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猪
文 \ 刘信
麦黄六月拔麦，十一腊月杀猪。庄稼人的生活总是跟天时节气紧紧相连。进入十一腊月，村东头猪吼，村西头猪叫，肥的也哼哼，廋的也哼哼，整个村子弥漫在一种猪吼狗咬娃娃们跳的节前气氛里。
这时侯屠夫李甲的生活就开始在猪的吼叫声中滋润起来，一日三餐，餐餐有肉。
李甲不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那个李甲，而是庄子上的一个穷人，他爹生他时还没计划生育，想着人生人虽不像猪下崽一窝子几个，但可以一个一个又一个的生下去，用甲、乙、丙、丁……区别开来，排列下去，李甲是长子，所以就“甲”了。桂林山水甲天下，李甲别的甲到没显示出来，这杀猪的手艺是全村最好的，所谓行行出状元，李甲就称得上“屠夫状元”了。进入腊月，李甲比村长都忙，等着杀猪的计划排得满满的，那些没了猪食，婆娘们懒得再不想磨猪食的，还有把胃塞满再吃不进去食，用洗衣粉，小苏达，麦麸水再洗不开胃的，还有得了尿结石尿频尿急尿不尽，抖抖涮涮光抖不吃食的……反正都腊月了，再不想为猪劳神了，干脆一刀子结束了。李甲先在这些身心不健康的猪身上小试锋芒，再在全村大开杀戒了。
李甲杀猪不收钱，冲着乡里人对手艺人的抬举，白杀。十一腊月，闲也是闲着，给乡亲们帮个忙，自己也混嘴肉吃。杀猪的当然好那么一嘴，要不，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谁愿意干！一般杀完猪当天就煮新肉招待杀猪匠和帮忙的人，猪脖子下刀口带血的那快连骨头带肉四指宽，是专门给屠家煮的，那是害命的，再说煮出来别人也不吃。李甲能吃肉的名声和他杀猪的手艺一样响亮，那一块一熟，用筷子扎了，抹些花椒、盐，就大口嚼起来，吃得两嘴角两手的油直往下滴，不吃肉的见了，几天连饭都不想吃，吃肉的见了，直叹一声：满福！当然，一块刀头 肉只是垫个底，稍后的猪肉炒粉条，莲花菜炒肉，干掉两碗是不成问题的。李甲按请他的先后顺序，到主家去杀猪。早晨，早早地用布包了刀杖，到主家热茶早饭一吃，看着掌柜全家吃完了，便哟喊着烧水，自己蹲在地上磨起家当来，这是他革命的本钱，从不让别人磨，自己含了水，嚯嚯地磨，磨一会儿，勃子往前一伸，嘴像鸡庇股似的一松，往磨石上拉一滩水，再磨。要命的，扫毛的，剔骨的……一件件磨得寒光森森，帮忙的人陆续来了，坐在炕上暖炕，守着炉子烧茶扯咸淡，等着李甲的一声令下。家庭主妇用围裙子擦着手说——水响开了……李甲吐完最后一口水，用姆指试一下刀锋说：行动。于是帮忙的人纷纷跳下炕，向猪圈走去……
猪的一生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这种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一生的理想是天上纷纷掉饲料，地上的屠夫全死掉，但从未实现，一生的工作是吃了睡，睡了吃，从不下岗，业余爱好是“猪下一窝喙墙根”。伺侯猪过上幸福生活的是人，让猪变成盘中餐的也是人，但猪一般不考虑结局，不考虑盘中餐，不考虑结果，只考虑自己的槽中食，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能少，糠皮，洋芋，麸子…….和上一槽，猪把长嘴戳在食槽里，吞一口，脑袋抖一下，再吞一口，脑袋再抖一下，然后慌乱地咀嚼，慌乱地吞咽，一副少心没肺的安祥样，吃饱了就睡，鼾声振天。一饿就趴在圈栏上挣死忘命地吼。猪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半饥半饱中吊骨子，到秋八九月，洋芋也下地了，秋粮也打碾了，人们想着年关也将近，于是猪的伙食标准一下子就提高了。