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纪实

                    □唐维业

2022年6月初，应朋友之约来到胶东某化学项目建设营地洽谈业务。可观的酬劳吸引了我，洽谈很顺利，基本达成了共识。该项目号称“山东一号”工程，投资约2000亿，方圆10公里，工期5年。项目平面布局分施工作业区、商业服务区和生活营地三大板块。施工作业区是填海而成的半岛，方圆5公里，目光所及近千台塔吊、桩机星罗棋布，各色大型运输机械穿行不息。桩机的轰鸣声、车辆的驰骋声、海浪的拍打声、大风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使人心不能静、目不能停。对于我这个建筑行业老司机而言，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么大工地、这么多工人、这么多设备。随着生活、工作的深入，其间的许多人或事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引发我一些记录、回忆与思考。

一、农民工

农村包产到户后，大大激发了劳动生产率，因而产生许多富余劳动力，这些人大都是二三十岁年轻人，没事可做，于是，外出打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民营企业还没有发展起来，但建筑业方兴未艾，基础设施上马，房地产萌芽，对于没有多少技术的农民兄弟而言，门槛不高的建筑工人是最适合不过了。于是，建筑工地成了农民打工者的主导去向，他们携亲带友，大包小裹，操着乡音，带着希望，一路向前。

大约在这个时代因城市建设需要大量建筑工人，这些建筑工人又大都是农民兄弟，“农民工”这个词应用而生。这个词一叫就是三十多年，约2010年前后，有人提出“农民工”这个词，有歧视性嫌疑，建议改一个更好的，社会上讨论了好几年，有说叫“进城务工者”，有说叫“新产业工人”，最后也没有定论，不了了之。其实“农民工”这个词，生于草根，发于民间，直白而贴切、通俗而伟大，正是其延续不绝的强大生命力所在。

30多年过去了，工地“农民工”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50-60岁男士居多，年轻人很少，出现了年龄断层，技术断层。究其原因，一是建筑工脏苦累，孩子大都不愿意学建筑工；二是打工去向也多了，特别是东部沿海民营企业大发展后，生产一线需要大量的操作工人。年轻人选择进工厂当产业工人，在车间工作，不经风历雨，活体面，时间稳定。三是独生子女多，孩子少了，娇生惯养。大学扩招，社会老龄化，提倡家门口就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少了，到建筑工地打工的年轻人更是聚减。

一线五六十岁岁上下的“农民工”，风吹日晒，使得他们脸色黝黑，这种黑是劳动黑、健康黑，黑里透亮、黑见美，黑得自然，黑得坦荡。他们穿着大多是朴素的工服，上班前还算板正，下班时简直衣衫褴褛，星星点点的油渍拌和着尘土，造就了工作的“迷彩”。不是他们不修边幅，而是尘土飞扬的工作环境、持续高强度劳动使然。他们早六点开始干活，上午5个小时，下午4个小时。混凝土振捣成型、机械吊装固定揽绳、模板支护、搭脚手架、基坑抽水、塌方处理、回填土夯打等等脏累活，都主要由“农民工”或“农民工”协作完成。

各施工队成员以乡邻宗亲为主，三舅二叔啥的。我所接触的就是一群泸州老乡。他们除了干活时分散外，吃饭、喝酒、聊天都在一起，很少与他乡人接触。像我这样所谓的“技术人、文化人”，他们不愿意“搭理我”，我也曾试着与他们聊一聊家常，三两句“哪里人”之类的客套话，便没了聊。真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也有例外。一天中午在大食堂吃饭，邻座的一位60多岁的河南老兄主动与我搭讪。“你中午不喝点？”他说。“我中午没有喝酒的习惯，有时晚上喝。你晚上也喝呗？”我问。“晚上与老乡一起喝白的呢！现在赚的钱，每天喝酒、买水果吃没问题。我每次都买30多块钱的水果，够吃上四、五天的。”他说，得意写在他脸上。我开玩笑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吧？可以考虑退休回老家带孙子、喝小酒、悠闲自在呀！”“那不行。我们农民活一天，就得干一天，直到哪一天干不动为止，要不就没有钱花。自己赚钱，花着硬气，每次回老家给孙子三五百的，儿媳看着高兴。儿子孝顺，逢年过节也给俺老两口买衣服啥的，但我从不要他们钱，他们也不容易。”他决绝地说。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说：“一看你就是一个靠脑子赚钱的文化人。你退休了单位还给你发工资，我们没文化，全得靠体力搞钱。”我有点尴尬，因为愧对“文化人、脑子灵”之溢美。这时我注意到他边上放着一顶草编凉帽，再细看是安全帽与凉帽的组合体，他把凉帽顶圈凸出部分剪掉，形成比安全帽直径略小圆洞，尔后套到安全帽上，粘贴完好，形成了安全凉帽。在炎热阳光下，在高温的蒸烤下，在工地干活，戴上它既安全又凉快。“你这帽子有创意，你真聪明。”我说。“整天在大太阳下干活，太热了，就想出这么个土法。”他说。看来劳动者的智慧创造无处不在。

