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知道，冯小刚不知道

 

《只有芸知道》的主题曲不是许茹芸演唱，让从《大约在冬季》过来的观众感到被骗。一般来说，片名都玩谐音梗了，没有怀旧金曲还真是脱俗。

 

冯崔大战，《手机2》流产。候补上马，难言从容。当你怀疑《只有芸知道》是因为《手机2》而紧急上马，完成年度指标时；小刚明确地用电影告诉你，还真是。

 

从木心的《从前慢》引入，整个故事倒真真极慢。但这种慢掩盖不了骨子里的急。从教外国友人说“他妈的=你好”的老梗，再到女主身有隐疾却未坦白，整个故事透露出了对爱情原命题探讨的乏力。

 

诚然，真实改编难有艺术创作的精彩。但拥有一个导演哥们儿的最大好处，难道仅仅是多一部纪念性质的电影？铂爵旅拍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

 

不是说平凡人相守一生的爱情乏力，而是冯小刚的叙事手法苍白。当男主看到女主留在长笛中的字条，整部电影在呈现上算是落了下乘。

 

而片头黄轩看见妻子幻象，更是有点惨惨戚戚。故去的人，穿着大红裙子敲门。对于情深的丈夫是惊喜，对于观众就是惊吓了。过早地暴露了阴阳两隔的结局，也就让回忆中的欢乐不能尽兴。

 

顺理成章的两条时间线，算是中规中矩。黄轩一面重走着杨采钰当年想走的路，一面带着回忆与故友告别。大概这就是《芳华》里，刘峰和林丁丁在新西兰的故事。爱错了，是芳华。爱对了，只有芸知道。

 

脱离了时代情怀滤镜，冯小刚只有不装不横地变成凡人。两个北京人在异域的婚姻，既没有《北京人在纽约》的豪情，更没有《北京遇上西雅图》的小资，只剩下《永失我爱》的陈旧。

 

时光到底多荏苒呢？那就是徐帆眼睁睁地从冯式电影中的小妞变成大妈。冯小刚电影的爱情谱系里，与徐帆一同变化的，还有他对爱情的拆解。《永失我爱》和《手机》，是爱情的乌托邦和婚姻的泥沼地；《一声叹息》和《非诚勿扰》，是男性视角下对婚恋的抗拒、嘲讽和无奈；《芳华》和《只有芸知道》则是悲剧命运与平凡人生的交融。

 

真正让人感怀的，不是《只有芸知道》的平庸。而是冯小刚在长久占领创作高地后，失去了大众视角的从容。他没有随波而下，也没有逆流而上，只是停在《永失我爱》的原地，顾影自怜而已。

 

隋·西蒙和罗·詹妮弗

 

当隋·西蒙（黄轩饰）和罗·詹妮弗（杨采钰饰），在新西兰小镇的中餐馆忙碌时，冯小刚不忘添加过了赏味期限的笑料。

 

黄轩的“卧槽”，被服务员梅琳达听成了“what's up”；被问到春卷配料，黄轩又答曰猪肉和carbage（垃圾），被提醒才发现是cabbage（白菜）的讹误；黄轩教人“他妈的”是“谢谢”后，对方活学活用对杨采钰说“他妈的you”。

 

这些段子除了有浓重的“江一燕感”，更是几十年华人英语梗的陈年老饭。尽管它们已经无法逗笑今天的年轻人，但考虑到时代因素，倒可作为一种复古性文本被接受。

 

黄轩（隋东风）有着北京小爷的土味幽默：双倍套路，双倍嘴甜。梅琳达说夸人可以用“你看起来值一百万”，黄轩转向妻子说“你值两百万”。

 

杨采钰（罗芸）则长期处于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从意外流产，到遇见带枪客人，再到宠物布鲁去世，杨采钰的角色浮动飘忽。在背后的秘密揭开前，观众的怀疑是相同的：有了黄轩这样的丈夫，还缺乏安全感吗？

 

但矛盾却在暗处，梅琳达和餐馆成了两个内涵截然相反的意象。梅琳达代表自由和随性，所以杨采钰一直念叨像对方一样换种活法；餐馆代表禁锢和世俗，因而杨采钰劝丈夫改行，甚至在极光下许愿“不管什么方法请毁掉餐馆”。

 

归根结底，这是人生关于自由和约束之争。当有客人吃霸王餐，杨采钰的过激反应说明了问题。她拦住客人，说“我今天切到了手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你必须要买单”。杨采钰对十几年餐馆的捆绑有了逃离的渴望，但黄轩没察觉。

 

他信奉另一种华人教条，那就是“苦干勤劳人上人”。在青年时期，他就对林太说“嘴是最厉害的，先喂饱嘴，耳朵和眼睛才能去听去看去享受”。他因为钱放弃了音乐梦想，选择了甘为孺子牛的一生。

 

这是一个“务实主义者”与“理想主义者”的婚姻，看似温馨和谐实则裂痕难补。黄轩用安全感锁住了杨采钰的率性，杨采钰用隐忍安抚了黄轩的犹豫。如果他们早一点离开餐馆，结局还会如此吗？

 

半路上留下的人

 

结婚当天，黄轩对杨采钰表白：“我喝白水你喝酒，我吃饭你吃肉，我吃肉你吃燕窝。你跟我在一起，家里最好的东西保证在你肚子里”。庄稼汉的情话，土味而感人。然而让女方下定决心结婚的，只不过是赌场的那张转盘。

