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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间房人物


三间房人物

王培柳

                     狗剩

  狗剩,三间房的村民组长,可村里人还是叫他生产队长。

  他娘说:“狗剩当干部了咧。”

  没错,生产队长的确是个官,官即干部。早先在大集体时,生产队长是狗剩的三老爹。那时候,太阳刚露个头,村头那生产队的社房门口,一棵挂钟的柳树底下就会准时出现三老爹的身影,他手一伸,就扯着挂在柳树上的铜钟垂下的绳,那根绳摇起来时,钟鸣声就震醒全村的人。鸡纷纷冲出圈笼,撒着欢在草里刨,鸭子伸着脖子一路鸣着往池塘里跑,狗却没啥事,一脸懵逼地从草堆洞里钻出来,伸一下懒腰……小孩子嚷嚷要起床撒尿,大人们却纷纷扛起农具,腿脚一路带着风,往生产队的社房门口赶。

  若迟到,不仅工分少,分到的差事也累。

  三老爹点点人数,见社员到差不多了,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社员今天的工作,哪些人去田里除草,哪些人去施肥打药,哪些人去开沟挖渠……语气洪亮,斩钉截铁。且他下命令时,习惯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真的象个司令官。

  确实,他每天都要指挥百十号人干活呢。

  当村里某个人家有红白喜事,生产队长是须请的。干部带一张嘴来主家喝酒,主家也是有面子的,此是其一;其二呢?平常那工作是生产队长分配的,工分自然是他说了算,又有哪个当官的不晓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生产队年终分粮,都是按工分多少计。

  可是狗剩当这干部时,分田到户都十多年了。当初三老爹那张嘴,吃走了多少人啊?没人计数,又吃了多少新娘子喜酒,三间房应该是没有漏掉一家,而且他那生产队长一直当到美国演员选上总统那年,然后才专心在家养母猪。三老爹的接班人孙大甩子又干了好几年,升职当了村计生专干那年,狗剩补了他的缺。

  三老爹是去年死的,村里人都说三老爹这辈子没白活,吃遍了三间房,坐过轿车,县里还开过会。

  狗剩没这福气,连乡政府都没去开过会。生产队的社房早已沦落为老鼠的栖息地,只剩一幢养牛的屋子还坚强不倒,现在狗剩爹在上面养了二十几只鸡。门口那棵柳树上的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偷走了,铁丝却给枝丫丫上勒出几道很深的伤痕。眼下三间房的白天,还真看不到年轻力壮的,留在家里没出门打工的,都是些工厂不招的,或工地上搬不动砖的。

  村里的年轻小媳妇们开狗剩的玩笑:“狗剩你这干部,咋天天没事,更没见你去开会呢?”

  狗剩没有什么尬尴,轻松回了一句:“都分田到户了,还开什么会?你家男人回来时,就少忙点,省得我去计划办(乡镇计划生育管理办公室)开会。”结果是嬉笑怒骂之后,被这些留守在家的小媳妇们一阵群殴。

  这些小媳妇不知道的是狗剩晚上倒有过事。本来牛房边上有一幢房子,那是原来队长会计办公的,狗剩利用了几个晚上,把屋顶上的好几根檩条抽回了家。再后来,这房子在一场大雨滂沱的深夜,塌了。

  村民组长,三间房的百姓还是开口闭口“生产队长”。这干部一年到头就管两件事,报告三间房的计划生育情况和审批宅基地。要论这官,说起来也轻巧,因为三间房谁家想生二胎,谁家想要宅基地,按政府政策,真都要狗剩过目。

  计生专干孙大甩子直言不讳地告诉狗剩,村里不能有一家超生,若超生了,他乌沙帽就得丢,谁家生,那就等着罚款扒房子牵牲口,你就管汇报。狗剩把新媳妇全列在脑子里,过虑了一遍,第一胎是闺女的人家和生了儿还想儿女双全的又画成重点。因为在农村,谁家甘愿没儿子?狗剩看到孙大甩子挥舞的手很象某位开万人大会的大人物,却又想不起这大人物是谁,但也瞬间想到他娘说他是干部时的傲娇表情。

  当然,多生一个儿,那就得多一处宅基。狗剩虽然识字不多,却常常一本正经的看每一份交到他手里的申请书,然后很斯文的说“研究研究”,让人等他的消息。三间房的地方虽然闭塞,但老百姓都懂,哪个干部都不能白跑腿。好在三间房的人都知道买个信封,递到他手里能遮了很多尬尴,“研究研究”不就是“烟酒”么?