他是中午下班后直接进食堂的，甚至没有洗手，一身尘土，简单的酒菜，就吃将起来、喝将起来了。他河南普通话表述清晰，眼光有神，自信有余。农民的勤劳、农民的机智、农民的满足、农民的朴实在他身上都有闪现。

【上图智慧改造的安全凉帽】

我所服务的这个施工队，现场经理是一个33岁的本地刘姓壮年，他生性直爽、脾气暴躁。在工地，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年长还是年小，只要他看不顺眼，开口就怼你，不留情面，不留余地。因此，他在工地威信最高，执行力最强，工地的大事小情全靠他“出菜”，深得老板信赖。工地人三教九流，啥类型的人都有，文化水平都不高，一味地对他们讲道理不管用，有的人对待指令或消极应付或应而不做，就得他这样强势推动，文质彬彬行不通。

据刘自己讲，15岁就混社会了，17岁借2000元做了纹身，理由是“纹身可以彰显英雄气”；18岁的一天在路上闲逛，偶遇一漂亮女孩，其荷尔蒙顿生，却不敢贸然上前搭讪，只默默远随其后。突然，前方出现两男孩疑似“纠缠”女孩，这事他无法容忍，“敢动我的女人”，于是英气迸发，板砖砸将过去，一男孩应声倒下，血流一地，另一男孩落荒而逃。此事经公须赔30万，否则坐牢，幸亏他舅舅鼎力相助，花了16万，才免牢狱之灾。后来得知，人家是同学之间的玩耍，是他想多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19岁的一天，他父亲说，“你再不出去赚钱，再给我惹事，你就别回家了，我没你这儿子”，一语激醒梦中人，只身闯韩国，在韩国农村盖房子，做力工，语言不通，就是闷头干活，背水泥、扛模板、和砂浆，脏活累活不挑，深得工头喜爱，三年带回20万。他老爸暗自欣慰，村民刮目相看。

22岁，他舅舅安排他去建筑技校学习，25岁去建筑工地实习，当木工学徒。这小子脑子灵，不到三年“大木活”全都会了，识图也会了，放线也会了，测量也会了，从木工班长、施工员，干到现在的施工经理，一路风声水起。现在看来，这家伙除了火爆脾气改观不大外，技术、管理、为人都行。

（二）工地生活

如今工地的饮食条件也好多了。每个总包公司，都设置集约式公共大食堂，盒饭、炒菜、面条、水饺多样化供应，丰俭由己。食堂还备有雅间，满足小酌小聚，价格甚至比外面便宜。配套的还有小超市，烟酒糖茶应有尽有。据内部人士透露，承包大食堂的人也不少赚，不过也不是一般人能包到的，需要实力、需要背景、需要拜见各路“神仙”，甚至要交一定数额的入场费。

现在工地食宿条件明显好于30年前。记得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用杂木、胶合板搭设的工棚，没有门，四面透风，硬杂木搭设的双层上下大通铺，睡十几人甚至上百人，空调、电风扇自然没有。到施工后期，工棚拆了，工人就干脆住在主体已建好的建筑底层，生活与生产混搭，随地便溺，施工垃圾、生活垃圾混杂一起胡乱倾倒。主食米饭馒头、煮白菜，油花星星点点，肉基本没有，如果能加点粉条、豆腐之类的，那就是改善伙食了。

