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文闯
脑海里常常浮现出那一笼炭火，像冰心笔下的小桔灯，温暖如昨，永不熄灭。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秦岭南坡的山，莽莽苍苍，连绵交错，云雾缭绕，山里的路也是蜿蜒崎岖，多为羊肠小道，像一根根细长的绳子缠绕在山地上，不是一头隐没于树林子里，就是一头临水于沟渠涧壑间，或穿过阡陌的稻田与麦地。山里人出行的道路也四通八达，就是由这些一辈辈人踩出来的小路，连缀成网。
山里的孩子上学早，因居住的零散，大都离学校远。尤其大冬天，鸡叫头遍就得起床，往火笼里放上几块木炭，再用茅草松枝点燃，然后提着这笼炭火奔往学校。
条件好些的人家，这木炭是专门砍青冈树锯成尺把长的炭棒筑窑烧出来的，一次用一节即可，火力旺盛而持久。没条件的人家，通常是母亲在做饭时，将柴火中燃尽的粗木用火钳夹出来，泼上凉水寂灭晾干，供念书的孩子烤火用，一方面在路上可照明，给孩子壮胆，更重要的功能，就是坐在教室里暖腿烤脚。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每年的冬季，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着一笼炭火上学，提了整整6年。这炭火炉子很简易，通常将废弃不能盛饭用、洗脸用的大号洋瓷碗或小号的洋瓷盆，通过烧红的铁钉在两边烙出四个孔，穿进针一样粗细的铁丝，拧成四足鼎立状，一个自制的小火炉就大功告成。炭火不旺时，拎着在风中上下旋转几圈，只要掌握住飞旋的节奏，炭火也不会飞出来，火力就旺旺的。
在陕南的秦巴大山区，农人和行路的人，通常都睡得早。天才麻麻亮，那些下地务农、外出赶集或走亲戚的农人，那些山间转乡的货郎、石匠、木匠等手艺人，或是乡上下村的干部……就已走在路上，在山路上，迎面就会不期碰见。
当然，碰见的还有一拨拨山里上学的孩子。他们三五成群地结伴，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着，手中都提着一个小火笼，远远看去像一簇簇火把。有的孩子人小，火笼在手里晃晃悠悠，就像他们走路的身子战战兢兢，穿行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这样的情景随处可见。
山路上只走着一个孩子的，显然是单门独户人家的孩子。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迤逦于山路上，翻过一道道斜坡的林带，或跳过溪水中的石头，一点点的微火，距学校近了，汇成一条火把的游龙。早起的老师早已站在操场上，等着他的学生们的到来。
大前年的腊月，我早早就回了老家。学校还没放寒假，我去了一趟邻县佛坪岳坝访友，回来时为赶时间，天还未亮就从友人家赶往镇上坐班车，沿路碰到几个提着火笼上学的孩子，一下子灼疼了我的眼。
我上学时是1973年，想不到几十后的孩子还是这样。山里孩子上学真的辛苦，小小年纪在朔风刺骨的大清早就独自出门，忍受天寒地冻路滑摔跤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与野兽遭遇。
现在，秦岭南坡经过多年的退耕还林、禁伐禁猎，森林植被、绿色生态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可同日而语，森林禁伐，野生动物禁猎后，许多大型野兽如黑熊、野猪、豺狗等经常在村庄出没。
当地时有黑熊、野猪、豺狗吃人伤人、糟蹋庄稼的恶性事件发生。这让人对大山里上学读书的孩子，说不出一种是啥滋味的忧心，他们毕竟手无缚鸡之力，对野生动物的凶险也一无所知。
我上学的松树沟小学，是三间瓦房，建在庙平梁下边，跟生产队的保管室并排，东边距离东家院最近，跟贺家院子平行，稍远点，跟木家下沟隔得更远；学校的对面即是我们杨家、喻家院子，西边是唐家洼子，上沟韩家、武家离学校最远，北边的肖家，距学校也有一大段路。
山里孩子不吃早饭，怀里揣块从火塘里拨拉出来的烤地瓜或烤洋芋或熏柿子，都是母亲临睡前焐在灶膛的火灰里，慢慢焐熟的，刨出来时还有些烫手或温热。然后生上火笼，背上简陋的书包，提着小火笼，在黑沉沉的里曙色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从东西或南北方向，穿行在羊肠小道上。特别到了隆冬，霜凝冰冻，地上的落叶层层叠叠，踩上去像踩在积雪上似的噗噗作响。
我们村的人家虽居住的也分散，但通常都是三五户相隔不远，不像有的更深的山村，一个山洼里只有一两户或独门独户，那些孩子比我们更苦。我们彼此可以搭伴，互通个信儿。山路上，你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喊一声你的名字，彼此壮胆，到也不觉得多么心悸胆怯。
记得有一次晚上看书入了迷，早上睡过了头，院子里的同伴都走完了。我脸也没顾上洗，急忙忙生好炭火就匆匆往学校跑。刚走近小石桥，突然发现石头后边蹲着一个怪物，瞪着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我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毛孔都倒立了起来，莫非是狼？
记得村里老辈人常说，狗怕地下摸，狠怕尖担戳。意思是说，狗怕你拿石头砸它，狼怕带尖锋的利器。说也巧了，昨天我把一根丈余长的竹竿丢在了这里，那是我用来扎田鼠的，一端削得有锋刃，我四顾一看，就在距我不远的地方躺着，我一个箭步就把竹竿拿到了手。
此年我11岁，从小放牛在山坡上摸爬滚打，知道怎么跟黄鼠狼、蛇、马蜂等作斗争，虽然也怕，但只能听天由命了。那双眼睛并无恶意，跟我对视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我把手中的炭火轮了几圈，火势很旺，我不敢滞留，拖着竹竿一溜小跑就过了小石桥，待攀上那道高坡，站到高处，我才回望了一下身后，什么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然后一颗扑腾的心才平静了下来，一鼓作气地飞奔进了学校的操场。这样的事，之前我就听说过。
