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飒飒玉兰花

文/李蕾

早春一点一点拱开坚冰，冒出头来。玉兰树站在草木的队列里，默默地往下一个节气赶。它满树苍灰的小花苞，活像老旧干瘪的毛桃，没有半点寻常花苞的嫩俏模样儿。

其实它是聪明的精灵。真正意义上的玉兰花蕾，就藏在“毛桃”里面。

它裹着硬质的外壳，壳外附一层密实的绒毛，相似于话筒上防噪声的绒套，能过滤风雪的凛冽与咆哮；壳的内壁光滑温润，像层油嫩水灵的上等翡翠，隐约可见淡绿色的血液静静流淌。这样的外壳，一层一层地套，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至少要套三四层。如此，壳与绒之间就形成了真空隔离层，“绒外套”的保暖功能实在妙！

早先，壳里的小蕾不像它的花朵一样或白或紫或粉那么漂亮，而是淡绿色的，淡得近乎苍白，娇嫩的小瓣芽儿一片贴一片，紧紧攒成一个小绿仁儿。从深秋到隆冬到早春，这些小花蕾儿的色彩暗自发生着变化，如同一个个水嫩的胎儿在子宫悄然孕育。裹着盔甲的无数的花苞像尚未启用的火炬，又像无数的箭镞一样，直戳天空，蓄势待发。

玉兰有一个很文艺范的名字：木笔。多么象形的符号！

唐代诗人欧阳炯赋诗：“应是玉皇曾掷笔，落来地上长成花。”玉兰毛绒绒的花苞，真就是饱蘸了水彩的毛笔头呢，从长江流域，到黄河两岸，到冻不死它的北方任何地方，以蓝天作纸，尽情地挥毫泼墨，涂春色，写生命。不过，北方的玉兰花盛开期稍晚，比不得江南的正月，要在二三月份才行。那时料峭春寒正时有反刍着呢，它就凌空而出“抢风头”了，“一尖已剥胭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枝干里澎湃着春天的气息，花苞里喷薄着温暖的力量，木笔只轻轻一点，一画，绒毛壳就一层层炸裂开来，或是整体的壳从花骨朵的头上“脱帽”。然后，它先是勾魂似的从壳里伸出一两瓣儿“兰花指”，再是三四瓣儿、五六瓣儿，接着东一朵，西一朵，笑喷了似的四处飞花。白色的花、乳黄色的花、粉色的花、紫色的花，花瓣儿抖展开，宛若重磅蚕丝绸做成的，细致光滑，曳动生风，暗香消魂。一两朵，三五朵，半晌光景就能飞得沸沸扬扬，满枝满树都是，恰如飞动着万姿千态的蝴蝶。画笔没有声音，整个春天的画面似乎充斥着震天震地的脆响，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如同节日里喜庆的烟花爆竹。“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玉兰花，赶早报春来了！此刻它春光洋溢，此刻它所向披靡，一时间，清冷的时光被骤然点亮，亮得皎洁灼目，亮得轰轰烈烈，亮得惊心动魄。

——正解的“妙笔生花”！谁说不是呢！

去诗经里呼唤，玉兰不在。去花的世界呼唤它，它从两千五百年的时光深处节奏铿锵地走来，回眸起点，枉然不知来处。她站在极少量的唐诗宋词里，可怜那寥寥无几的诗句了，羞涩地一并躲到玉兰花的后面去。譬如：“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譬如：“点破银花玉雪香”“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较之玉兰花本身，还是逊色了许多。还是移植李清照咏桂的诗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冠以玉兰花，更贴合。玉兰花那种凌于世俗之上的高洁之美，令多少单薄的句子退避三舍，令多少诗人词不达意。

玉兰花是什么花？玉质的兰花。玉、兰花，多么洁净高雅的词。

玉兰花由上等美玉镌刻而成啊，温润柔和，圣洁无瑕。“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它的花蕊里散发的是雪花的清香，是的，只有雪花的香气才会有如此清冽。玉兰花，端庄大气，不妖不媚，一朵一朵优雅地翘在高处，疏影横斜任意一枝，都是极富诗意的图画。难怪它又名木莲，果然若出水芙蓉一样，迎风尘而立，却也是经尘而不染的主儿。

玉兰树高大威仪，比一般树要高很多，“玉树临风”这个风度翩翩的词，才是它的专属。“玉树”是它的名号，潇洒，豪迈，气度不凡，所有枝干向着阳光和蓝天往上伸展。玉树、木兰、望春、玉堂春……玉兰生命里的高贵气质，藏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昵称之后。