有一句话说人怕坐上席，猪怕吃细食，人坐上席一般是人到岁数，该受到人们的尊重了，但坐者明白，此时的人已是西山的日头，所以害怕。猪吃细食才不怕呢，有细食不吃，哪不太傻吗？不吃细食难道能逃脱挨一刀的厄运吗？有时猪吃完了，吃饱了，腆着肚子，一副雍容富贵的样子，喂猪的人给挠一下痒痒，猪就拣一个太阳暖和的地方躺得展展地享受，主人就从尾部开始量起，一拃，两拃，三拃......一直拃到头顶，猪大概以为主人给它推拿按摩，不知主人盘算的是年终能宰多少斤肉，主人量完了，猪还躺着不动，主人就从屁股上踹一脚，嘴里骂着“杀你还早哩，回圈里躺着去！” 猪就闲庭信步似的踱回圈里。
帮忙的人是有分工的，抓尾巴抓耳朵各司其职，一个得劲的后生先从尾巴抓住，再猛的往上一提，别看猪是个庞然大物，等从尾巴一提起，两条后退一离地，再大的劲也使不出来了，其他的两个人迅速抓住耳朵，连推带搡地往屠场拉，猪可能感到末日的来临，死乞百赖地不肯往前走，想把生命延续几分钟，想把这世界多看几眼，猪绝望地吼，死命地叫，李甲就麻利地往猪嘴里塞进一块石头，再拿一条细绳绕几圈把猪嘴绑住，猪大声地吼也就变成了小声呜咽了。绑嘴的好处一是安全，二是方便烫洗，再就是嫌吵。干什么活都得讲安全，安全才是第一，兔子急了要咬人，猪急了照样咬人。猪被连推带搡地弄到杀场，抬上高凳，按头的按猪头，压腿的压腿腿。李甲右手持刀，左手在猪的下颚捏摸着，找准位置，一刀子进去，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喷射出来，刚好落到血盆里面，上面冒起一层粉红的血沫，李甲一只手抓住猪鬃使劲地摇晃，抓后腿的两个后生也呲牙咧嘴地把后腿往上提，不让血留在猪的胸腔里。猪死命地呜呼着，四蹄乱蹬，使尽全身力量抗议着，随着叫唤声渐渐减弱，李甲把刀子抽出来，在猪身上蹭两下，赶快放入裹刀的帆布。猪显得安静了些，但谁也不敢松手，谨防手中的家伙垂死挣扎，猪暂时安静是为了积聚力量，仿佛要做最后一搏，人生难得几回搏，猪更是难得一回搏，忽然，猪四蹄奋力浑身乱摆，连木凳子也震得咯吱乱晃，几个后生不敢马虎，咬牙切齿不松手，终于还是垂死挣扎，没掀起什么大浪来，被大家抬下来扔到门板上，开始拔鬃，烫水，净毛......猪这东西很喜欢洗澡，平时遇见水塘，污水池就往里面钻，但从没洗净过，这一回该彻底洗一洗了，找几个拳头大小的砂蹦子石头，一边浇水一边搓洗，直洗得跟“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一样干净了，才在后腿上穿俩洞，起架挂起来，再用净水冲洗，直洗得一尘不染。李甲就开始割头，开膛破肚，撕板油，卸肉，剔排骨......锋利的刀子在肉上丝丝有声，李甲做起这些活来如同庖丁解牛，干净利落，游刃有余，只一阵功夫，一头猪就四分五裂了。下来就是翻肠子倒肚子一应活了。先摘了猪尿脬把尿倒掉，扔给孩子们，孩子们捡到了宝贝，在地上按住揉，使劲地揉，越揉越大，插个竹管，吹得大大的，扎住口，就拿到村子里传来传去当篮球玩，狗也兴奋地跟上窜来窜去，那个孩子不小心失手了，球落到狗跟前，狗一口叼了去——狗咬猪尿脬空喜一场不说，还要挨一顿棒责。玩猪尿脬是精神享受，吃猪肉是物质享受，没了猪尿脬，孩子们就失望地回来守在锅边等肉吃。
翻肠子的活不好干，这东西像历史老师的线索，放下来一堆，提起来一串，这些活也要李甲亲自干，翻过来洗弄干净，再浇些水，结了冰，卖给城里人，尽管占不了多少便宜，可小便宜也是便宜，占上了得高兴好一阵呢！晚上，便有肉香随着袅袅青烟溢满村子。李甲吃完，走时给儿子再带一碗。李甲爱吃肉，但家里却养不成猪，请风水先生把猪圈门改了好几次，可每次养到扯开条子长的时候就死了。李甲给儿子取名猪兴，一是希望儿子能顺利成长，二是希望养猪能够槽头兴旺，儿子倒是长得顺利，就是猪养不成，最后干脆不养了，没猪，儿子当然连一个玩的猪尿脬也没有，猪肉也是回味得多，吃得少。