现在的境况已大有改观。所谓生活营地就是一线施工工人及管理人员食宿之所，方圆2公里，约300栋长100米、宽6米的两层装配式彩钢房阵列其上，每间房标配是四张上下床，下层住人，上层放行李。配套的还有大食堂、超市、公共厕所和淋浴间，个别管理人员的房间还设有独立卫生间。还有共享洗衣机、自动售货机。

这里生活着6万建筑大军。这其中还有夫妻档打工者，他们同学习、同劳动、同进步，一般是丈夫做技术工，老婆打下手，真所谓夫唱妇随；他们饭菜一起吃，衣服一起洗，起居一张床。传说中的夫妻住单间目前还做不到。这里一般三对夫妻可共享一室，两张上下床一并，通过布帘围隔成柔性单间，便是二人世界了。各忙其事，各享其乐，老夫老妻的，都明白那点事。一般动响不大，各自运动，翻江倒海者少，摸错床者少。“好事后”不睡睡，居然还有隔空家长里短的，心真大、精神头真足呀！看来底层劳动者就是干劲足。不过，也有例外事件发生，传说一天晚上约八点，月黑风高，板房在风中摇曳，一间三对居然同时摇曳，同频共振，同起同落。

岁月匆匆，光阴摇晃，如此美妙，如此和鸣。

工地一线工人老男人居多，也有星星点点的四五十岁的单身女人，他们混在男人堆里，一般大胆泼辣，既能吃苦耐劳，也能抽烟喝酒，既能矜持扮美，也能风吹日晒。恪守妇道者有之、打情骂俏者有之。长时间出门在外，孤男寡女，也有处临时“夫妻”的、也有工房偷欢的，吃点喝点给点，一百二百不多，没有套路，没有纠结，简简单单，各取所需，水到渠成。

如今业余生活也不那么单调了，人人玩手机，自不必说。除了手机，斗地主是四川老乡的最爱，麻将搓揉声也经常飘荡在宿舍之间；夏日傍晚，也有哥几个在营地小空场支起卡拉OK，唱将起来，《爱到深秋》、《小白杨》、《再回首》等经典旋律，也时常回荡在营地的上空，一曲曲，一首首，你方唱罢我登场。观众都是同门兄弟，喝着啤酒，抽着香烟，或站或坐，自由随性，一天的疲惫在歌唱中，在小酒中，在说笑中烟消云散。

三、欠薪

大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房地产业野蛮生长，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大工地”。农民工是建筑生产的生力军，建筑工人95%都是农民兄弟。开始几年，他们为家庭、为家乡赚回了大把的人民币。但政府监管跟不上，钓鱼工程、豆腐渣工程、恶意欠薪、三角债、无良老板等怪像应用而生，部分农民兄弟的噩梦也就开始了。说好的工资按月发，可是到过年也没有发，只给了少许生活费，一拖再拖，甚至一年两年地欠着，不签合同，劳动者法律意识淡薄，劳资纠纷层出不穷。社会问题日益显现，拿不到工钱，无脸回家过年，自闭在工棚里，靠喝闷酒度日；也有厚着脸皮空手回家过年的，老婆叨叨叨随之而来，有的甚至被赶出家门，严重者老婆闹离婚，这哪是过年，简直就是活受罪。一个男人不会挣钱是悲哀，一个男人挣了钱要不回来，更是悲哀。

更有奇葩事件，一工头把十几个湖北瓦工叫来东北干了两个月活，说好完活给钱，可是到结账时，几个手持钢刀的恶汉出现了，问：“你们是要钱，还是要刀子呀？”南方人胆子本来就小，那见过这架势呀。他们明白，“与小命而言，钱就是个屁”，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溜吧。江湖险恶，可怜的湖北仁兄，不知道如何给老婆上交这笔工费？

在那个年代为啥会出现那么多欠薪呢？

官员要政绩，上面压任务但不给钱，财政没有多少钱，“钓鱼”；房地产老板赚钱心切，没有那么多启动资金，也“钓鱼”。“钓鱼工程”应时而生。所谓“钓鱼工程”就是在建设资金严重不足情况下上马项目，通过承包商垫资、拖欠工程款、材料款等途径完成项目任务。一般规定建设资本金至少到位30%才能开工建设，可是现实中不到20%，甚至更少就开干，或者干脆“空手套白狼”。没有钱怎么办？层层拖欠，农民工工资就是末端被拖欠的对象。那几年的建筑界，规则、规范形同虚设，简直是群魔乱舞。

