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浙江、湖南、四川、黑龙江等地纷纷出台政策，直接补贴产妇家庭。
「发钱生娃」会成功吗？
不妨看看韩国的例子。
今年有一部折射韩国生育难题的韩剧《我的出走日记》，主角三姐弟的妈妈曾经没好气地问次子昌熙和他的朋友们：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生孩子？」
昌熙的回答是：
「生了我们，享受了短短两三年的欢愉，之后就辱骂不离口。你要我们继续传承这种生活方式吗？」
「人类如果想要一直感到喜悦，是要一直生小孩到80岁，甚至到死之前吗？」
这是韩国年轻一代对生育问题的现实反应。
事实上，韩国的生育率之低，可能是当前东亚地区最严重的。
自2020年始，韩国已连续三年在全球生育率排名中垫底。
为了解决生育难的问题，韩国政府不仅大力发放生育补贴，更已经发展出鼓励生育的一揽子政策。
然而，收效甚微。
韩国的人口和生育率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生孩子？
韩国的人口增长率和生育率并非一直如此低迷。
事实上，在20世纪中期，韩国的人口增长率曾经高达3%，总和生育率也在6左右。（总和生育率即女性平均的生育数量，也就是说，巅峰时韩国每个家庭平均有6个孩子。）
相比之下，同一时期中国的人口增长率，在2.5%到2.8%之间。
◎ 韩国人口增长率变化趋势。
图片来源：世界银行
1962年，为大力推动经济发展，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朴正熙政府颁布了第一个《经济开发五年计划》，旨在增加就业，推进工业化、城市化，改善第一产业占比过重的经济结构。
几乎同一时期，为解决过快人口增长与此前较低经济发展水平间的不协调，朴正熙政正式施行名为「家庭计划」的节制生育政策，并将其加入到五年计划当中。
◎ 「家庭计划」宣传图。
图片来源：National Institute of Korean History
这一「国策」的主要内容，是借由宣传教育、发放节育工具等非强制性手段控制人口增长，尤其是农村地区的人口。
在与韩国家庭计划机构（KIFP）、韩国计划生育联盟（PPFK）等组织的合作落实下，该政策称得上卓有成效。
七十年代，韩国的人口增长率已降至2%以下。
到了九十年代，韩国人口增长率持续下降至1%左右；总和生育率，即女性平均生子数，也跌破了2.1的世代更替水平。
意识到人口增长率与生育率下降所含的隐患，韩国政府的生育政策自此开始向新方向过渡，家庭计划即告终结。
这一时期的政策措施，主要针对的方向是均衡新生儿性别比，减少性暴力和家庭暴力，促进性别平等等。
进入21世纪，受亚洲金融危机影响，韩国总和生育率在2002年进一步下跌至1.18，引发了社会关于低生育率的恐慌。
2005年，《低生育率和老龄化社会基本法案》《低生育率和老龄化社会基本计划》正式出台，标志着韩国政府的人口政策完全转向了鼓励生育、促进人口增长。
此后，大量财政资金被投入进相关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事业中。
这些福利和公共服务先是提供给低收入、处境较困难的家庭，后又扩展至更广泛的人群。
然而，各项措施并没有发挥明显作用。
02.
在韩国生孩子，是件沉重的事
事实上，据联合国人口基金（UNFPA）的统计，2015年，较发达国家的政府中有三分之二都在推行鼓励生育的政策。
实践表明，家庭公共支出、儿童托育服务、休假福利等方面的改善，都能提升生育意愿。
◎ 家庭政策支出与生育的相关性。
图片来源：UNFPA
然而，上述鼓励生育的举措，却总体在韩国等东亚国家效果不彰。
那么，是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例外状况？
UNFPA2018年的报告指出，当地升学、就业、购房的巨大压力可能是主要原因。
总体而言，韩国的生活、生育成本，远超普通人的承受范围。
麦肯锡咨询公司（McKinsey & Company）曾于2013年发布报告，指出韩国中产家庭的财务状况往往因高昂的住房贷款和教育费用而恶化。
具体来说，在教育支出上，韩国NH投资证券百岁时代研究所2019年推算的结果显示，平均而言，抚养一个孩子到高中毕业所需费用为2亿韩元，折合人民币约为104万元。
高额的学费支出，反映的是竞争激烈的教育体系。关于「韩国高考」的热门纪录片《学习的背叛》，援引了韩国开发研究院（KDI）的数据：
父母月收入194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1640元）以下的学生名牌大学录取率为13.8%；
父母月收入612万韩元（约合人民币36720元）以上的学生，名牌大学录取率则达到了44.6%。
例如，《学习的背叛》里因想考上医科大学而入读私立高中的叶媛，每年的学费为1000万韩元，即6万人民币。
而父母收入仅在基本生活标准线徘徊的珍荣、明基姐弟，则几乎见不到考上首尔地区知名大学、毕业后进入大企业工作的曙光。
在就业方面，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统计，韩国25-34岁大学毕业生2020年的就业率仅有75.2%。
相比之下，该项数据在荷兰、英国、立陶宛等国均超过了90%。即使在就业压力素来不小的日本，也有87.8%。
韩国统计厅的数据显示，在377.9万20代的就业者中，有37.4%都从事着收入不稳定、福利也不健全的外包工作和非正式工作。
至于房价，则令多数韩国人望而却步。
2020年，路透社报道称，基于韩国KB国民银行的房产价格数据计算：
一个中等规模和收入的家庭，要想在首尔买到一间平均水准的住房，需要不吃不喝14年。
还没完，房价或许还在上涨。