你别看杀猪这活，还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尽管李甲杀猪分文不取，可仍然有个别人不喜欢，张成就是一个，每年张成家的猪都让李甲杀，李甲猪杀得多了，肥廋也见得多了，爱谈嫌张成家的猪太瘦，白害一条命，不如不杀。次数多了，张成自然不喜欢，猪的肥瘦代表着主人家底是否厚实。这年张成决定不请李甲，自己杀（猪），不就是杀个猪吗？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可不，张成终于把猪杀死了，“好像拿上刀子谁还杀不死个猪一样！”张成自负地叼支烟准备歇口气再拔毛，谁知一口气还没歇完，那猪像听见这句话一样，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张成和帮忙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猪已冲出一条血路，没头没脑地跑了，死里逃生，再不勇往直前地冲，那不太傻了么！这时的猪不再是猪了，跑得比狗都快，一副拼命架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样的猪跑又有几人见了，闲月天的闲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可惜，这猪终没成“猪坚强”，只在村子里田埂上横冲直撞一阵，在张成等人的围追堵截下，失血过多壮烈倒下了。没让李甲杀，拣回一条死猪，让张成很没面子。李甲知道了说：刀子戳到肩甲骨上，把猪疼晕了，没杀死......
这年，村里的猪也杀得差不多了，年节渐近，李甲这天轮到给二狗家杀猪了，早晨起来，院里飘了一鸡爪厚的薄雪，天气冷得梆梆响，李甲本想着休息一天，可又想着过几天就立春了，一立春猪就长出新钻毛，不好收拾，弄不好就得让别人吃带毛猪了。犹豫一阵，还是夹了刀杖到二狗家去了。李甲给猪放完血，刚抽出刀子，抓耳朵的小伙子可能手冻得有些僵，一松手，让猪头摆了一下，刀子在李甲的左手上划了一道口子，老刀子见肉三分利，何况是杀猪刀。李甲紧张了，使劲的从伤口往外挤血，挤了一阵，用布包了，继续下面的工作。终于收拾干净了二狗家的猪。李甲一声没吭地干完了活，主人家的刀头肉也不吃了，给儿子猪兴拎了个猪尿脬就早早的回去了。当晚，二狗家的过意不去，去送肉，发现他儿子猪兴在院子里玩猪尿脬，李甲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二狗家的感觉大事不妙，吼吼着叫来了村医，医生摸了摸李甲的胳膊，翻了翻眼皮，听了听呼吸，问了问情况，说可能是猪血和人血感染了，叫赶快往镇医院送，怕来不及了，村里人赶快套了架子车，拉着李甲哐哩哐嘡地往镇子上赶。
镇子路远，黄泉路近，李甲抄近路走了。
二狗家的嚎哭着提了猪头和刀头肉献到了李甲的材木上，那猪头，眯着眼，嘴角向上翘着，显出一副淡泊明志的安祥。
有道是先人烧砖捏瓦，儿子不离瓦窑门，不几年，儿子猪兴长成了一把扳不倒的后生，他重操父业，只是，他不是白杀，他要收钱，他让人们把猪拉到他家门前，先过秤，论斤收费，他讲究效率，也讲究效益，一天能杀十头绝不杀八头。水一天也不换，烫不透拔不下的猪毛就用扫毛刀剃在里面。
杀猪的活人不愿干，但猪肉还是爱吃。每当人们不小心让猪毛扎了嘴时，就会放下筷子，念叨起李甲来。死了李屠夫，果然吃了带毛猪！
2009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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