欠薪问题大约持续小十年。躲避不回家者有之，被迫离婚者有之，跳楼自杀者有之，爬塔吊胁迫老板者有之，堵政府大门者有之。社会矛盾越来越多，社会反响越来越大，压不住了，快鼓包了，才从国家层面节制“钓鱼工程”，建立农民工权益保障机制，治理恶意欠薪。“不拖欠农民工工资承诺制”、“农民工保障基金”、“农民工专项账户”都是为解决欠薪问题而设立的。

现在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基本解决了，可中间的小分包商、材料商、管理人员费用还被大量拖欠的。总包公司把活承包下来以后，把活直接分包出去，总包公司只养管理人员，不养工人，分包老板再把活分包给小老板，层层分包、层层剥皮。小老板被上挤下压，上得不到工程款，下还不能拖欠工人工资。可怜的小老板呀，梦想发财的小老板呀，辛辛苦苦积攒的那点钱很快就垫出去了，资金链眼看就要断，怎么办？找老婆动用家里保底钱？找老爸动用那点可怜的养老钱？找朋友借？谈何容易，朋友避而远之。无耐，只得借高利贷给工人发工资。如果上一级分包商不久就给钱还好，如果拖上一年半载，那小老板就被高利贷套牢了，进入利滚利，被逼债，再借高利贷的怪圈。

三年前，一个许姓小老板，带着老家十几号人，清包工打桩的活。帐算得很美丽，3万延长米桩21万元，打完就清帐。他美美地想，2个月21万，去掉工人开支等15万，还剩6万元，多好的卖卖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活也干得地道。该找老板结账了，恶梦从此开始。第一次找老板要钱，态度很好，说等几天总包钱到了就给你；一个月后的第二次，老板说还没有验收，总包还没有拿到甲方的钱，再等等；半年后的第三次，老板说，总包正在与甲方结算，算完就能有钱给，我自己先给你拿两万，其余10万再等等；一年后的第四次，总包与甲方结算发生纠纷，诉至法院，老板说我自己都垫出去几十万了，再给你拿两万吧，其余8万再等等；再后来，无数次地找、无数次的电话，都无果而终；两次找到劳动局，劳动局的同志说，“一是你没有劳动合同，二是你没有那老板的欠条，我们不好处理，你只有等法院结果出来后，看看执行情况了。再说，你与普通农名工还不一样，你大小也是个老板，包活一定要考量风险，本钱基本被你要回来了，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三年过去了，8万元还是隐没在茫茫江湖中，8万元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发财梦，梦断江湖。这个老许呀，连续两个年节都不敢回老家，年夜饭、天伦之乐与他无关，因为他还欠着老乡2万元工资，两年没交给老婆一分钱。

（四）变迁

由于建筑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体力型施工工人越来越少。现在无人机也被引入工地管理了，比如调度、质量检查、安全巡逻等。不久地将来建筑机器人将普及，代替人工，进行混凝土浇筑、砌筑、铺地砖、粉刷等施工操作工作。

30年前的工地，高空抛物、不带安全帽等野蛮作业行为很常见。那时塔吊施工还不普及，至多有个龙门架。有的二三层楼的小型建筑施工就是靠人搬肩扛。工人用大铁锹接力往上层翻水混凝土，下面工人往上抛砖头，上面工人熟练的接应，那个娴熟，那个默契，令人叫绝，不过偶尔也有失手的，伤人及己，小伤自认倒霉，大伤老板兜着。那时一般建筑施工不设安全网，经常有人偷偷地从高处窗口向楼下抛施工垃圾，造成暴土扬长，甚至伤及他人。这就是所谓的野蛮施工，环保、安全、文明施工谈不上，那时监管缺失，无环保、安全督察。现状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入口有监控，进工地实名登记、带安全帽、穿工装劳保鞋，否则，一经发现当场罚款。

            2023年02月19日于山东烟台

唐维业

【作者简介】唐维业 男 1965年10月生，江苏泗阳人，现居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原部队军官，2004年自主择业，大学文化，造价工程师、审计师。爱摄影、旅行、滑雪。喜文好学，业余码码字，但发表聊聊；自我欣赏，但兼收并蓄。一颗年轻的心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