在英国房地产咨询公司莱坊（Knight Frank）每季度发表的《全球住宅价格指数》中，韩国的名次长期居高不下，更是在2021年第三季度，排到了住房价格实际年度增长的世界首位。
图片来源：CJ ENM
巨大的生活成本与压力，或许还不是不生孩子的唯一原因。
本质上，前文列举的鼓励生育政策，如父母共同育儿假、儿童托育服务等，采用的都是改善女性处境、促进性别平等的策略。
因此，我们还有必要通过性别维度，尤其是从女性视角，来分析政策失败的原因。
目前，一种常见的「反女权」论调认为：正是因为女性地位太高、性别「太平等」，才造成了生育率过低。
诚然，生育率下降，有时的确体现了女性境况的改善。
计划式的节育运动，无疑是国家政权对女性身体自主权的控制和干涉。不过，对女性而言，身体自主权既包括生育的权利，当然也包括不生育的权利。
韩国上世纪所推行非强制性「家庭计划」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便源自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对获取科学、卫生的节育工具和改善生育条件的欢迎。
该计划下，相关机构在城市和农村组织的「母亲俱乐部」体系，也为女性走出家庭束缚、享受更多教育和社交活动创造了条件。
图片来源：National Institute of Korean History
但当下韩国生育率的一蹶不振，却不是因为性别平等实现得多么完全。
恰恰相反，女性对生育的消极态度，往往是因为她们的处境中还充斥着太多困难与挑战。
比如，针对女性的职业发展，生育就可能会造成一定阻碍。
为此，许多国家通过父母共同育儿假的政策，促进父亲的育儿参与度，也降低母亲养育子女需要付出的机会成本。
然而，在东亚社会传统的性别观念下，非强制性的育儿假一时难以促使家庭中的男性更多地分担育儿工作。
上文提到的巨大就业压力，以及灵活就业待遇的不稳定，也使女性难以在生育后重回职场，赚取足够的薪水——据OECD的研究，韩国的性别收入差距是该组织内37国中最大的。
夫妻收入的不均，则可能进一步令女性在家庭内处于微妙的不利地位，且疲于承担各种价值不被重视的家务劳动。
当下韩国部分男性群体中盛行的厌女、反女权文化，又使女性生活的社会文化环境更加恶劣。
现任韩国总统尹锡悦在大选时，为吸引这部分选民而打出的「性别歧视不存在」「废除性别平等部」等口号，无疑加剧了韩国的性别矛盾、乃至性别对立。（参见我们之前的文章《韩国新总统上台，会是另一个川普吗？》）
图片来源：韩民族日报
也许，面对不堪承受的生活压力，面对性别不平等的现实环境，生育数据最终成为了一种态度的表达。
04.
不想生，也是不敢生
近三十年，中韩两国各自的总和生育率，即女性平均生子数，都下降至低于世代更替所需的2.1水平。
低生育率现象并不一定是坏事。
某种程度上，它真切反映着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的提升。
但同时，这也会引发一系列令人担忧的社会问题。
其中最主要的，是老龄化社会的养老问题。
在老龄化的人口结构下，规模逐渐萎缩的劳动力人口，需要供养大量应当得到收入保障与照料的老年人口。
在经济形势与国家财政面临挑战的后疫情时代，养老金和医疗保障制度遭受的考验或许会更加严峻。
如何提升生育率，是一个必须应对的问题。
韩国似乎已经用尽了可借鉴的政策锦囊，不过也还未放弃。中国则暂时在向发放津贴和教育改革的方向探索中，其结果仍未可知。
回到本文开头《我的出走日记》里的场景。
在被妈妈质疑「为什么不结婚生子」之前，昌熙正在感叹的是：
「如果我是一韩元硬币，77亿个硬币就像那座山一样......我这么拼命地活着，但你能从和山一样的硬币堆里找到我这个硬币吗？」
「我从来没感受过喜悦、快乐和着迷的感觉。」
生育意愿与生育率的低迷，根本上，源于年轻人群对疲于奔命的现实生活的挫败、迷茫，以及对可预期未来的极度悲观。
如韩国现总统尹锡悦裁撤女性家庭部一般简单粗暴的措施，只会制造更多压力，加剧社会内部的撕裂。
也许只有政府继续进行探索和尝试，提供更充足、更多样的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才能使人们稍稍鼓起为下一代畅想未来的勇气。■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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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世纪人口老龄化：成就与挑战 摘要. UNFPA, 2012.
——. 应对低生育率的政策 ：有效性如何？. UNFPA驻华代表处,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译. UNFPA,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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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炳彻, 都南希. 低生育率背景下韩国家庭福利政策变迁研究. 社会保障评论, 2020 (02).
张慧智, 安那莹. 韩国生育政策转型分析. 人口学刊, 2022 (04).
郑南求. 韩国急剧下降的生育率体现青年们「自顾不暇」的无奈. 韩民族日报, 2022-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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