常见一种瓣外侧淡紫色、瓣儿内侧雪白色的“二乔玉兰”，据说与三国时的著名美人儿有关，可不知何时它从江南水乡跑到北方来，悄悄点亮了大街小巷。青岛多地有这样的二乔玉兰，树高冠大，花开如云，美艳如霞，气势恢宏。盛花期，玉兰花朵开得热闹非凡，无以数计的紫色蝴蝶漫天飞舞，阵容强大，令人瞠目咂舌。玉兰花之美呈汹涌态势，哪里锁得住？正应了青岛这方土地浓郁的文学气息，如同文人墨客自由的诗行与灵感，那是什么季节也锁不住的。

玉兰花不挑立足之地，生在城市街衢，抑或农村的房前屋后、犄角旮旯，皆不重要。它开花最早，几乎没有蜂蝶的簇拥追捧。但它不孤独，无视世间纷杂，一味地往更高的境界长，高过杂草，高过灌木，高过其他的树，且在属于自己的每一个高度抛洒清冽的香气，荡涤着风中的霾浊。

是花，总是要谢的。如同人的归去来兮，属自然规律。曹雪芹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未免太悲观。质本洁来还洁去，玉碎了仍是玉，仍然有玉的光洁和神韵。玉兰的落花时节，不似楚楚可怜的杏花雨，也无落英缤纷的嘈杂声。它落地有响，像是生命的脚步坚定地迈向另一个轮回，噗、噗，啪、啪……清晰，有力，倒生几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落地的花瓣依然鲜活饱满，几乎没有打蔫的姿势，落就落了吧，骨子里优雅从容不能落。它们层层叠叠构成树底下的缤纷盛景，任你看得心痛。然而，落地的玉兰花瓣儿并不颓败，它们不过是由着时间的安排，换个位置换种方式绽放罢了，泰然自若，美艳如旧。待花瓣落尽，偶有忘记季节的淡绿色的花苞继续在密密的绿叶丛里参禅打坐，如同一烛烛寂寞的香火，在某一天悄然燃起来，亮起来，或雪白或紫红，以浓绿为背景，一直亮到盛夏里去。

“木兰”又是玉兰的别称，玉兰，遇水则柔，遇强则刚，当为“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花木兰吧，可以驭战马、舞长剑、战沙场； 可以施朱粉、着红妆，贴花黄。可以铁骨铮铮，可以柔情绵长。这个民间故事里英气飒飒的女子，是不是自生下来就附着了玉兰花的魂魄呢。

难怪玉兰的落花被调为美食之后，在舌尖上再次绽放时，会散发着一股清冽辛香，类似于草药香气，必是二十四节气的凝华、风霜雨雪提炼的甘醇。沏一杯玉兰花当茶，回过头去品尝旧时光的味道，风散了，霜消了，雪融了，只有恬恬淡淡的余香，清澈如山泉，一切自然得恰到好处。

若这股药香安憩在药店的木抽屉，那必是紫色玉兰花的苞蕾，且只有紫色的才行，要趁它未开放之时珍藏。李时珍说：“辛夷花，初出枝头，苞长半寸，而尖锐俨如笔头，重重有青黄茸毛顺铺，长半分许。”早春的紫玉兰阳气旺足，正是入药好时机。从此，中草药——“辛夷”就如仙姑出岫，从古时的《本草纲目》里，携着盈袖暗香逸然而至。玉兰花苞一个转身，便是赴汤蹈火，舍生取义，果敢而绝决。待那些惧寒畏冷的或玉体欠安的人儿将辛夷服下，于是呼吸通畅，气血平稳，汩汩热流涌入管脉，俨然周身沐浴在和煦春光里，于是乎天清气朗，心田盛开大朵大朵的玉兰花，临风皎皎，凌空灼灼，香气袭人。

玉兰花，花事落幕时，绿叶方才鱼贯地簇簇拥拥登台。它们各是各的主角，彼此成就。玉兰的叶子层绿峨峨，似一面面椭圆形的小扇子，具有出类拔萃之美，叶面亚光，背面被覆看不见摸得着的细绒毛。玉兰叶子一露芽，腋间就伴生着小米粒似的花苞儿，却是极少有人看见的。人们只喜欢盯着娟秀的花和甜蜜的果，极少在意一片叶子的成长，一朵花的孕育期。至于一路上的霜降大雪之类的节气，更是漏到时间的缝隙里去了。风缓一阵，雨急一阵；霜打一阵，雪压一阵，如此，也不误玉兰花落生叶，叶落生花，周而复始。它穿越过的二十四个节气里到底蕴藏几重诗意？玉兰高擎花朵的灯盏，在枝头忙着收集阳光的种籽，灿亮而不言。

作者简介：李蕾，黄岛区小作家协会主席，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长期致力于小学生文学指导与阅读推广，兼报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