  三间房村,前前后后也有三十几户人家了。狗剩这干部,起床就是上班,当然更不需要开会,没事就背着手从村头走到村尾,看到小媳妇或老大嫂,免不了开几句玩笑,日子一天就溜没了。晚上回到家里,媳妇饭已烧好了,还弄了两个菜呢,喝点小酒,哼哼小曲,一个晚上也溜了。

  不过,狗剩讨厌媳妇天天扳着指头算家里有多少钱,一看到媳妇提谁谁塞了点东西过来,就一脑门火大:“算什么啊,就那玩意,我好歹也是干部,真看不上!”

  媳妇见他又喝醉醺醺的了,也来火了:“你能看上什么啊?没钱你喝尿!”

  屋里能安静好一会儿,毕竟狗剩怕老婆,话也不敢回一句嘴。

  

                    海苹  

  海苹嫁到三间房,转眼十年了。

  三间房,有名的光棍村,老老少少加起来有七八个是不可能讨到老婆的男人。海苹男人轩子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遇见了同一天生日的海苹,同厂的同事开玩笑说:“上帝的小心思,让你俩猜到了。”

  两个人结婚后,又继续打工。怀孕了快生的时候,海苹留在婆家,这之后海苹除了回娘家,居然就再没出去打工。

  海苹婆婆的手脚在年轻时受过伤,平时只能帮海苹照看两个孩子。海苹有次见公公推粪到田里很吃力,便取出轩子寄回来的钱,买酒买菜,找来村里三个光棍闲汉。结果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鸡圈和猪圈的粪都清理了,还把门前的菜园子给挖好翻平整了。

  虽然三间房不长的时间里就知道,这个外地媳妇过日子大手大脚,可当天晚上,公公心疼媳妇花了酒菜钱,还给了每人五十块钱,为这事多唠叨了几句。谁知道海苹呵呵一笑:“光请吃,人家念一时人情,下次再找谁呢?”公公不言语了。

  第二年的春天,海苹又找来两个没出门打工光棍汉,请他们帮着种下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佛手瓜苗。村里顿时闲言闲语,有的说这媳妇败家,男人在外打工挣钱,她倒好,种这么多瓜,不烂才怪,怎么能吃得了?还有的说,一个看家女人,男人不在家居然总找光棍汉来帮忙,算什么回事啊?海苹倒也没理会,不仅种了三亩佛手瓜,又承包了两亩葡萄园。

  倒是那七八个光棍汉,不仅有酒喝呢,还时不时的有钱挣,倒也乐呵呵地随海苹一叫即到。瓜地里,满眼都开着瓜花,海苹与几个光棍汉开玩笑:“等俺这瓜结妞子了,有时间也要帮你们几位都介绍个媳妇,每家也都生个瓜妞儿。”一下子把这些光棍汉哄得开心极了,后来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问今天有没有活做。

  对于三间房的女人,从没有人想过,某一天早晨起来,家门口会放了一堆捡好的蔬菜。而这个成为三间房房重大新闻的事,生产队长狗剩一语中的:“这是海苹家的菜呢。”顿时整个三间房人都吵嚷起来了,原来都是海苹带着一群光棍汉的风言风语,一下子所有人都议论起这个外地媳妇可能种菜卖不掉了,想摊派。

     “把菜还给她家,我们都种了几十年的地,难道不如她?”

     “她这肯定是卖不掉了,你们谁家会给这菜钱?”

     “你给你有病啊,她半夜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给她赔本?”

     “不要说了,你看那几和尚又去做事了,听到不好。”

     “怕什么呢,一个外地媳妇,到我们三间房来折腾,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

  然而,狗剩获得的消息是,这个外地媳妇只是让村里人尝尝她家蔬菜的鲜,人家昨晚连夜往城里运一卡车的菜呢。大伙都七嘴八舌地说:

     “这菜运到城里,还有人要吗?”

     “不卖烂了才怪呢,大城市周边种菜的老多呢!”

     “轩子娶个活宝女人,家里等于多台戏,这女人菜地里唱。”

     “哈哈……”

     “这年头,不打工想发财,门都没,三间房这穷地方,比她能干的多呢。”

  三间房确实太穷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光棍?海苹和轩子开玩笑:“我爹娘当初要是知道这地方这么穷,这么背,他们打死也不会让闺女嫁到这个'鸡不下蛋,鸟不拉粪’的地方。”轩子很憨,只是笑笑,并未反驳,确实这个女人能嫁到三间房,不仅让三间房少了一个光棍,还给他们家祖宗积了德。而且,海苹居然又给三间房灭了两个光棍,只是这两个光棍都让海苹的小姐妹带出去打工了。