 

她给了黄轩一千块，赢了就嫁，不赢就拉倒。儿戏的背后，是成长经历里对婚恋的恐惧。先天性的心脏病，加之病情恐吓下的怯懦，让她对幸福和稳定感到无所适从。遗憾的是，黄轩既没发现妻子的生理隐疾，也不知晓她的心理隐疾。瞧这丈夫给当的，除了管饱啥也不管。

 

有N多的细节可以感知，奈何黄轩的猪蹄属性太强。妻子从不吃海里的东西，洗鱼也从不带手套，没看成鲸鱼成了一生遗憾，黄轩弄了张鲸鱼广告牌在家里就高兴地像个孩子。以物质温饱来看，他们是幸福的。以精神交流来品，他们是不幸的。

 

徐帆饰演的林太，给夫妻俩输出的思想简直可以纳入破四旧。她对杨采钰说“长久的夫妻，就是能熬，谁都有想要离开的时候”。又叫对方“不要相信那些白雪公主的神话”。说真的，再讲下去我都以为她要说“我们家老爷们儿不吃亏”了。

 

尽管林太给了小夫妻很多物质帮助，比如不收黄轩房租，小餐馆的前主人是她亡夫的堂弟转让。但她对杨采钰，是一个咒语式的人物，是老派婚姻观的卫道士。多少次午夜梦回，杨采钰应该都想过离开，但一个“熬”字把她击溃了。

 

林太的另一个金句贡献，是“夫妻俩半路上留下的那个人，苦啊”。她在小夫妻结婚的酒桌上喝醉，喃喃道：“如今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应当说，冯小刚的人物设置，是把林太当成上一辈的“黄轩”。他们俩都是半路留下的那个人，也都无法在另一半生前勘破婚姻的死局。

 

一个熬字锁两人，阴阳分隔生者苦。抽离细枝末节，《只有芸知道》留下的内核干瘪无光。它完成了对导演故友婚姻的银幕纪念，却放弃了对爱情与婚姻的深度探讨。离开了冯小刚擅长的后现代式调侃，落到实处的爱情玄虚不得。

 

观众除了像电影中的渔夫老头一样，感动之余对老伴儿告个白之外，再也悟不出别的什么。温吞的叙事，哀默的光影，陈旧的主题，共同瓦解了人们正视婚恋的勇气。能遇到黄轩是运气好，命长熬一辈子就更不错。

 

两夫妻的住所附近有一棵巨树，下埋爱犬与妻子四分之一的骨灰。在最后升华的段落，黄轩陡然来了一句“小芸就像那棵树，每时每刻都在抢活下来的权利”。

 

是的，电影竟然还试图探讨生命的顽强，但所用方式却和小学生作文无别。作为阅卷老师的我们，似乎应该批注“结尾点睛，总领全片，妙极！”

 

冯式爱情终点站

 

冯小刚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带着世俗的影子，情绪和语言都是大众的趣味。他曾经带来了中国贺岁片繁荣的十年景象，并在其中奠定了大众文化的影像特点。

 

冯氏电影的爱情，始于他的第一部作品《永失我爱》。这部拍摄于1996年的电影因未通过审查而没有公映。虽然制作相对粗糙，但幽默调侃的风格已见雏形。

 

空姐格格和司机苏凯相爱，他们在原野上搭建爱情小屋，过着浪漫的日子。结婚在即，苏凯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为了成全爱人选择放弃婚姻。但此时，格格的女友杨艳（也是空姐）却默默承担一切，照顾男方直至临终。

 

普通司机得到两个空姐的垂青，在那个乌托邦里，现实显然不在考量范围内。这部作品为冯小刚提供了大量可借鉴的东西，并终于在《甲方乙方》开花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尽管1998年的《不见不散》依然梦幻，但冯小刚接下来的两部电影《一声叹息》和《手机》则完全回到地面。男主们深陷婚姻沼泽，难以自拔痛苦万状。

 

台词将后现代风格发挥得恰到好处。《一声叹息》里“年轻的时候有贼心没贼胆，等到老了贼心贼胆都有了，贼又没了”。《手机》中，“二十多年都睡在一张床上，的确有些审美疲劳”。它们首先道出了中年男人对婚姻的切身感受，这就在出圈上占了先机。

 

《手机》是具有强烈道德说教色彩的电影，到了《非诚勿扰》里，冯小刚又再次鼓起勇气，从男性视角呼唤爱情与婚姻中的真诚。征婚，隐喻了消费文化下的择偶危机。爱情，纳入了炒股票的模板。

 

到了《芳华》，深沉和悲剧的命运表现令人唏嘘感叹，也达到了克制而舒展的独特效果。爱情并非电影最具分量的主题，千折百回中真正动人的是人的命运。相比《唐山大地震》和《集结号》，代际共鸣变得更强，追求深刻的创作向度也不再被诟病。

 

从《永失我爱》到《只有芸知道》，似乎可以划出冯氏爱情“乌托邦-现实-乌托邦”的路径。杨采钰和《永失我爱》的郭涛一样，都给伴侣留下寄语。郭涛是“永别了，我在天堂等你们”，杨采钰是“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我已经离开人世”。

 

兜兜转转，唯一的区别是，大众是否还会对乌托邦感冒？公映的《只有芸知道》，未必比没公映的《永失我爱》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