我的小学老师张显民，是邻村野庙沟人，和我很对脾气。他说过一件事，说他在他们村的山神庙教书的时候，那里海拔高，山大沟深，黑沟有个男生叫韩冬宝，一年秋天的一天，出门比平日早了些，其他同学都还没有上路。
他已在路上走，他家的黑狗或前或后地跟着他，每天都是狗给他做伴。走着走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烤熟的洋芋来吃，可能想等等他的同学们。那洋芋还是热的，剥开皮香味传得很远。他只觉黑狗用嘴在拱他，以为狗像往常一样和他抢洋芋吃，就把手举得高高的，不给狗吃。
这时，天才蒙蒙亮，依稀可辨出山形树木的轮廓，杂木丛里有山猪拱过的新土，岩石后头有一大堆黄草团，路的拐弯处有几棵灌木被折断了，周围还有斑斑血迹，血迹凌乱……他这才发现，平时跟他抢吃的黑狗，并不是对洋芋感兴趣，而是浑身颤抖地往他身后头钻，一身露水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任他怎么撵，黑狗就是往他身上钻，浑身发抖得厉害。
他不知他家的黑狗这是怎么了，平常，黑狗很勇敢的，遇到陌生人或听到异常动静，就汪汪汪狂吠。而这时林中的鸟儿也到了鸣啼的时候了，可四周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他猛然感到了一种恐怖的气氛，周围有异样，有些跟往常不同凡响。不到十岁的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一口洋芋含在嘴里，竟然忘记了吞咽。
接着，他在灌木后面发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从那双眼睛延伸过去，他看到了一头黄乎乎带有黑色绒毛的豺狗，个头比黑狗大。山里的孩子知晓山里的事，这豺狗是家犬的天敌。
他的脑袋突然像过年放鞭炮轰地炸开了，刹那间他有些懵了，想站起来跑，却站不起来。想哭，哭不出声，想喊，张不开嘴，他完全吓呆了。黑狗还是一个劲往他怀里钻，钻到了他的裤裆下面，哆嗦得不能控制自己，它比他还害怕那家伙。
或许豺狗是被食物的气味招引来的，或是早就在这里，在他从路上走下来，在他坐下吃洋芋的时候，便落入了它的视线。也许它不饿，也许是应了山里野兽轻易不吃小儿的传说。总之，那豺狗没有攻击他，他就那么坐着，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那口含在嘴里的洋芋，一直在嘴里含着。
他已经不会思维，不能动弹，他把一切都交给了灌木后面的那个家伙，完全听之任之了。他明白了，难怪黑狗怂了，怕得要命，豺狗比家养的狗凶残得多，他的黑狗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这时候，不同的路上传来了叫喊声，同学们过来了。大家一眼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犯傻的韩冬宝，都说他脸色难看，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遇到豺狗了，没有同学信。他说豺狗就蹲在灌木后面，可灌木后面什么也没有。这件事报告给了张老师，张老师反映到生产大队，没人相信，大家都知道，秦岭山里已经没有了豺狼虎豹。
秦岭的冬天一下雪，就是一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致。在冬天，总有这样那样的传闻，说某某地方，有人被野兽吃了，问到把谁吃了，谁也说不清楚。有人就说，不会是老虎，可能是黑熊、野猪，冬天野兽找不到食物，饿极了，就伺机吃人饮血。
哪怕积雪覆盖了山野，山里孩子还得上学。这时节，也是猎人打猎的好时候，野兽一旦出没，雪地上就留下蹄印、爪痕。山里有不少狩猎人搭的茅草庵，或半塌的土坯房，破败不堪，但“屋”里有炕，勉强能睡人。这就是猎人们的栖身之处。冬天的秦岭，透着萧瑟与杀机。不发生什么，就是祥和的世界，一旦发生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临放假前，我去了我读中学的母校，小学撤了已一二十年了。学校还在原址，校舍经过了翻盖，焕然一新，现在是碗牛坝中心校。悉知，现在的小学，从一年级就开始住校了，虽然不如当年我们读书回家那么方便，但人身安全有了保障。我想，这对于山区孩子还是福祉吧！
但在秦巴山区的一些大山深处，孩子们并不都这么幸运，依然有一些孩子像我当年那样，走着老路。好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陕西加大移民力度，许多山里人家从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迁徙到繁华的村镇，惠农政策使越来越多的人口受益，相信更多的孩子不再为正常的上学读书而付出昂贵的代价，乃至失去年幼的生命。
作者简介：
杨文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青岛西海岸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出版作品集多部。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小说等200多万字。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主编：jing1qiu（静秋）
排版：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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