  日子不快不慢,从指缝间溜走了不少天。

  海苹的大女儿上小学了,海苹依旧天天和轩子不是菜地里,就是跟货车去南方城里卖菜,接送、伺弄孩子的事还全落在公公婆婆身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每一天都一样。

  而海苹唯一感觉不同的只是三间房的人,不再象她刚嫁到这里,开口闭口“外地媳妇”,而是碰见面,很热乎很熟悉的称她“海苹”。

              程歪嘴  

  在苏北有这样一类艺人,唱书。

  实际具体说法应该是“打鼓说书”。据《中国曲艺志·江苏卷》和《睢宁县志》载:“明清时,琴书、大鼓、评书、山东快书等十多种曲艺已传入睢宁,其中以琴书、大鼓最受群众欢迎。”这种艺术形式,在宿迁,连云港,淮安,徐州等地流传,却又不同于山东的快书,同时也影响了周边的皖北和鲁南。

  所谓唱书,即艺人一手敲锣,一手击鼓,内容都是评书《隋唐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或评书之外民间野史,诸如朱元璋童年杀牛、赵匡胤帐前斧光烛影、顺治与董小婉之类。据说那锣在唱的时候有提词功用,而鼓说词时能控制节奏。当然也有少数是男女档或夫妻档,男的说书敲锣,女的唱段击鼓。

  程歪嘴就是三间房人,他爹妈死得很早,是跟着二叔程二锅才活了下来。乡下人要活下去,就讲究学一门手艺,瓦匠或木匠,找媳妇成家,这是媒婆把握一对婚姻成功的诀窍。因为四肢发达,浓眉大眼,再有个手艺,这条件若不成功,媒婆往后都不愿登女方的门。

  程歪嘴学的手艺却是唱书。

  三间房村子不大,却有八个姓,这基本上都是解放前地主嵇狗子家的土地租客。姓程的不过三户,程歪嘴若说不上媳妇,等于只有两户,而且姓愈杂,更排斥异姓人拜师。村子里的瓦匠倒是不少,却没有愿意带教歪嘴。程二锅又去求了几个木匠师傅,依然遭到了拒绝。

  歪嘴,一个天然缺陷,家贫也就算了,歪嘴孤儿,这侄儿媳妇注定难说了。

  程二锅两口子躺在床上聊天愁侄子的事,女人突然想起来娘家宿迁一个人,算是说唱名师的刘宝山,与其论起来算是二代表兄妹呢。一般歪嘴人都说话不清楚,可歪嘴除了表情有点怪,发音吐字,既标准又好听,唱书学成了终究也算一门手艺呢。二婶就牵引搭桥,这个远房表哥倒没有拒绝,而是让他的一个叫徐银山的徒弟教程歪嘴。

  两年后,歪嘴又回到了三间房,继续到生产队挣工分。闲空时,他也会走街串巷,找个地儿说上一段评书,也能挣个块儿八毛。

  然而生产队里还是三老爹说了算。歪嘴身子骨单薄,三老爹特意把他安排在牛棚里跟二黄头一起伺候夜牛。其实三老爹的心思,外人都晓得,本来社房里那几头牛只需二黄头一个人,添添夜料就足够了,但是这样一来,他就能经常听着说书了,尤其是歪嘴说的《隋唐演义》,三老爹听了个全本。

  三间房的夏天和冬天,生产队在这两个季节里,会有点闲空。麦收秧插下之后,迎来个把月都是非常热。三老爹和三间房的男女一样,喜欢白天树下乘凉,晚上到社场铺席子露天睡。可是漫长难捱的夜晚,不仅天气热,而且蚊子多,“白天虱子叮,晚上蚊子咬,天天没法睡,半夜想歪嘴”。

“半夜想歪嘴”,说的就是程歪嘴。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三老爹好听书这一口,让蚊子咬急了,睡不着,便怂恿他请歪嘴来说一段。虽然是同村子上人,但是程歪嘴说书也不能白说呀,三老爹是干部,可以请动程歪嘴。

  但是就在分田到户那年,程歪嘴带着隔壁村的一个姑娘跑了。

  三间房从此没人说书的了。

  前年听说程歪嘴的儿子开车回老家过年时,买了很多年货到程二锅家。此时程二锅已经死了六七年,程二婶还活着,只是痴呆了。

  而程歪嘴家的老房子,亦早塌了,现在堆着程二婶家一大堆玉米秸秆。

  有人问起他爸歪嘴,小伙子露出一脸的哀伤,说道:“二十年前得了胃癌,查出没三月,人没了。”


作者王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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