中学的校领导。我向他打听刘老师的消息。知道了刘老师后来又回到回中任教，就住学校宿舍。我就准备要去探望老师。
可万万使我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不长时间，马会长就突然告诉我：刘老师因心脏病去世了，明天十点半出殡。
这真是晴天霹雳，令人震惊。我难过，我非常遗憾。往事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回族殡仪馆，向老师鞠躬。出殡到清真南大寺外，抬了老师的灵柩上了汽车，也代表同学们向老师鞠躬，为刘老师送行。老师呀，您一路走好……
一九六○年秋，我进入了初中二年级。这时全班只有三十多人。饥饿使许多同学离开校园。开学第一天，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老师走上讲台。他中等个儿，清瘦的脸庞，带着那个年代营养不良的特色黄，给学生们讲课。他是个数学老师，大名李长庭，是我们的第二个班主任。
在同学眼里，他不失严肃，却又平易近人。逐渐地，他和大家热乎起来。他带一盒粉笔，偌大的黑板他一堂课就写满。
他对每个学生的数学水平了如指掌。光是提取公因式和因式分解，本来两周的课程，他用一个月一下子讲了两遍。他要让这门主课成为全校第一。那个年代每学期都要去农村劳动，住在农村。李老师利用傍晚时间，用一扇黑色门板当黑板，给学生解数学题。我至今记得，他给出一个解方程题，同学们都不会。他就引导性地列出工程题目中工作机与工作时间造成全部工程量的公式，然后依此讲解求解路径。我听得认真，记得牢。没想到这个题与后来考学时的数学试题竟然一字不差！我受益于李老师。
别看李老师教数学，生活上的他却是不精细或说挺粗糙的。粮食供应紧张，定量一减再减。我从35斤减到31斤半。每人再减3斤时，那个姓崔的女生帮老师抄定量，把我的半斤取掉挂在自己名下。我去找李老师，他竟说：你就是28斤！后来还是粮局审核严格，追回她的给我补上。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长庭老师是几年后在济南泉城路上。老师问我现在哪儿？我告诉老师在铁路院校。他挺满意。我赠给李老师一个大红缎面的日记本，感谢恩师。
在忍饥挨饿度灾荒年的日子里，终于熬到初三开学。全班只有二十几人。整个九级四个班只剩百余人。学校把九级一解散，学生分到另外三个班里，组成三个新班。我分到九级三班（改称九级二班）。这个班的班主任姓云，从初一到初三，都由他担任班主任。
云老师是高唐县人。黑瘦的脸庞上一双不大的眼晴灵动着。他毕业于师范学校，教中学语文课，学历低了些，知识面窄了些。比起语文教研组里有博士学位的，大学本科的差了很多。但是他政治上靠拢党组织，后来成为语文教研组副组长。
他有个长处，每逢古文课，他都是先去别的班听课，听老教师讲解后他详细记录再给我们讲。他自己也风趣地说，这叫现学现卖。不过有一次他也自己发挥了一下，把“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戈非不利也”一段古文中的三个也字译作了“吧”（应译为啊），恰巧那年语文升学试题中就有这么一段古文翻译，结果全班学生无一幸免，都错了。考试过后有同学给他说起这事，他没事似的，只说了句：明年再考呗。
发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了学校。一走进老师的办公室，云老师立即满面笑着走过来。他手拿一个拆开的信封，叫我的名字：“肖连颖，铁机！咱班去了这么多人，就考上你一个呀！”指着已经启封的信件，他说：“我看见你的信封和别的同学的不一样，一激动就拆开了。”
我当面就感谢老师，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当年正是困难调整时期，济南铁路机械学校是铁道部的部属院校，毕业后是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的，表明有了一份铁路的工作，因此该校是最难考的学校之一。有同学告诉我，该校不仅要考试成绩，还要政治审查合格。
果然，同学的话得到了证实。在新学校报到后，我与团支书住在一间宿舍里。有天晚上，他叫我一起去整订学生档案。原来，录取的新生来自各个不同的中学，档案袋大小不一不规范，要换成铁路院校统一的档案袋。这样我有机会看到了自己的档案。除了报考单，成绩单外，还有当地派出所盖章的政审单，中学的学生登记表，上面有学生情况家庭情况，最重要的是班主任评语和学校评语。我看罢大吃一惊。评语上明白地写道：该生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对参加政治活动有抵触，顶撞老师等等，再有的甚至是人身攻击诬蔑。一看就知道姓云的老师的笔迹。我惊诧极了。我马上想起了在中学领录取通知书那天的情景。这不是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么？一刹那间，他那张满脸堆笑的样子是那么可憎。回到宿舍大半夜没睡。满脑子就一个百思不解之谜：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老师了呢？我在这个班只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呀。我似乎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拆我的录取信件的原因，那就是他非要看看我究竟考上了没有。又那样差而且是写在学校栏的评语，有哪个学校会录取这种学生呢？
可事情的发展结局出乎了意料。济南市教育部门规定：成绩优秀，家庭没大的政治问题而评语较差的考生，由市招生办审定。在我的档案里就有这么一张三寸宽的纸，一行工整的钢笔大字写着：0377号 萧连颖 可以录取。下面盖着济南市招生委员会的大红章。那红章颜色鲜红，真喜庆！
二十年前，我在趵突泉遇见一位姓杨的老师，说起姓云的班主任，说后来他调到农村某学校去了，教学有困难，收废品去了。没几年，得癌症走了。
【作者简介】萧连颖（男），1946年生于济南。原铁路单位工程师。回族。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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